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此言一出,方大人歡天喜地,他本想四處下注,塵埃落定後能留有一線生機,但若花時攀上公主,真是意外之喜了——花時深受皇上器重,在新科進士中脫穎而出;公主又是宗室之首,與太後、周相私交不錯;蘭驸馬雖然臭名昭著,但誰不是看着公主的面子?——蘭驸馬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與其背後的宗室。
公主沉吟道:“事關重大,待本宮考慮考慮再議。”
蘭旭稱是。
方也圓回了府,樂得跟花一樣——花時拜公主為義母之事多半能成,因着蘭驸馬是當着他這個“花時未來岳丈”的面提出的請求,正所謂升米恩鬥米仇,若公主嚴詞拒絕,往後花時知道了,公主代表的宗室與大紅人花時背後的皇上,不免互生龃龉,不利社稷。
他不信蘭驸馬此舉沒有逼着公主就範的意思,看來蘭驸馬非常看重花時,得虧蘭驸馬沒女兒,不然哪輪到他這個六品螞蟻官——至于公主會否不滿,那是人家夫妻倆關上門的事兒,就不勞自己操心了。
這時小女兒貼心地送上夜宵,他看着小女兒,就像看着一座未被開采的金礦,笑道:“乖女兒,好女兒,以後飛上了枝頭,可別忘了為父。”
“爹,您胡說什麽呢!”
方也圓樂呵呵不再多說,轉眼發現桌上一共兩個食盒,他指着另一個沒開蓋子的問道:“這是給誰的?”
方小姐含羞帶怯,方也圓恍然大悟,大手一擺:“去吧去吧,花大人為了我們方家辛苦得很,萬不能虧待他!”
一場以花時為主角的大戲鳴鑼開場,只有花時一無所知。方小姐來送夜宵,他正好肚子餓,留下了;第二日方小姐又來大理寺送午飯,也有花時的份兒。花時往日要麽吃官廚,要麽不吃;有一次被蘭旭撞見他不吃午飯,聽他說是因為不好吃,第二日公主府便開始給蘭旭送飯了,每每多出幾樣點心,最後都出現在了花時的桌案上——全是花時喜歡的。
今日方小姐來送午飯,自然與方大人的飯菜一樣;方府多食辛辣,口味濃重,花時吃不慣,偶爾一次還行,多了燒胃;他正想說明日不要送了,打眼一掃,食盒裏有一碗紅糖冰粉,他在方府吃過一次,說是方大人老家的小吃,剔透如冰晶的冰粉上面鋪着厚厚一層水果幹果,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入口柔軟爽滑,沁涼香甜,十分解暑氣。
時已入夏,蟬喘雷幹,值房人又多,開了窗也解不了悶熱。蘭旭雖不言語,也不像一些不拘小節的官員們幹脆脫了官袍,卻也挽起了袖口,解開了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花時境随心轉,謝過方小姐,方小姐羞羞答答地出了門去。她前腳剛走,後腳花時端出冰粉,給蘭旭送去,路上恰與解手回來的方大人來了個頂頭碰。
花時端着人家的冰粉,走着通往值房的路,整個大理寺他就跟蘭旭主動說過話,這碗借花獻佛的冰粉要送給誰的,不言而喻。如今被方大人逮個正着,花時卻大氣不喘,泰然自若,朝方大人點了個頭。
方大人現在是眉飛色舞——他趁着花時中午休息,旁敲側擊問了蘭旭公主的意思,蘭旭笑模笑樣地告訴他公主同意了,今晚便請花時過府,問問他的意思。
似乎所有人都默認了位高權重者的垂憐是不容拒絕的甘露,是累世修來的福氣,是祖墳冒的青煙,是天道是規則,無人在意這份垂憐對承受者是形成琥珀的松脂,世人驚嘆琥珀的瑰麗,代價是他的窒息。
方大人怎麽看花時怎麽滿意,樂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眼冰粉,說道:“給蘭驸馬的?對對,要好好孝敬他——嗐,快去吧快去吧!真是個好孩子!”
花時當他抽風,徑自去了值房。值房官員自去午休,只剩了蘭旭一人,他還沒用飯,正在審閱呈上的奏報。奏報有兩條消息:其一,吳秋雁去過的廢宅是一位吳姓商人的;其二,翻起科考舞弊大浪的吳钰于上月左遷柳州,臨行前去過一次芳華香。
蘭旭掩卷沉思,吳钰為人耿直,品行低調,不然不能一十八年原地踏步,這樣端正的官員,卻在最後一刻去了芳華香——這些人,都姓吳。
他又想到科考舞弊案,皇上怒斥孫銘中等人是“昭王餘黨”,昭王的親眷中,逃過那場大火的,只有妻弟吳瑛芝——皇上自有宦官供給情報,也許他知道一些秘聞隐情。
既然是秘聞隐情,就不好直問了。
蘭旭放下奏報,閉眼捏捏鼻梁,聽到腳步聲,擡眼一看卻是花時,招呼道:“聽說今天方小姐給你送了飯,這麽快就吃好了?”
花時撇嘴道:“他們一個比一個能吃辣,再吃下去,我胃都燒穿了。”說着把冰粉往蘭旭跟前一放,“這是個好東西,吃了涼快。”
蘭旭表情微妙:“人家給你的,你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送給別人,成何體統?”
“給我,就是我的了,我愛給誰給誰,”見蘭旭不贊同,花時辯解道,“來的路上我碰到了方大人,他還催着我給你送來呢,還說什麽——讓我孝敬你,呵,”意味幽微,陰恻恻一笑,“膽小鬼說話颠三倒四的,估計受了驚吓還沒好,腦子抽風。”
蘭旭心中有鬼,不接話茬,盯着那碗涼粉,半天沒動;花時五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催道:“快吃吧,解解暑氣,一會兒就不涼了。”
蘭旭舉起勺子,怎麽也下不去口,半晌故作無意道:“今晚兒你跟我回公主府,公主賜宴。”
花時端詳着他,再一品方也圓的話,回過味兒來:“你們……不是要給我說親吧?”
回應他的,是蘭旭的沉默。
花時冷笑一聲,音色低柔,像毒蛇吐信:“方家小姐?”
蘭旭做好了斷腕的準備,當即快刀斬亂麻,迎上花時質問的目光,慨然道:“不錯,正是方家小姐。”
“我不去,”花時施施然坐在蘭旭對面的椅子上,靠着椅背翹起二郎腿,“什麽方家小姐李家公子的,我都不要,我要什麽,你一清二楚,我就不在這兒說了,給你留點兒臉。”
他說得貼心,實際幾股無名怒火在他的體內橫沖直撞,燒得他眼睛灼灼盛亮。蘭旭感受到他內心激蕩,卻不再回避,說道:“若我讓你娶她呢?”
“……方小姐是無辜的,蘭旭,你不能這麽下作。”
“怎麽對她,是看你,如果能騙過一輩子,何嘗不是一對兒神仙眷侶。”
“就像你和公主那樣嗎?”花時的身體微微顫抖,“蘭旭,我不會成為第二個你!絕對不會!”
他狼子野心,心狠手辣,卻遠比不上蘭旭輕飄飄的軟刀子,柔軟的淌着蜜的殘忍,明知吞下去髒腑俱裂,仍甘之如饴。
“你是你,你不會成為我,”蘭旭眨了下眼睛,欣慰于少年悲怒交加滿眼失望,只要能讓他放下——他輕聲道,“如果你是擔心與方姑娘身份懸殊,這個你不必擔心了。”
花時終于挂不住臉,坐直了身體,目光犀利,質問道:“你又做了什麽?”
蘭旭是想在晚宴上,由公主宣布要将他收為螟蛉的決定,花時識得大體,不會當即反駁,事情就算定下了。
想到自己當着方大人的面冒然請求,惹得公主不悅,蘭旭五味雜陳。雖然後續他與公主細細分析了當今朝堂情況,公主也認可了得留有後手,籠絡皇上,但還是罰蘭旭在房間跪了兩個時辰。
他苦心孤詣,一廂情願,結果花時是連赴宴都不肯,蘭旭不由得心力交瘁,閉目不言。
花時怆然笑道:“好,你不說,方也圓一定知道,我去問他!”
“回來!”
花時一陣煙兒似的,早沒了蹤影,蘭旭膝蓋尚不大靈便,落後幾步,全沒跟上。花時幾步來到院中,看見方也圓悠然散步的身影,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都跟蘭旭說什麽了!”
他跟個野人似的,方也圓乍然無措,吓得直打結巴:“你你你——”
“我問你,蘭旭要把我怎麽着!”
方也圓尖叫:“他能把你怎麽着,他都是你義父了!”
晴天霹靂,五雷轟頂!花時愣然,腦中一片空白,一掌推開方也圓,慘然而笑:“好、好、好,好得很!”
說罷飄然無蹤。方也圓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從地上爬起來,拍拍灰,嘟囔道:“到底年輕,瞧瞧,都高興得要哭了。”
才一轉身,又被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蘭旭吓了一跳:“蘭、蘭大人?”
“花時呢?”
“飛、飛走了——”
蘭旭二話不說,也飄然而去。方也圓迷茫,半晌一捋清須,搖頭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兩個,都這麽不穩重。”——猛然反應過來,“不對,花大人得保護本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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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華香,香霧缭繞,紙醉金迷。
花時坐在三樓隔間裏,捧着一大壇子酒往胃裏灌,腳邊一溜兒空酒壇。他面如火燒,渾身酒氣,卻是越喝越清醒,最後一滴飲盡,他憤然踹了一腳腳邊的空酒壇,沖着緊閉的房門大吼一聲:“酒呢!酒!”
空酒壇滾到房門口,堪堪停住,房門忽然被拉開,一杆精致細長的煙管先進了屋,紗衣曳地而過,青絲鋪陳其上,來到花時身前,水蔥似的纖纖玉指轉動煙管,将煙灰磕進酒壇中,蔻丹殷紅如血珠。
花時橫眉立目地瞪向她:“酒!”
吳秋雁掃了一眼地面:“八壇子十年花雕,承惠240兩。”
“跟周成庵要去!”
吳秋雁坐在一邊,吐着煙圈,單手翻過茶具沏了壺茶:“我還沒質問你幹得好事,你還不能醉。”
花時鳳眸微眯,斜睨着她:“好事幹得多了,你問哪件?”
吳秋雁給他倒了一杯茶,花時看了一眼,沒動。
吳秋雁道:“第一件,你故意說錯紋身左右,害得我們無記業暴露在朝廷眼中;第二件,你和周成庵安排了刺殺方也圓,打的也是我們無記業的名號,你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花時哼笑道:“第一件,我不可能往鈚奴身上潑髒水,周成庵也不想現在就挑起戰争,你呢,好心腸,見不得生靈塗炭,既然我們目标一致,那就只好勞駕你們無記業露面了。”
這在吳秋雁意料之中,她面色不改,看了眼花時未動的茶水,說道:“沒毒。”
花時置之不理,繼續道:“第二件,是周成庵的主意,我就是個幹活的,但有一點可以告訴你——”他看向吳秋雁,“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不過周成庵似乎把你當成了他的殺手锏之一,而且很希望皇上注意到你。我們兩個,對他而言,你在明,我在暗。”
吳秋雁微微一笑,紅塵紫陌中冰玉清顏,慵懶地吸着煙袋,不經意道:“上次的翻譯,你還欠我個人情。”
“這麽快就要用掉?”
“只是提醒。”
花時不以為意,正在這時,隔壁敲了三下牆壁:“花公子,人到了。”
花時回頭問吳秋雁:“上回我們來,你燃的什麽香?”朝角落的香爐一揚下巴,“給我添點。”
吳秋雁從香囊裏抖出些香粉投進燃燒的香爐,笑道:“此香名為‘破禪’。這可是好東西,任你是柳下惠還是得道高僧,都頂不住。你聞香多了,有了抗性,尚且差點着了道兒,那位蘭驸馬倒真是位清心寡欲的神仙了。”
花時站在窗邊,注視着蘭旭風塵仆仆打馬過街——看樣子與他預料的一樣,不是從大理寺直接趕來的,而是在跟丢了之後,以為他會去竹懋山傷懷,遂先跑了趟京郊,沒找到人,才想到芳華香。
眼見着蘭旭進了大門,花時從床頭櫃翻出一粒藥吞了下去。
最頂級的青樓,最頂級的春\藥,服用後太監都能雄風大作,只是吃了這玩意兒,若不及時行房,就會血液逆流,輕者終身不舉,重者當場斃命。
吳秋雁瞥他一眼:“你不行?”
花時差點當即逆血:“當然不是!”頓了頓,感覺一股虛火上炎,呼吸都灼熱了幾分,“我自有我的道理,陪我演出戲。”
未等吳秋雁答應,他自顧自的飙起戲來,一把把桌子上的器具劃拉下去,高聲怒道:“滾!都給我滾!滾!!”
吳秋雁看着碎了一地的茶具茶葉,難得動了怒,白了他一眼,轉身出門:“兩倍賠付。”
才一出去,便見蘭旭已到了三樓的樓梯口。花時仍在房間裏摔東西:“滾,你們都滾!滾!!”
吳秋雁朝蘭旭福了福身,從另一側下了樓。
蘭旭順着花時的咆哮來到門前,沒半點兒猶豫,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