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當日散朝,蘭旭心緒繁複,與方也圓象征性地一拱手,便打馬回府。花時追在後面,因人多眼雜,不好叫嚷,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瞪着蘭旭的身影轉個彎,消失不見。

入夜,燭火未熄,蘭旭攆了平安和喜樂回下人房,獨自歪在外間的榻上,捧着一本随意撿出來的書,卻一個字兒也沒看進去。

他的眼前是方大人的小女兒嬌羞的面容。方大人身材矮圓,細眼大口,正是相面裏“嘴大吃四方”的貴相,生的幾個女兒個頂個兒的國色天香,尤其是大女兒,不僅花容月貌,溫婉淑良,還有那一手娴熟女紅,很為在京的金屋命婦們所稱道,甚至不惜重金索求,一時洛陽紙貴。

蘭旭知道這些,是因為十年前,公主得了一副方大姑娘的繡扇,連連稱贊,還叫來了蘭旭一同欣賞,可惜最後被剛會走路的晏果一爪子扯爛了,當時自己只顧開心兒子力氣大身體好,斷沒想過公主的處境,之後公主是如何與太後、命婦們聚會時搪塞過去的,蘭旭一無所知。

沒過多久,方大姑娘就入了戶部尚書錢大人長子的門,做繼室,十年來相夫教子,名動一時的繡品自此銷聲匿跡。錢大公子嬌妻在懷,眼睛卻全盯着他那些鳥兒,真是有眼無珠。

今天這位小女兒,柳葉眉杏仁眼,櫻桃小嘴銀盆臉,端是一副好相貌。上頭幾個姐姐都是賢淑佳人,這位小女兒也差不到哪裏去,若真能看中了花時,不失為一段良緣。

蘭旭按抑住心底的不适,胡亂盤算,幡然又想,得先問問花時的意思,可他心如明鏡,花時幾天前才跟他不知第幾次直言告白,怎可能對一面之緣的女子心生好感。

——想起花時驚惶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遇事沒了主意,要抓個主心骨。

他心中的波瀾卑鄙地平順了,轉而又懊喪,應該徹底泯滅不該有的情意。他下榻倒了杯冷茶,還不及入口,忽然感受到了一絲細弱的氣息,登時眉目一凜,喝道:“誰?!”

窗戶從外推開,不速之客翻進室內,大搖大擺地奪過蘭旭手中茶水,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潤進喉嚨。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蘭旭愣道:“你——你怎麽來了!”又無奈道,“還不走正門,做下這等宵小行徑。”

花時哼了一聲:“大半夜叫人通報,然後等你說‘不見’嗎。”

“我什麽時候不見你了?少紅口白牙的冤枉人!”

蘭旭本就心中煩悶,又被花時劈頭蓋臉臆測了一番,加之他确實有心減少與花時的見面,不免惱羞成怒,冷下臉來。

花時最會拿捏他,看他動了真火,立馬伏低做小哼哼唧唧:“誰讓你今天沒跟我說‘花大人辛苦’。”

“……”蘭旭啼笑皆非,“可不是辛苦?皇上命你貼身保護方大人,你倒好,跑來我這兒,真是辛苦!——還不快回去!”

誰料花時心直口快,急聲道:“我沒見過什麽方家小姐,我不認得她!”

皇上調令之後,花時一直住在方也圓府上,但他住在一進的耳房中,女眷則在二進院,平日裏出入都在後門,或角門,不會往一進院子來,到了晚上,廊門上鎖,花時又成天到晚跟在方也圓身邊,自然連相見的機會都沒有——有時方大人想和夫人姨娘恩愛一番,百般暗示,他都不為所動,寸步不離,搞得他來了幾天,方大人就素了幾天。

花時這樣一說,蘭旭便知他為何而來,頓了頓,為自己重新倒上茶,違心道:“那你今日見過了,果真生得活潑可愛,方家的小姐在京裏有口皆碑,成了家都是賢內助,你如今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正需要一房賢妻為你操持——嗚!”

唇上忽地一重!手中茶杯翻倒,茶水覆了滿手!蘭旭瞪大了眼睛,眼前是花時輕顫的睫毛和輕颦的眉尖,透着股執拗和脆弱,未等蘭旭回過神來推開他,花時便受了驚吓般,忙後退了一步,帶翻了一把椅子。

蘭旭心跳如雷,他甚至擔心花時能聽見,轉身扯下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指間淋漓,深深呼吸着,輕聲道:“這次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下不為例,你走吧。”

“……你是要我喜歡她嗎?”花時低低道,“你明知我喜歡你,你還讓我喜歡她?!”

“方姑娘是個好姑娘。”

“她好不好跟我有什麽關系!”

“那就不是方姑娘,未來還有張姑娘李姑娘——”蘭旭驀然回身,不耐煩道,“又或者,你喜歡男人,那就張公子李公子,随便是誰,但不能是我!你聽懂了嗎,不能是我!”

花時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說着,鼻尖一酸,眼底泛紅,一片水霧,“是我的錯,明知你根本不在乎我怎麽想,只一心把我推出去,我還巴巴地跑過來跟你解釋,生怕你誤會……你真自私,你讓我喜歡方小姐,你想過這樣對方小姐公平嗎!”

這番指責令蘭旭無言以對,他色厲內荏,面上越嚴厲,實則心裏越慌亂,只因他知道“道心”快守不住了,花時還來招惹他!

他動了動嘴唇,不過蜻蜓點水的一吻,上面卻仿佛還殘留着花時的溫度,青春的活力的——這樣的氣息不應該沾染丁點兒委屈與失望,所以蘭旭根本不忍推開——比不忍更多的是不舍——

他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花時,同時也在提醒自己,“不可以”。

見蘭旭默不作聲,花時發狠道:“好,你讓我喜歡她,那我就喜歡她!”

話音剛落,再不給蘭旭機會,轉身便走。蘭旭為這話心勞意攘,卻又擔心花時心猿之下,想不開使性子,幹出點兒什麽驚天動地的荒唐事,本想追上去,後一轉念,屏息斂氣,悄悄綴在他身後,若他安然回了方府最好,若是耍橫,自己還能第一時間制止。

花時醉酒似的,一路迷迷蒙蒙,磕磕絆絆,夜深月高,屋角照明的燈籠随風擺蕩,忽明忽暗,凄迷幽遠。花時的每一步踉跄,蘭旭膽戰心驚,幾乎就要現身,但都忍了下來。眼看着再拐過一個彎兒就到了方府,花時卻又腳步一亂,一屁股跌坐在某戶人家府邸的後門臺階上,他沒有馬上起身,反而疲憊不堪地坐了下去,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中。

月色下,一閃而過的面龐皎美如玉,其上淚痕如刀,刀刀割在蘭旭心頭。

蘭旭閉上眼不忍去看。一份月色滿地,兩處黯然銷魂。

時光偏疼健忘的人。花時無比想讓蘭旭記起自己,雖然會擾亂計劃,但他實在受不了了,暴不暴露身份又有什麽兩樣,反正都是拒絕!他很怕出師未捷,先搭進了自己——他忽視不能,方才沖動的一吻,全然出自心底的憤怒與難過——如果單純地出自情欲,以他的能言善辯,能把蘭旭的那些鬼話辯駁得體無完膚,何必獻上親吻?

親吻與情欲大不相同,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嘴唇是最神聖的,唇齒相依,就等于把心嘔出來,塞進了對方手中,任其揉圓搓扁。

他的愛已經一目了然,再騙不過自己。他不由得想知道前世究竟造了什麽孽,今生受此惡毒的詛咒,不禁又恨蘭旭,既然注定要抛棄他,又為何殘忍的對他那麽好,好到百依百順,好到他念念不忘,好到十六年後讓他心生鹑鵲之亂!不如當年對他非打即罵,讓他自覺逃出了苦海,安于躬耕,那時,他還會感謝上蒼垂憐!

世事大多身不由己,結局往往求而不得;糊塗和快樂是佳偶,清醒和痛苦是絕配。

——到底該怎麽辦?是不是人活着,就要一輩子與欲望作鬥争?快樂來自于欲望,欲望同樣帶來寂寞;樂觀的人看向快樂,悲觀的人看向寂寞。

世人大都愛樂觀,其實樂觀者才僞善,承認了做人要樂觀,就是承認了人生的底色是悲涼,要活下去,就要讓自己品出悲涼的樂趣;悲觀者真誠,真誠到撕碎了幻境給世人看,卻被世人避之不及。

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他相信了什麽?花時想——他相信了父親愛他,卻也相信了父親六親不認,當愛與抛棄都是事實,他要如何選擇?

選擇的本質是放棄,正如同父親放棄了他;那麽他選擇愛,就意味着原諒;他選擇抛棄,愛就翻轉成恨。

愛也好,恨也罷,同出一枝,卻一體兩面,正如曼珠沙華,花葉不相見。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衆苦充滿,甚可怖畏。

貪嗔癡欲,執炬逆風,諸行無常,一念三千。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時節既至,如迷忽悟,火無分別,蘭艾俱焚。

花時自苦,蘭旭何嘗不心痛,卻不敢現身,平添愁苦。

突然——不遠處一聲尖叫劃破黑夜!花時倏然起身,蘭旭與他不約而同朝叫聲方向看去——正是方府!

花時的身影如離弦的箭,飛身掠過,蘭旭緊随其後,同在方府門外站定。花時見了他,大為驚訝,蘭旭趕緊比了個“噓”的手勢,指指花時,指指前面,又指指自己,指向後方。

花時了然,點點頭,兩人分別在東西側牆壁縱身而入,院裏盡是黑衣刺客,将各路門窗圍得水洩不通,方大人衣衫不整,發絲散亂,瘋癫奔出卧室,身後刺目的血泊裏癱坐着被一劍封喉的姨娘。

…………………………………

刺客行刺方大人府中,殺害一名妾室,幸有花大人與蘭驸馬出手,擊退刺客,值得一提的是,蘭驸馬赤手空拳扯碎了其中一名刺客的衣袖,右臂上一枚流水紋勾勒的狼形赫然觸目!顯然與殿試上的刺客一個組織。

經此一役,晏果案與殿試刺客案正式合并,皇上下令,這顆毒瘤組織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給他挖出來!

這個插曲倒是緩和了蘭旭和花時的針鋒相對,任蘭旭再怎麽編,也編不出當晚跟着花時的借口,只好老老實實承認擔心他。由此在大理寺中,花時一對上蘭旭,表面彬彬有禮,實則神采飛揚,比之從前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倒有點春風拂面冰雪消融的意思了。大理寺的官吏私下猜測,花時與方小姐患難真情,好事将近。

蘭旭聽到這些流言,從不參與,只做不知;倒是驚吓過度的方大人把花時當成了護身符,恨不得把花時揣兜裏,只因那日他難得抓到花時不在的契機,與小妾春風一度,轉眼紅顏枯骨,刺激之下,雄風不在,唯有花時長留府上才能安心。

但是總不能讓花時聽牆角。

方大人思來想去,問了小女兒的心意,這才得知,原來方小姐此前便與花時有過一面之緣,數日前的端午燈會,花時打馬穿過小南街,出來看花燈的方小姐沒有注意,差點被馬撞到,是花時及時勒緊了馬,然後躍身翻過馬頭,将方小姐一把帶到安全的街邊,方小姐驚魂未定,回過神來想起要表示感謝時,花時早就上馬走了。

看着小女兒緋紅的芙蓉面,再想想花時蓋世的武藝,方大人越合計越覺得真真郎才女貌天造地設,一張笑面更是樂呵呵地,羞得小女兒一跺腳,叫了聲“爹爹取笑人家”,扭身回房。

只是方大人打聽到花時無父無母,突兀問人家,又顯得自家女兒恨嫁;思來想去,他把主意打到了蘭旭身上。

這日下晚,他來到了公主府,求見公主與蘭驸馬。他慣會說話,拍了一通馬屁後,方開口道:“實不相瞞,下官有個不情之請。下官看中了花大人,想配與小女為婿,只是花大人既無父母之命,下官這女方也不好意思去求媒妁之言,聽說花大人與公主頗有淵源,又與蘭驸馬情同芝蘭,下官煩情公主驸馬助下官一臂之力,促成這段佳緣。”

公主因十年前被晏果撕毀的方家大小姐繡品一事,計無付之,又是增添功德的美事,便一口應了下來,自當竭盡全力,口頭卻說道:“花大人慣是個有主見的,本宮只能問問人家意願,若人家另有心上人,本宮可做不來拆分鴛鴦的王母娘娘。”

蘭旭本就坐立難安,一聽得“拆分鴛鴦”,更是心境不穩,可就算心裏八百個不願,公主既已應承,推無可推,心道幹脆順水推舟,斬斷青絲,遂朝公主拱手道:“殿下容禀,旭有一言,”公主和方大人都看向他,木已成舟,無路可退,蘭旭口舌幹澀,動了動喉嚨,堅定道,“花時出類拔萃,德才兼備,旭有意收他為螟蛉義子,将來果兒還能有個良師益友般的兄長,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