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B鎮,大公司不多,商業不發達,旅游商機為零。高速公路出口路牌被一棵大樹蓋住了半邊,不用導航的話根本找不到。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半隐藏的世外小鎮,房地産居然風生水起,很多年輕夫婦在附近的城市工作,都要把房子買在這個不太方便的小鎮。
程家琪住的小區就是以剛組建家庭的小夫妻為受衆群建造的,這一點單從路名就看得出來,這裏的F街叫Forever、L街叫Lover、T街叫Together。而程家琪的房子坐落在B街。Believe,相信。
每個人有每個人相信的事情,小小的信仰支撐着每個人的人生。而程家琪的相信更像是常識,不過是萬物有萬物該有的樣子。比如涼拌三絲裏不該出現紅色,比如外出的衣服不該穿到床上,比如她和恒宇要買房子,那就該買在從小學到大學,全是高分名牌學校的B鎮。
恒宇說,“現在買房子還要問你爸媽借錢,我們兩個先租着,自由些不好嗎?”
程家琪說,“很快就還上了。房子遲早要買的,早買早供完,不然我們60幾歲還在供房子,你不累嗎?”
恒宇一笑,“這麽快就60幾了?”
程家琪搖搖頭,繼續看着手上一疊新房簡介,“等到60幾才計劃就晚了。”
最終他們找到了這裏。在這個充滿了愛的名字的小區裏,愛擁有着愛标準的樣子。所有的房子整齊劃一,全是南北朝向,東西兩側挨着鄰居。兩個卧室兩個浴室,主卧和陽臺朝南,次卧小一些,朝北。
一進家門,右手邊是廚房,能站進去兩個人。廚房有個高高的料理臺,料理臺對外擺兩張高凳。房子正中央是客廳,一張雙人沙發,一張單人沙發,小咖啡桌,基本塞滿了。唯一一點空地,原本是個電視櫃。從前程家琪總是嫌電視聲吵,後來恒宇把電視搬走了,家裏安靜得只剩下挂鐘喧鬧地嘀嗒一整晚。于是程家琪把挂鐘的電池拆了,但空殼的挂鐘還吊在那。客廳的牆上,還是應該有個挂鐘的。
但這些都不必寫進招租的簡介裏。
程家琪拿着手機走進客廳左邊的次卧。推開房門,肉眼可見幽暗的空氣裏漂浮着細細的塵埃。她走到窗邊把簾子拉開來,退回到房門,手機鏡頭開了廣角,提了亮。她拍了一張,低頭看了眼。手機裏的房間看起來很大,空蕩蕩,光線灰白。
次卧朝北,房間裏不太亮。窗戶對着馬路,但馬路很安靜。中介說,“這房間刷成粉色的,給小孩正好。離着主卧遠,孩子哭也吵不着爸爸休息。”中介看着恒宇,心照不宣地對他一笑。
程家琪還沒說什麽,恒宇輕笑一聲,沒理中介,轉頭對程家琪說,“那就好,這裏安靜,給我領導當個書房。”中介立刻讪笑一下,程家琪微笑着卷了恒宇一眼。
暗黃的回憶流轉成面前的灰白陽光。所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恒宇所說的累?
程家琪放下手機,擡頭望着這間空無一物的房間,小小的,灰褐色木地板,乳白的牆。結果這房間從沒有被漆成粉色,也從沒有變成書房。她以為一切還早,原來卻早已走到了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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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路旁那棵高高的樹上禿禿的,墜着幾團淤紅的敗掉的花,而新的嫩綠葉芽已經迫不及待地出來了。她和恒宇在兩年前的初秋搬進來,那時她認真地看過花樹一眼,當時花剛敗盡;恒宇今年深冬的時候搬走,她偶爾擡頭發個呆,才發現樹上的花又敗了。她在這裏住了兩年,始終沒搞清楚窗戶正對的這棵樹到底要長什麽花。
程家琪倚在窗旁,眼睛定定地往外望着。以後租客進來,這個房間就不再是她的了。這扇窗外的樹要開什麽花,也與她無關了。
程家琪轉身關上了房門。
***
林影從廚房探頭出來,“還有單嗎?”
黃少手上搖着杯奶茶,“沒有了。”
林影走到收銀臺前,彎腰從背包裏掏出手機,看了眼,把手機又塞回背包裏,擡眼正正對着一個黑色的小布包,上面兩個粉色的字母,HK。林影直起身來,“黃少,那個熟客不是天天來的嗎?”
“熟客?”黃少塞了奶茶到機器裏封着蓋,回頭看了眼林影指的小布包,“哦Kiki呀?真稀奇,她之前真的幾乎每天來的。”
林影點點頭,雙手插進口袋裏,“我去廚房幫老板備菜啊。”
黃少從機器裏捏出兩杯奶茶,一轉身,對着店門笑道,“Kiki,神了!一說你你就來了!”
林影扭頭,看着店門外走進來一條纖瘦的身影,還是一樣的白恤衫長西褲小高跟,但今天的頭發紮起來了,松松地搭在腦後,顯得臉更小也更白,白得幾乎帶了病色。Kiki對黃少笑了笑,那笑看着也頗費力。
程家琪走到收銀臺前,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說我?”
黃少笑道,“你沒發現自己不見了什麽東西?”
程家琪歪歪頭,猛然驚道,“藥原來掉在這裏了嗎?”
“什麽藥?”黃少一頭霧水,彎腰抽出小布包。程家琪馬上攤開雙手,“對對,是我的。謝謝!”黃少剛要遞過去,林影一手捏着布包,“裏面有什麽,你還記得嗎?”
程家琪連忙收了手,乖乖地翻着眼睛回憶,“嗯有止痛藥。止痛藥是Advil的,超強力那種。”她指了指布包,“現在對着你的那一面,有兩只海豚。”
林影等了半秒,眼前的Kiki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林影不禁一笑,小包無疑是這位Kiki的了,不過在她眼裏,看來幾百塊的耳機也比不上止痛藥和海豚。
林影把小包遞給她,程家琪雙手接過,颔首說,“謝謝謝謝。我還以為掉在公司了,昨天找了一天沒找到。”
林影微微一笑,收回手塞進口袋裏。Kiki的手很冰,指尖有點顫。
黃少站在收銀機前問,“今天吃什麽呀?”
“還是炸蝦和雞排。”
“15塊,謝謝。”黃少雙手撐着臺面等刷卡機,閑閑道,“這兩天不見你,出門了嗎?”
“沒有,下班要回家收拾,就沒再出來。我很想念你們的便當呢,我吃了兩天泡面,家裏蛋都沒有。”
黃少哈哈大笑,刷卡機嘀了一聲,他把收據扯下來,“來,你的receipt。”
林影走進廚房,對着大冰箱說,“一塊烤雞。”
“OK,”老板從冰箱旁的小板凳上撐着膝蓋站起來,把煙叼在嘴裏,打開冰箱從腌醬裏夾了片雞肉出來,滴着汁攤到烤架上,爐子裏立刻傳來一陣火燒糖的“咂咂”聲。林影扭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老板嘴裏的煙瞬間滑到了手裏,夾着煙的手在身側搓了搓,龇牙笑了下,“剛點的,別讓我掐了吧。”
林影搖搖頭,“我只是怕衛生局突擊,隔壁不是剛被勒令關了半個月?”
老板笑道,“我們這要是關半個月,我把廚房裏的東西全清了送你。省得你天天扒那些零零碎碎的。”
林影抱着一大盆天婦羅粉漿,低頭蘸着一只蝦,“行,那你抽吧。我等一下去告發你。”
“啧啧,沒良心的。”
沾了粉漿的蝦一只接一只放進油鍋裏,林影手裏長長的竹筷子在粉漿裏撈一下,在油鍋的蝦身上點幾下,在粉漿裏撈一下,在蝦身上又點幾下。點上去的白白粉漿慢慢轉成淡淡的金黃,一條條放射開來。蝦子如同三條小狼牙棒,在油鍋裏緩緩地翻着身。
老板探頭看了一眼,“還是你有耐心。阿黃那小子啊,把蝦丢進炸鍋就走了。炸出來像他一樣。”
林影不解地看他,老板笑道,“光棍呀。”
林影噗地笑了。但話說回來,這店裏誰不是光棍呢,連客人都十有八九單身的。也許還有一些人,是從不單身吃便當吃到單身的。林影垂眸,“黃少說這是一個熟客的,而且人家今天還不舒服,所以你的雞小心烤,別半生熟的拿出去。”
“不舒服啊?那你多炸只蝦送他吧。”
林影盯着炸鍋裏翻滾的金黃泡泡,“要不送她個小奶茶吧,順道推銷一下我們的飲料。飲料好賺錢嘛。”
老板用手指按按雞塊,還沒熟透,那手一伸,拍到林影肩膀上,“還是大學生會做生意啊。”
林影無奈地瞥了眼自己的肩膀,又瞄了瞄烤雞。老板那手可別再按回雞肉上了。
程家琪剛坐下,便當從廚房裏出來了,用托盤裝着。黃少把便當接了過去,林影轉身調了杯熱奶茶,一并放在托盤上,“老板說送熟客的。”
黃少眨了眨眼,“我們有這規矩?”
林影聳聳肩,“老板說的。我真去備菜了啊。”她剛走進廚房,聽見黃少那高亢的聲音,“影子送你的,對呀就是剛才那個高高的女生,诶诶別客氣我們也常偷喝…”
林影一下定住腳步,翻了個白眼。啧,她遲早得把黃少這張嘴給毒啞了。
程家琪對着黃少雙手合十,連連拜拜,“真的不好意思,你們幫我撿到東西,應該是我請你們喝奶茶的。”
“小事小事,別客氣。”
今天的便當好像特別足料,頂得盒蓋歪歪的,幾乎蓋不穩。程家琪打開便當,一下愣住了。裏面的炸蝦塞得滿滿當當,她立刻數了數,炸蝦還是三只。程家琪驚嘆道,“你們今天這蝦好大啊。”
“有嗎?”黃少看了眼,“沒有啊,影子炸的特別松,所以看起來大吧。”
程家琪夾起一只炸蝦,放進醬汁裏泡了泡,一咬下去,滿口松脆的炸皮,咔滋咔滋,咔滋咔滋。松脆的炸皮盡頭,柔軟的蝦肉墊着,微微流出蝦的肉汁,和着醬汁的清甜。程家琪的袖子捂着嘴,眼睛閃亮亮,高興得一拍黃少,“哇這跟我平常吃的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啊!”
“喂!”黃少笑起來,“平常是我炸的!”
“也好吃啦也好吃,就…各有千秋,沒有可比性。”程家琪給了個明顯哄小孩的笑容。
“哼,那你以後餓會兒,晚點來等影子上班就能吃到這個蝦了。”
程家琪點點頭,認真道,“為了這個,可以等等。”
黃少軟軟地拍了下她桌子,“以後收貴你15%啊,人身攻擊補償費。”
“哈哈對不起嘛,你炸的真的也好吃啦。”
黃少側着頭,眼神不善地看着她。程家琪咧嘴一笑,忽然眼睛亮了亮,對着黃少身後開心道,“謝謝你的炸蝦和奶茶。”
林影拿着一個新的垃圾袋,瞥了眼奶茶,還沒碰過。她擺擺手,“奶茶是老板請的,說女生喝熱熱的好。”
“那謝謝老板也謝謝你。”程家琪捧起了奶茶。
林影笑了笑,走到店門前換垃圾袋。黃少連忙跟過去,“你不是去備菜嗎?”
“老板自己弄了。”
“诶诶給我,都說了垃圾等我來嘛。”
“那你來吧,拿着。”
“诶別走,”黃少叫住她,“這幾天你哪天早上有空看房子?我朋友要搬了,剛好要找人頂他的租,不過要和另一個男的共用衛生間。有點遠,踩單車20分鐘吧,大概。”
林影立刻停步,“可以啊,多少錢?”
“他說850,你可以試試壓到800。”
“哦,謝謝啊。那不浪費你朋友時間了。”
“800還貴?你去哪找800一間房啊?”
“我不需要自己一間房啊。”
“你再跟別人同房,室友又帶人回來那不是白搞?”
“所以還不如不搬。喂,你綁好一點,掉東西了。”
黃少綁着垃圾袋,“啧,你要多少錢的嘛?”
“我現在住的地方500。”
“哇擦,那只能租廁所了吧?”
“是啊我睡浴缸。你快點,讓我換袋子。”
程家琪捧着奶茶,邊聽邊輕輕地笑,這店裏的小服務生都挺可愛的。她定神想了想,從包包裏掏出手機,翻開今天剛發的招租帖子。已經有幾個人回複了,除去廣告,除去男的,除去要求多住一個人的,還剩下一個。也是女大學生,問850包水電行不行。
程家琪低頭啜了一口手中的奶茶,甜的、暖的、柔柔的、一絲茶香。身體暖起來,好像沒那麽難受了。那個回複的女生,不知是什麽樣的呢?
程家琪扭過頭去,望着店門的背影。她忽然張開了口,立刻咬了咬唇,垂眸想了想,張開了口,又遲疑地舔了舔唇。最終程家琪捧起奶茶,遞到唇間,雙唇合上,抿着薄薄的杯沿。
便當店是吃飯的地方,不是找室友的地方。程家琪按滅了手機,蓋在桌子上。嘴裏吸着奶茶,眼睛定定地對着一盒子香氣四溢的肉菜白飯。
黃少提着垃圾從店門繞出去了。林影套好新的垃圾袋,直起身來,轉頭掃了眼店裏。店堂安安靜靜,兩個年輕的上班族,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子,還有一個Kiki——瘦瘦薄薄的背,正專心致志地捧着奶茶,一口一口地含着杯沿吸着。林影安靜地經過Kiki旁邊,走到櫃臺後,對着水池慢慢地搓着洗手液。搓出一掌心軟綿綿的泡泡,香香的。
她淡淡一笑,沖走了手上的泡泡,轉身給自己也調了杯熱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