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連夏自己的法拉利被送進了4S店,據說要更換一塊原裝進口的後窗玻璃,總之聽上去很叼的模樣。

而打車是不可能打車的,這輩子都不會自己打車。

他手背上的血滲過覆蓋的紙巾,又沿着皮膚滴在淺灰色的床單上,留下片片暈開的痕跡。

宋勘在家裏經久未用的醫藥箱裏找到紗布,壓在連夏手背上按了十幾分鐘,血卻還是止不住。

“擔心呀?”

連夏的呼吸由遠及近,就在宋勘耳畔。

随即一道溫熱的感覺貼上來,從唇邊碰了碰,柔軟的吐出幾個字:“估計是凝血功能有點問題,醫生以前跟我說過,估計再過陣子自己就好了。”

自從有連夏在身邊,宋勘總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似乎這個人上一秒還能跟他接吻相擁,下一秒卻就要跟他揮手告別。

所以他的心髒總是因為親密而洶湧。

又因為長久的鈍痛而沉默。

一點一點眼看着血終于不再漏出紗布。

松開手。

連夏原本蒼白的手背已經覆上一層毫無規則的淤青,顯得可怖又可憐。

宋勘沉默着一顆顆給連夏系上襯衫的紐扣:“下周三我給你約了個全身的體檢,到時我去‘皇朝’接你。”

“行呗。”

連夏掙開宋勘的懷抱,跳下床對着鏡子照了照,“這襯衫配馬甲也太醜了,我喜歡香家秋季剛上的那款限定。”

宋勘叫來阿姨抱走染了血的床單:“明天我讓店裏給你送過去。還有喜歡的嗎?”

“沒有了,我很省錢的。”

連夏回身,随意将自己扔進宋勘懷裏,“親愛的,我要出門一趟。你開那輛大G送我去吧,寬敞,我想再睡會兒。”

*

和瞿溫書這頓飯局簡家準備了格外長的時間,至少連夏聽聞這個消息都已經有了将近個把月的日子。

原因無他。

唯有瞿溫書財大氣粗,金碧輝煌二詞可言。

“瞿氏控股”是B市說一不二的權利中心,作為資本的掌舵人,任何人攀上了瞿溫書,就等于一舉實現階層跨越。

更何況是現在每況愈下的簡家。

好在簡老爺子雖然去得早,但和瞿家老太爺是過了命的戰友。

兩人早早定好的婚約就輪到了瞿溫書和簡家少爺來執行。

哦。

簡家少爺是指簡愉。

所以連夏真的很難理解簡建邺和方荀一定要把自己搞來這裏的原因。

不過來都來了,就當吃飯。

連夏在宋勘車上又磨了好一會兒,等已經過了方荀告訴他的時間,才拉開車門:“走了哦。”

宋勘問:“等你?”

“不了。”

連夏拒絕,“要保持空間感,給你自由,這樣哥哥你才會每天更愛我一點。”

是麽?

宋勘看向連夏:“別喝酒。”

連夏擺擺手,走的頭也不回。

這是家私人法餐廳,主廚Roi即老板,每晚只接待一桌客人。在B市圈子裏很有名氣,哪怕是許多明星想來也需要提前半個月預約。

可碰巧這位主廚和宋勘在國外留學時同專業同組。

泊車的門童遲遲不見主駕駛開門,主動迎上來:“先生……啊!宋總,歡迎光臨!我馬上告訴老板您來了!”

這位門童是主廚家裏的旁親,很會來事,得到的小費從來不少。

“不用特意喊他。”

宋勘低頭去取錢包,目光不經意落下,看到自己西裝褲上的皺褶。

——那是兩人剛剛停車在外面等待時。

連夏副駕駛都不好好坐,将一雙腿搭在他大腿上,白嫩的腳趾在西裝褲上蹭來蹭去。

硬是将面料挺括的西褲弄得一塌糊塗。

再往上的位置……也狼狽不堪。

可罪魁回首拍拍屁股走得無拘無束,甚至一句和誰吃飯也不留。

抓住錢夾的手指握緊。

宋勘遞了幾張鈔票過去:“對了,Roi今晚接待的客人我認識麽?”

“桌子一邊是簡家人,另一邊您肯定認識!”

門童笑嘻嘻的接過,“‘瞿氏控股’的瞿大少,老板之前說過,您和瞿少很熟呢。”

瞿溫書和簡家……

那任誰聽上去都離譜的婚約。

宋勘神色間沉了沉,眉目卻慣常帶笑:“原來如此,那我不進去打擾了。改天見。”

*

連夏并不是特別喜歡吃法餐,他脆弱的堪比易碎品的腸胃也不支持他吃法餐。

在被迎賓領進門發現是法餐廳之後,連夏的暴躁又上升了一個高度。

他決定将壞情緒散播給在座的每一個人。

與其內耗自己,不如當場發瘋。

店內的裝飾和擺設都很具有格調,看得出來老板品位不俗。

迎賓輕輕敲了敲門,轉過來對連夏客氣微笑:“先生請進。”

法式的長桌擺出宴會的氣氛。

四張高腳椅排開,一邊坐着簡建邺方荀和簡愉,另一邊坐着瞿溫書。

連夏:“。”

這晦氣的晚餐。

連夏看着迎賓,也客氣的問:“啊這……我站着吃?”

美麗動人的迎賓姐姐笑容微僵。

“這樣的飯局你也好意思遲到?你看看你現在一天像什麽樣子?”

好在簡建邺的窒息發言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迎賓算是找到一個恰當的時機,趕緊吩咐為連夏擺好餐椅,正要借機告辭,又被連夏給當場抓獲。

連夏連一個眼神都沒賞給簡建邺。

他對迎賓姐姐微笑:“能幫我把椅子擺在瞿溫書旁邊嗎?我愛他,得挨着他才能吃得下飯。”

迎賓:“?”

簡建邺:“?”

方荀:“?”

簡愉:“???”

唯有瞿溫書面色平靜,只偏頭瞧了這邊一眼,淡定的仿佛與世隔絕。

在知道飯都吃不好後連夏主打就是一個發瘋文學。

“你不知道吧?我才是簡家失蹤十四年的大少爺,現在回到城市,我要尋回屬于我的一切,包括男人!”

迎賓姐姐的笑容徹底消失在臉上。

“夠了!”

簡建邺拍案而起,“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出去!”

連夏眨眨眼,對迎賓道:“他讓你出去,他好沒禮貌,遠離垃圾人。”

迎賓:“……”

好看的迎賓小姐姐就像是黑夜裏看到了曙光,踩着十六公分的高跟鞋兩步就跨了出去,還不忘手疾眼快的關上了門。

只可惜餐椅還是沒能擺在瞿溫書的對面。

前菜剛才已經上了桌。

連夏餐椅是後加的,面前自然空空如也。

但他非常自然的,自信的,走過去端走了瞿溫書的那盤,然後坐在了自己的餐椅上。

簡建邺:“……”

方荀:“……”

簡愉:“……”

這一系列操作看呆了簡家三人。

而瞿溫書依舊一言不發,毫無反駁。

簡建邺甚至開始懷疑連夏是不是真和瞿溫書有一腿。

如果沒有關系,又怎麽會親密到如此程度。

終于。

簡愉忍無可忍:“連夏,你腦子壞了?就這麽缺男人嗎?”

“不缺,很多。”

前菜是某種味道奇怪的生菜沙拉,有種讓連夏讨厭的洋橄榄的味道。

于是他在陶瓷盤裏戳來戳去,挑着吃了一口,就又把那道菜推回了瞿溫書面前。

盤子是愛馬仕的,上面印着精致的古典圖紋。

連夏艱難的将菜咽了下去,拿叉子不遠千裏的敲了敲剛剛推回去的盤子。

對瞿溫書精準評價:“真的好難吃,我懷疑簡家想謀害你,現在跑還來得及。”

簡建邺:“連夏!”

瞿溫書:“……”

似乎是連夏的錯覺,在特意布置過的,略顯昏暗的燈光下。

他似乎看到瞿溫書極輕微的揚了下嘴角。

*

被簡家珍而重之的這頓筵席進行的一度比較艱難。

一是連夏不合常理的出牌;二是瞿溫書的态度。

在只吃了一口前菜後就認命的放棄了治療之後,連夏快樂的下了幾單“餓死了麽”。

這家店鋪的位置就在西城市中心,騎手充足。

不過二十分鐘後,剛剛揮別的迎賓姐姐就面色複雜的提着幾只包裝袋走了進來:“連先生,您的……外賣。”

“哦,謝謝!”

連夏千恩萬謝的雙手接過,“我的老天鵝,您就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天使。我能有幸親吻您的手背嗎?”

迎賓:“……”

堪憂的精神狀态又一次吓跑了迎賓。

連夏本人的情緒倒是非常穩定,他從外賣袋裏取出白胡子爺爺家的大份薯條和雞米花,堡堡王家的超豪華黑金牛肉脆骨堡,甚至金拱門家的麥旋風和原味雞。

他舉起加冰大杯可樂,對面前四人熱情道:“要碰一個嗎?”

簡建邺氣的發抖。

方荀臉色蒼白。

簡愉坐在旁邊,明顯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遠處的瞿溫書揚眉,修長有力的手指托起面前的紅酒,微一示意。

*

連夏不喜歡法餐的原因很多。

除了生冷,面包,過分多的奶酪,還有漫長的就餐時間也讓他萬分頭疼。

在牛排剛上桌的時候。

連夏已經啃完了漢堡,嗑完了雞米花,吃光了原味雞。

此時寂寞的一邊攪麥旋風,一邊嗦薯條。

簡建邺在兩道大菜後終于平複好了心情。

他起身敬了瞿溫書一杯酒:“這……溫書啊,連夏小時候弄丢了,長在鄉野間,沒習慣,讓你見笑了。”

酒杯相碰的聲音清脆。

瞿溫書餘光落在連夏身上片刻。

那人像是沒骨頭似的趴在桌上,豔紅色的舌尖吐出唇齒外,咬着邊緣,一點點的将一根薯條吞進去。

很……青色的動作。

“其實這次叫他來,本來是想讓他見見世面,也見見您,雖然比不得小愉,但總不至于太過丢臉,誰成想唉……”

簡建邺的說話聲還在耳邊。

瞿溫書的目光卻沒有挪開。

連夏咬完了薯條,又去咬冰可樂的塑料吸管。

小小的兩顆虎牙探出來,再被動作靈敏的舌覆蓋,最後留下兩個小小的牙印。

他似乎總是很喜歡咬些什麽。

就像他總喜歡……身邊有絡繹不斷的人。

比如腳踩兩只船,比如兩張面孔,比如……偷晴。

瞿溫書喉結滾了滾,端起面前的普洱,苦澀入喉,才得半絲清涼。

簡建邺道:“這東西我着實是沒招兒了,瞿總,要不您看看您那兒有沒有差不多合适些的對象?”

“不用家室太好,能給這不成器的東西找個下家,我也就心滿意……”

“之前只在市井聽過這類傳言。”

瞿溫書打斷了簡建邺的話,“沒想到簡總看來的确不甚喜歡這個丢了十幾年的大少爺。”

都是商場的老油條。

簡建邺幾乎立刻就明白了瞿溫書的話音:“這是哪兒的話?瞿總誤會了,都是身上的肉,要不是我沒辦法,哪裏舍得……”

“不舍得啊?”

連夏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吃完了薯條,懶洋洋的從桌上趴了起來,支起身子。

他逆着光,便顯得手背上的淤青分外明顯。

連夏道,“這麽寶貝我的話,那不然讓我和瞿溫書結婚吧?我這種人,天生就适合嬌生慣養,是養在黃金屋裏的最佳選擇。”

簡建邺和方荀一愣。

簡愉直接變了臉:“你發什麽瘋?瞿總的婚約是我!你要不要臉?!”

“要臉能當飯吃嗎?”

連夏男生女相的臉在暖色調的燈帶裏愈發卓絕豔麗。

“簡建邺,我早餐要喝新西蘭山巅牧場新羊的羊奶,午餐要吃北大西洋現撈的烤金槍魚腹佐阿爾及利亞兩月齡小山羊羊排。”

他殷紅的唇瓣張張合合,“晚餐簡單一點,南美的18J頂級車厘子或其他水果,再喝碗滇南新菌子的補氣養生湯。”

連夏好奇歪頭:“簡建邺,你确定随便找個人就能養得起我?”

“連夏!”

簡建邺被氣得胡子都立了起來,“這是簡愉和瞿總的婚前商談宴,我就不該讓你來,你給我滾!”

“你只是把我當備胎罷遼。”

連夏攤手,笑眯眯的彎起眼睛,“可惜我這人從來萬衆矚目,當不了備胎。”

“你——”

“好了,簡總。”

瞿溫書擡起手腕,“我等等還有事,我們直接聊正題。”

簡建邺猛吸一口氣,重新坐下來:“自然,自然。瞿總,您說。”

“爺爺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同樣也尊重。但具體人選應當由我來做最後決定。”

瞿溫書神色朗然,語氣卻寒涼,“這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希望簡總可以理解。”

簡建邺怔了怔,忙道:“理解,當然理解。”

“那今天就先到這裏。”

瞿溫書客套的颔首,拿過搭在一旁的西裝外套,站起身,“連先生,要搭車嗎?”

連夏:“啊?哦,行。”

*

免費的車不坐白不坐。

更何況是B市最貴黃金掌舵者,“瞿氏控股”的boss親自開車。

還是那輛黑色卡宴。

連夏不客氣的爬上副駕駛,拉上安全帶,接着誇張又惡劣的倒吸了口氣:“啊。”

瞿溫書毫無反應,連眼神都未動。

連夏委屈巴巴:“瞿總,金拱門家原味雞上的油蹭你真皮座椅上了。”

瞿溫書:“坐穩。”

黑色卡宴從隐秘的巷子裏開出,在即将進入主路前略微降速。

連夏覺得無趣:“你前面放我下去。”

“我要去趟‘皇朝’,順便帶你過去。”

“???”

連夏炸毛:“不是,瞿總,我沒有賣給‘皇朝’好吧!下班了,我要回家!”

瞿溫書道:“‘皇朝’明天就要做股權轉讓,你的新合同最好今晚落定。真的不去麽?”

已經過了晚高峰時期,八道寬的柏油路上難得顯出種清淨。

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沒有立即說話。

紅燈。

瞿溫書微一蹙眉。

便聽身邊的人聲音清朗的笑了起來。

只要距離夠近,留心細聽。

連夏現實的聲音和他網絡上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特點。

他的吐字綿軟,但分明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犬齒仔細咬過。

無論是什麽情緒,他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永遠上揚,像把絨毛做成的刷子,狠狠在心間撓。

“瞿溫書,你真當我跟簡建邺簡愉他們一樣蠢啊。”

連夏想從衣服裏摸煙,又記起這套全是宋勘給他準備的,于是一無所獲的收回手。

沒了尼古丁,連夏眉間難免染上幾絲煩躁。

“你拿我當擋箭牌拖延和簡家婚約的時間,還想借新合同抓我把柄。”

連夏笑意盈盈,“讓我猜猜,哦,新合同已經在辦公室挖好坑,就等我跳了?”

簡建邺看錯了人,也押錯了寶。

面前的少年比簡愉不知強出幾十倍。

瞿溫書将車停在路邊。

暖調的路燈在車窗的折射下成了冷光,印在連夏澄澈的眼底。

他看向連夏,也從那雙漂亮的狐貍眼裏看到了自己。

瞿溫書的語氣永遠矜貴持重,永遠居高臨下:“雖然直接,但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卡宴前排座椅過寬。

連夏直起身,也不過只占了一半位置。

少年過于冷白的皮膚和身後的真皮反差分明,有種被囚于此地隐晦。

良久之後。

連夏輕輕哼了聲,“所以這是前天開會遲到的懲罰,拯救所有人?”

男人愣了下:“你也可以這樣理解。”

“瞿溫書,你真髒。”

連夏罵的直接。

他嫌惡的扭開臉,“祝你愛而不得,靠做小三上位。”

低俗。

放肆。

瞿溫書從小接受的教育和修養讓他根本無法接納連夏的話。

他重新發動車子,擰眉:“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

一口血陡然濺上了副駕駛座前的擋風玻璃。

殷紅的,不規則的,像是帶着腥氣和疼痛。

瞿溫書猛踩剎車。

性能卓越的卡宴在平坦的油路上烙下一道漆黑的車轍。

副駕駛的少年那遍布淤青的左手手背像是努力想要抓牢什麽來穩住,一無所獲。

在虛空中揮舞,最終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徹底包裹進掌心。

被禁锢的手攔不住連夏向下倒的慣性。

瞿溫書将人從副駕駛攔腰拽進懷裏,才發現他輕得幾乎沒有太多重量。

“連夏?”

懷中的人沒能說出一字。

他又嘔出一口血,刺目的鮮紅染上導臺,很快滲進車內的地毯。

瞿溫書叫了專線急救:“連夏,別睡。看着我!”

連夏的睫毛卷而翹,如此近的距離越發能看清他那張被稱為“神顏”的臉。

唇角沾血,發絲被汗浸透的淩亂,皮膚卻蒼白。

瞿溫書擦去了少年唇邊的血:“連夏,醒醒!睜眼!”

那雙閉着的眼睛努力再努力,也只堪堪張開了片刻。

連夏的眼神有些空茫,顯得純淨而無辜。

他盡力想了想,然後問:“我現在,還好看嗎?”

或許作為人的最低底線是無法看到另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消逝。

哪怕他劣跡種種,為人不齒。

瞿溫書聽到自己懸起又砸在地上的心跳聲:“好看。連夏,醫生馬上來了,堅持住!”

“哦……”

連夏似乎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那這樣死,也行。”

瞿溫書愣了下。

面前少年那雙漂亮的眼睛已經重新阖了起來,如果不是幾絲短促而微弱的呼吸聲,幾乎讓人很難再确定他的存在。

可他的确那麽出衆,哪怕渾身染血,依舊美得讓人心動。

他近乎死寂的躺在自己懷裏,像是被美神嫉妒的貢品。

向死而生,美到凋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