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長寧

第二章 顧長寧

楚史記載,二十五年前,楚姜四十三年,姜國實力達到鼎盛,開始吞并各國。梧國為了避戰,送剛生産兩月的王夫人和兒子作為人質前往姜國。姜梧兩國就此定有盟約,以王夫人之子取名「長寧」,而同年年末,宮中歌姬出身的寵妃林氏懷孕,次年夏末誕下一子,賜名「晏」。

此所謂「海清河晏,永世長寧」。

“楚晏!”一身紅袍的顧長寧朝楚晏的書房邊喊邊行。

四四方方的窗棂框着裏頭正執卷的楚晏,他周身繞着一縷線香,聽到顧長寧的聲音才擡頭望出來。

那個時候的他面色與如今大不相同,雖然母妃出逃,讓他成了最不受寵的皇子,但無功無過,便也無憂無慮,整日面上都帶着笑,跟着顧長寧到處玩鬧。

顧長寧趴在窗前,“今日獵了兔子,晚上烤着吃怎麽樣?”

“那不如叫上袁冼?他最會烤兔肉了。”

“就知道你不會吃獨食,我已經讓人去叫了,還有徐錦逢那小子,也一并叫上了,你這回可不能說我小氣了。”顧長寧一雙鷹眼裏此時卻盡是孩子氣,仿佛是被楚晏管教着似的。

逗得楚晏放下書卷連連誇了幾句,才給這只大獅子順了毛。

夜裏幾人把酒言歡,最後袁冼醉乎乎地被兄長接回去,而還是伴讀的徐錦逢會待到深夜才偷偷離開,顧長寧則是借着醉酒留宿楚晏殿中,這些已是常事。

殿中燭火微動,窗外明月朗照,換上寝衣的楚晏給顧長寧端來一碗廚房做的醒酒湯。

“若是不醒酒就歇下,怕是日後容易痛風。”他輕聲勸道。

顧長寧只盯着他嬉笑一聲,乖乖接下喝光。

“等等,”他拉住要走的楚晏,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塊雕有鴛鴦的同心佩,“明日就是你的生辰,我知道因為你母妃,宮裏不許給你過,也不許送禮。但既不是今日,那幾個好友飲酒烤肉,也沒人敢說什麽,這個也不能當做生辰禮,就當做是...”

“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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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佩的寓意實在明顯,楚晏也并非不知顧長寧的心思,卻在這關鍵時刻偏生出壞心,只想聽他親口說。

顧長寧別扭地把玉佩塞進他手裏,溫潤的觸感頓時沾了滿手。

“這是我父王給母妃的定情...信物,所以我也給你...”他的面上雖然依舊鎮定,耳朵卻紅得透亮。

楚晏眨眨眼,“給我做什麽?買我的醒酒湯不成?”

床榻上的顧長寧見他裝蒜,一下羞惱了,伸手來抓回玉佩,卻被楚晏反手逃開。

“诶,送出去的信物潑出去的水,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你明明知道…還要耍我。”

他拈着玉佩貼身收好,“只是想聽你親口說而已,誰知道世子殿下這麽容易害羞呀。”

這話剛說罷,話裏的笑意還沒蕩開,楚晏整個人就被顧長寧翻身壓下。顧長寧漆黑的發絲垂落在楚晏的臉上,弄得他有些癢,好不容易撥開頭發後,卻正對上顧長寧那雙毫不遮掩的眼睛,楚晏一下就紅了臉。

“三皇子殿下不也一樣嗎?”顧長寧的性格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吃虧,既然楚晏耍他,他也得看楚晏吃癟才行。

楚晏不肯再看他,別開一片緋紅的臉,月光從透過窗紗,平和地灑在他的手指上,眉間眼底卻并非平靜,任誰來看都是情動。

顧長寧一時語噎,眼巴巴地松開他,後者像是方才在如坐針氈般從床榻上起開。

“胡鬧,趕緊休息吧。”楚晏的語氣裏還未平息波瀾。

可手卻還被顧長寧緊緊抓着,“将來我們去梧國如何?帶你去看梧國的壯闊雪原。我常聽母親念起,大概是真的美不勝收,怎樣,要不要以後一起去看看?”

楚晏從來沒去過梧國,也對雪景不感興趣,但顧長寧一雙墨瞳就這麽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好似心裏陷進了溫泉一般,竟也有了幾分期望。

“好,若是有機會,我們一起去看。”

顧長寧把他的手環進掌心,輕柔地籠着,每一個字都沾着呼之欲出的情誼:“楚晏,我不求你我共白首,但求兩心同。”

兩心同...

他不像兄長和四弟那樣有什麽政圖,他也清楚自己并不會是皇位的人選,如此一來,遠離那些紛争,任性一把又有何妨?

“嗯,但求兩心同。”他因為害羞字詞含糊地應下,卻不好再盯着顧長寧那雙眼。

匆匆起身行至門口,仍然聽見了顧長寧那小聲的祝願。

“楚晏,祝願你生辰喜樂。”...

使團規模雖小,行路倒快,才出一月就已然快到了兩國邊境。

楚晏這一個月都在向使團的其他人讨教梧國這三年來的變化以及戰事結果,比起在出發前從史書上看到的,這樣和人聊聊更為生動清晰。

本來有的人還因為那些傳言對他頗有不滿,但幾番接觸下來,衆人的态度明顯緩和了許多,尤其是那位随行的史官趙仁,從一開始的避而不見,到後來深夜贈書,轉變極大。

楚晏放下趙仁送來的書,望着車外陌生的風景。

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他不自覺地握住了腰間的玉佩,從前若是受不住這宮內的清苦,就把這塊同心佩攥在手裏,好像顧長寧就在他身邊似的,什麽都能挺過來。

如今竟然還有再見的機遇,也算是上天垂憐。

況且徐錦逢說過這次是梧國指名要他前來,應當是顧長寧從中安排。既然如此,應當和談有望。

楚晏已然下定決心要促成和談,戰亂已經讓百姓困苦不堪,若不能說服梧國止戈,他也不願留在梧國茍且,到時恐怕是異國他鄉長夜難眠。

「海清河晏,永世長寧」,他未敢忘。

正想着,馬車突然一陣颠簸,而後猛地停下。

車外傳來一陣刀劍交刃的聲音和尖叫聲,他一把掀開車簾,車隊之間不知從哪裏沖出來的一夥強盜正對使團出手。

刀劍無眼,他猶豫不得,拽過險些被傷到的紅蕊,拉住她踉跄着往外奔逃。

袁冼從中護衛,對方雖然人數占優,他也沒費多少力氣就将人趕走。

“回禀殿下,末将已将匪賊擊退,讓殿下受驚,袁冼罪該萬死。”他跪地伏身請罪。

楚晏安慰好紅蕊,又四下打量一番,才開口:“此地應當是溁城管轄之地,怎麽會有匪盜如此明目張膽地打劫使團。”

“殿下,溁城将領如今只守城內,這裏已然是流民之地,無家可歸的百姓便做起了這些勾當,将劫來之物賣給梧國商隊,賺口續命錢。”

“原來如此。”

他只知道他被囚半年左右後,姜梧便開戰,但他不知道,梧國的實力竟然增進至此,溁城可是號稱「鐵水之原」,自古就沒有退守城內的先例。

看來和談迫在眉睫。

“殿下,您也吓着了吧,我給您弄了盆水,洗洗臉吧。”紅蕊端來木盆,放在馬車邊,打濕面巾,遞到楚晏手邊。

楚晏嘆了嘆,接過面巾,又捏住紅蕊的手腕,掀開她的袖口,用面巾給她擦了擦手臂上的滲血的傷口,将血污都小心翼翼地擦盡。

“我不要緊,你和将士們才是,前路說不定還有這樣的險事,”他說這話時,也看向袁冼,“千萬多加小心。”

袁冼點了點頭,找了處适合休憩的地方,命人就地紮營歇腳,自己生了一堆火,又下河抓了兩條魚,烤起了肉。

“殿下,恕我直言,或許那個梧國百戰百勝的小将軍,會是此次和談最大的阻礙。”袁冼看着魚肉在火舌上煎烤,語氣沉重許多。

楚晏斂眉,“小将軍?”

他這陣子了解了幾次大戰的始末,也曾聽聞過這個名號。但史書上寥寥幾筆,只說這位年輕将軍打過幾次勝仗,使團中也都是文官,并不了解此人,也都未曾提及。

“嗯,不知道是哪裏冒出來的,年紀與我相仿,但從開戰不久後起,他就帶兵奇襲我軍多次,每次出戰都十分狠辣,還沒有過敗績,雖說他所率部隊并非敵軍主力,但陵城一帶的戰事都有這個小将軍的身影,而且他一路晉升,官拜将軍。我兄長雖未與他交戰過,但也猜測,可能這小子才是背後運籌謀略之人,因此若說和談,就是斷了這位将軍的升官道,恐怕他會從中阻撓。”

聽罷這些,楚晏的眉間凝了一層陰霾,“從寂寂無名,而後官至将軍,如果像你所說,他才是替梧國排兵布陣之人,也就說得通了。”

魚香飄溢,他從袁冼手裏接過烤好的魚,腦海裏閃過從前他們四人月下飲酒烤肉的情景。

袁冼似乎以為他還在煩憂小将軍的事,咬了一口魚肉嚼吧嚼吧,寬慰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畢竟也只是兄長的猜測,并不一定準确。只是依照聖意我只能護送殿下到溁城,殿下前路千萬小心,若是有什麽難事,差人回溁城告知即可。”

他點頭,也嘗了一口久違的袁氏烤肉。

“報——!”

才吃幾口,就有侍衛推搡着一個小孩到了火堆邊。

“殿下,我們在附近的石堆後面發現了這個梧國小鬼,好像是被之前那夥強盜丢下的。”

楚晏看向那個孩子,不太高,才到半腰,約莫七八歲的年紀,身上的衣物幾乎沒有一塊好布,破破爛爛的布條耷拉在身上,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灰撲撲的,言語間的确夾着幾句梧國的方言。

他也是從前聽顧長寧的母親說過才聽出來的。

“既然是孩子,也不必太嚴苛了,正好我們順路,就把他送回梧國吧。”他示意侍衛松開這孩子,起身準備給他拿條毯子蓋一蓋。

誰知這孩子脫缰了似地沖了過來,往他的虎口上狠咬了一口。

孩子稚氣未脫的犬牙卻尖利得很,一下咬破了皮肉,血色從他的手背上淌落。

袁冼反應最快,捏着這小子的下巴就撬開了嘴,一把按在地上。

小孩還不老實,滿嘴血污地大罵:“就該咬死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姜國人!”

戰亂只會帶了仇恨,哪怕并非本意,也難置身事外,這便是戰争。

手上的刺痛感讓楚晏更加清晰地認知了這個道理,他的眉心悲戚,把自己另外半條烤魚丢到這孩子的面前,“牙口好,就多吃點肉。慶平,将他帶下去看管住。不必與他計較,既是為和談,也得拿出些誠意,就好好送他回梧國吧。”

後半句是說給正在氣頭上的袁冼聽的,他雖然憤慨,卻也知輕重緩急,讓人把這小子和烤魚捆成一團扔給一旁的慶平。

紅蕊耐心地給楚晏包紮了傷口,還一邊擔憂地說:“方才那群流民強盜搶走了些行李,偏偏五皇子送的潤痕膏也在那裏頭,這下恐怕要留疤了。”

“無妨。”

她卻搖頭,“可您是尊貴之身,留下這樣明顯的疤痕不好,等到了梧國,奴婢再去藥店買些藥膏試試。”

紅蕊一向細心,也是真心把他當皇子,從來不敢懈怠。

楚晏知曉她的忠心,也不多言什麽,只看着自己被咬傷的右手,心中既有焦躁,又有無奈。

「海清河晏,永世長寧」,談何容易?

又過了幾日,到了溁城,車馬在此整隊休息兩天,楚晏也見到了袁冼的兄長袁毅,本想一同分析一番這位小将軍的來路,只可惜袁毅所知也不多,并沒有什麽有效的結果。

舊友在側,兩日飛逝,袁冼還想孤身再護送一段,被楚晏攔下。

為了他這麽個棄子,沒必要冒險。

補充了些食物和水,就又跟着使團出發,不出五日,已行至梧國境內。

不同于姜國以手藝商貨為生,梧國人以肉類商貨為生,這裏草原開闊,若不是戰亂和寒冬,恐怕此時應當遍地牛羊。

在馬車內小憩片刻的楚晏被馬車外的騷動吵醒,他掀開車簾,紅蕊正要來叫他,看他先出來了眼睛一亮,“殿下,前路有人攔下了車隊,說是奉命前來給使團接風洗塵,我正要來叫醒您。”

他是猜到梧國定會有所動作,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這裏還才入邊境,周圍不近一座梧國城池,說什麽接風洗塵也未免太假了些。

但既然已然找上門,只能先應付了。

他扶着慶平的手臂,下了馬車。

異國的風吹到身上,仿佛有千萬鈞,拉扯着他經過三年軟禁而破碎不堪的筋骨,寸寸如有刀割。

紅蕊适時地給他披上了大氅,拍拍身上的草葉。

車隊那邊立着一片黑壓壓的人馬,就像是在耀武揚威似的,個個挺拔着身子,手按在腰間的長弓上。

領頭的人身着黑金甲胄,帶着半扇面具,一頭烏發被草原的風吹得張揚肆意。

“姜國太子楚晏,奉命前往梧國和談,有勞護送。”他不能讓使團一入境就被人下馬威,不緊不慢地行到使團最前頭,望着坡上那群似乎來意不善的隊伍。

那面具下的眼睛凝了凝,立馬投來了鷹一般的目光,讓楚晏有些後背發涼。

“護送?”那人的聲音低沉,似乎有什麽不滿,“我是什麽可以随意差使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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