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晏
第一章 楚晏
楚晏望着窗柩外那一方狹窄的天空,月色夾雜着斑駁的樹影,冷冷地映在桌前,像一面破碎的鏡子。
“紅蕊,今日初幾了?”
“已經十四了,殿下。”正收拾着被褥的丫鬟輕聲應答,待鋪好床鋪又轉過身來,走到楚晏身邊。
“快入冬了,夜裏涼,您又不肯落窗,我就給您添了床褥子,您要是還覺得冷,就再叫我。”
楚晏莞爾,點了頭。
他站起來,腳踝上的鐵鏈一時叮當作響,拽得他有些步履蹒跚。
冷風灌進屋裏,楚晏頓時咳起來。
“殿下,還是關窗吧,您如今經不得這樣的風。”紅蕊趕忙扶他到床邊。
“無妨,你且去睡吧,留着這窗,我好有個念想。”楚晏說完又咳了幾聲,接過紅蕊遞來的水喝了一口。
紅蕊痛心得緊,卻盡力不表露,帶上門出來,直到到了院子裏才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誰能想到昔日縱馬踏花、無憂無慮的三皇子當了太子之後卻成了這副模樣呢?
她挪步回房,諾大的東宮僅有她跟兩個雜役太監服侍,所以夜裏靜得可怕,只有秋風貫耳。
她打了個哆嗦,才走到庭院,門口就響起一陣愈來愈近的急促腳步聲。
“紅蕊姑娘!”雜役太監慶平還沒見到她就高喊。
紅蕊趕緊迎上去制止,示意他噤聲:“小點聲兒,殿下剛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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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要緊的事——”
“能有什麽要緊的事值得你半夜三更這樣大呼小叫的?難不成你夜裏偷吃把廚房點着了?”她細聲追問,生怕是毛毛躁躁的慶平又惹了什麽事端。
慶平拼命搖頭,“是徐侍郎跟袁将軍求見!啊,是帶着聖旨的!”
“你這小子,那叫什麽‘求見’啊,這是來宣旨!”紅蕊慌了神,丢下慶平就奔向楚晏的屋子。
“殿下!徐侍郎跟袁将軍前來宣旨,您得先起來一會兒了!”
她不忍地扶着楚晏起來,挪動之間楚晏又咳了一陣,她趕緊給楚晏裹上衣裳。
上一道聖旨直接把楚晏禁足在這東宮,折磨至此,紅蕊不敢想這一次的聖旨又會是什麽。
“我自己穿戴就好,你先去生爐火,免得凍着了二位大人。”楚晏蒼白的臉上明顯有了悅色,對他來說,聖旨是什麽內容并不重要,舊友來訪,便已經是喜事了。
紅蕊趕緊出來找慶平搬炭火,正好迎面撞見徐錦逢和袁冼,他們二人也是一副期待久別重逢的樣子,但還是先拿出了聖旨宣讀,省去那些繁冗的字眼之後,大意如下:
“自姜、梧兩國開戰以來,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朕心甚愧,故生和談之念,梧國亦有此意,故此派太子楚晏出使梧國,以續舊時‘海清河晏,永世長寧’之盟約。”
徐錦逢念罷,把聖旨交到已然兩眼濕潤的楚晏手裏。
他伸手顫巍巍地撫摸着這聖旨上的每一個字,确認他們沒有念錯,才又擡眸,道:“我能出去了?”
“是,陛下還讓我護送殿下出使,順道去往溁城和我兄長一同駐守,後日就出發。”袁冼幫扶着楚晏坐下。
楚晏臉上掩不住喜色,但又浮上一層憂慮,一邊将聖旨收起,一邊憂心忡忡地問:“如要到了我去和談的地步,可是我朝前線敗退?”
二人不語,便已說明一切。
這幾年他一直被囚禁于此處,對外界的事全然不知,至于那些遠在西北的戰場之事,更是無人向他這麽一個沒有實權的“太子”提及。
慶平将點好的炭盆搬進來,擺在殿中,房內的氣氛才稍稍暖和了些。
徐錦逢低頭瞧了瞧,那衣擺下拖着的鐵鏈若隐若現。
他心頭一疼,謹慎地扶着他坐下,道:“如今入秋已有些時日,此去又是向北,天寒難耐,我讓人多備了些厚衣裳,後日一并帶上。”
“多謝,這些年已經夠麻煩你了,沒想到臨走還得你來為我添置。”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這三年你受了太多苦,”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多了些動容,“梧國此次指名要你前去和談,應當也是那個人的意思…”
楚晏很清楚徐錦逢說得是誰,眼底又萦上一層光亮,“看來他還記得,要帶我去看北梧的雪原。”
徐錦逢擡眸望進楚晏充滿期待的眼睛裏,他知道這份期許是他永不能及的。
他只是楚晏的舊友,怎麽比得上那個與楚晏有過誓約的人。
他在心底不知道嘆了多少次氣之後,鼓起勇氣說:“若是你也有意,和談成功後,不如就留在梧國吧,陛下只想把你囚禁在此,空耗你的名聲,還不如與那小子待在一處,至少…你不會比現在過得差。”
出于意料的是,楚晏聽後蒼白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抹笑意,玩笑着道:“錦逢兄這是勸我出逃?”
從前這樣的笑意總是出現在他們幾人閑游賦詩之時,那時候的楚晏還是無憂無慮的三皇子。
“我并未說笑,和談不論成敗,陛下都不會放過你。”
楚晏的笑意收斂了許多,如同水波消失在了水面。
袁冼也愣了愣,他不太懂這些內情,他只知道三年前的事發生後,皇帝對楚晏未責反賞,直接立為了太子,并有了楚晏自此性情大變,夜夜飲酒作樂,荒淫無度,不問朝政的傳言。可但凡有人來探望一眼,就知道并非如此了。
“我知曉,我只是他當時不得不立的‘長子’,并非‘太子’,我遲早是要為四弟讓路的。”楚晏的聲音很輕,輕得仿佛馬上要被火光燒盡。
“所以不如不回,若是顧長寧的話,應當會有辦法替你瞞下來,到時候你讓使團的人自行回來就是,袁冼自會在溁城接應。”
顧長寧…
楚晏上次聽到有人提及這個名字,還是快三年前了,其他時候他只能在夢中夜夜呢喃。
他也知曉徐錦逢說的是對的,和談若成,他會威脅到四弟,父皇不會輕易放過他,若不成,父皇便可借此為由廢掉他,到時只會比現在的處境更差。
虎毒不食子,只可惜,這話不适用在帝王家。更何況他還是自小個不受寵的皇子。
他思索一番,點了頭,“好,那這邊的事,就交給你了。五弟還小,但也聰慧純善,你定要替我好好照顧他。”
後日——
宮人一早就拿來了鑰匙,給楚晏打開了腳踝上挂了三年的鐵鏈,也取下了墊在腳拷內側的軟布,紅蕊又跟往常一樣抹了些五弟楚源送來的藥膏,多年下來,竟也沒留一點痕跡。
紅蕊推開門扶他出去的時候,有那麽一瞬,似乎恍若隔世。
大門外的陽光鋪了一地,比不得府內的冷清,出了這扇門,楚晏覺得吸進身體裏的每一口氣都暖洋洋的。
到了宮門,皇帝并未親自送行,大臣也寥寥幾人而已,似乎是有意一切從簡,當然這也在楚晏的意料之內。
使團的人并不多,加上他帶的慶平和紅蕊,也才十個人,幸虧袁冼是去駐守溁城,帶了一隊數量龐大的人馬。
徐錦逢越過那幾個裝裝樣子的大臣,徑直到他面前。
全然不顧周圍人的目光,利落地跪下,行大禮。
“錦逢拜別殿下,以謝殿下知遇之恩。”
他的聲音哽咽,楚晏一時恻然,他二人都知道,這一別恐怕再不能相見。
楚晏低身扶起徐錦逢,一如許多年前徐錦逢初到京城科考的時候。
“快起,這都是徐侍郎自己的造化,我并未幫過什麽。”他這話半是客氣,半是說給在場的旁人聽的。
他一個不受待見的皇子,也是一個此後不會再回的太子,為了徐錦逢的仕途,還是不要扯上關系為好。
他看着徐錦逢臉上明晃晃的不舍,不忍地斂眉。
怎麽昨夜還能處處為他謀劃的徐侍郎,此刻又全然不顧自身的前路了呢?
“珍重。”徐錦逢似乎是讀懂了他眸中的含義,千言萬語只擇了這兩個字,落地卻如有千鈞。
“珍重,吾友。”
他上了馬車,使團不緊不慢地出了宮。
京城繁華,是世人向往之地,但于楚晏而言,卻并沒有多少留戀。那些熱鬧的街景,他如今只希望和談成功以後在邊境也能看到。
不知不覺已經出了城,馬車卻突然停下。
紅蕊掀開簾子望了一眼,道:“是五皇子殿下。”
楚晏立馬下車迎接,算來他與楚源已經兩年未見,之前他曾偷偷溜進來過,不僅被訓斥一番,還被罰面壁思過三個月。
他擡簾,看見車道旁輪椅上的少年,喜悅一下沖上心頭。
“源兒!”他想跑過去,但腿腳并不習慣沒了鐵鏈的日子,仍然有些踉跄,幸虧一旁的慶平及時扶住。
“晏哥哥!我好想你啊!父皇不準我來送你,我就偷偷跑出來了等了。你都瘦了一圈了!是不是宮人們欺負你啊!”楚源自幼喪母,一向跟楚晏交好,楚晏也把他當做親弟弟看待。
楚晏蹲在他的輪椅邊,耐心地哄道:“沒有,兄長只是太擔心你了,才茶飯不思。而且看到你別來無恙,我很快就會吃回來的,我保證下次見就不會如此了。”
楚源抓着他的手,附在他耳邊輕聲道:“可哥哥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果然,昔日裏那個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今也成了有眼力見的帝王子嗣。
“嗯。”
楚源聞聲明顯低落許多,可雖然舍不得,但也知道楚晏不該留在那個虛假的“東宮”裏被關一輩子。
他邀請楚晏去前頭的亭子裏小聚,拿出準備衣物和盤纏,還有一些路上吃的點心,本來還好好的,最後時間要到了,才哭哭啼啼地說着不舍。
楚晏卻欣慰地摸摸他的頭,“你好好照顧自己,保全自己最重要。”
楚源抹了一把淚,忍下哭意,“嗯,我都知曉。到時候晏哥哥也要多寫信回來,只要哥哥一切平安,我就沒什麽擔心的了。此行遠涉他鄉,兄長定要珍重。”
“嗯,你也要平平安安,一切珍重。”
真情別時難言二三,楚源哭哭啼啼地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楚晏撩開車簾,向他揮別。
故土家鄉,舊友親朋,如今到了一一惜別的時候了。
楚晏一直回頭望,直到樹林遮住了那長亭,遮住了楚源的淚眼,再遮住了京城那巍峨壓抑的城門,他才抽回身。
落手時卻碰到了腰間溫潤的同心佩,他托起這塊玉佩,那個人的身影也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