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恨意

第四章 恨意

三年前,太子生辰,宴請四方賓客,彼時的三皇子楚晏與梧國質子顧長寧也受邀前去。

本是和樂一片,可宴會中途,太子楚粼卻中毒身亡。

宴會在場人員被一一查驗,唯有從顧長寧身上發現了與太子飲食中一致的毒物。

皇帝大怒,把拒絕認罪的顧長寧下獄關押,嚴刑拷打。

楚晏在大殿外長跪不起,三日後才被傳召進殿,除了楚晏自己,沒人知道在殿內皇帝說了些什麽,只是當日夜裏,皇帝就下了兩道聖旨,一道将顧長寧無罪釋放,另一道則是立楚晏為太子。

楚晏握着第一道聖旨磕磕絆絆地奔向大牢,卻只見到空無一人的牢房,還有的傳言說,是梧國密探深夜劫獄,而楚晏正巧目睹,索性暗中協助顧長寧出逃。

自此,楚晏便居于東宮,三年未曾露面。

至少,這是趙仁知曉的全部。

若非這次跟着楚晏出使梧國,他也以為楚晏是個跟後來傳聞中一樣,整日混沌,紙醉金迷的荒唐太子。

如今看來,似乎更像個皇室的犧牲品。

在宴席上昏倒之後,趙仁再醒來就跟衆人一起被關在一處稍大些的營帳裏。就連紅蕊姑娘和慶平,也在被抓了進來。

可唯獨缺了楚晏。

有一瞬間他倒真心希望楚晏只是個荒淫無為的太子,這樣他此刻也不至于如坐針氈。

另一邊的營帳裏,楚晏在一片昏暗中醒來。

手腕和腳踝是熟悉的沉甸感,是鐵鏈相隔千裏又回到了他身上。

Advertisement

他錯愕地盯着面前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不安的喘息聲回蕩在這其中。

“紅蕊?”

他聲音喚得極輕,唯恐聽不見回答。

顧長寧的出現和這場宴席,他寧願相信只是一場夢,無來由地荒唐夢。可身上莫名的醉意,和帳外呼嘯的北風卻又殘忍地揭露了事實。

四周沒有人回應他,紅蕊不在這裏。

他艱難地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碰到榻上某個厚實的軟枕,錦緞上頭似乎還有幾分熱意。

剛想撐着這枕頭繼續往前走,突然就被一股力生生拽了過去,摔在地上。

“你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就纏上來呢?還是說,你本就是個如此随意的人。”顧長寧的聲音在方才的位置驟然響起,甚至帶着怒意。

昏暗中閃過一抹火光,顧長寧從方才「軟枕」的位置站起來,拿着火折子,不緊不慢地點燃了四角的蠟燭。

楚晏扶着有些刺痛的手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長寧?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帳內終于亮堂起來,他也才看清面前的顧長寧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悠閑地挑起了燈花。

顧長寧的眼底映着燭火,不答反問:“看來我走後,你得到不少好處啊?”

他垂眸,唇間吐露一聲輕嘆,搖頭,“長寧,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樣簡單。”

火光在顧長寧眸中跳動,他逼近了些,影子投到白色的帳幕上,竟有幾分可怖。

“都坐上這太子之位夜夜笙歌不斷了,”他的聲音明明變得悠閑又散漫,輕挑得讓人耳朵酥癢,可仍然遮掩不住那股譏諷,“還有什麽簡不簡單的。”

這樣近的距離,楚晏一時想起了方才宴席上顧長寧和那舞姬的親昵舉動,不禁側開了身,“太子一事我可以解釋,當時不過是為了救你才不得已答應了父皇,這并非我本意,況且我也有諸多苦衷——”

他的話音被顧長寧猛拽的動作拖得很長,雙手的鐵鏈叮叮當當地撞進他懷裏。

“你一個最不受寵的皇子成了最尊貴的太子,偏偏又是在身為敵國質子的我被下獄之後,天底下哪有這樣巧的事?”

顧長寧嘴裏的話一句緊挨着一句,好似急于宣洩一般,但對上視線,又會發現他眼底其實仍舊毫無波瀾。

“你不必解釋,過往既然已經無法回頭,我可以不計較,”他話鋒一轉,那咄咄逼人的語氣又突然收斂了幾分,連手勁也松了些,“但我需要你替我辦件事。”

本想解釋清楚的楚晏聽他這麽一說,想着幫些忙讨他開心也是好事,所以順着這話問:“什麽事?既然你開口,我自然會幫忙,但使團衆人畢竟與你無冤無仇,還請不要苛待他們。”

面前的顧長寧聞言後,一改先前冷漠相逼的态度,不僅解開手铐,還親自扶他到了書案前坐下。

他挽起袖口,拈着書案上的墨條在硯中研磨,“只要你答應寫一封信,我不會為難你的使團。”

這話說得又輕又溫柔,看來他身上還是有未曾改變的地方。

楚晏一面這樣想一面伸手執筆,手腕上沒了那股沉重感提筆時也方便許多。

他望着面前的白紙,擡頭問:“要我寫什麽?”

桌側的顧長寧俯身下來,舊日裏那張令人魂牽夢繞的臉此刻湊到了跟前,帶着從前常有的笑容,楚晏差點就晃了神。

“我要你勸降溁城守将袁毅。”

他的語氣既篤定又期待,那雙鷹眼裏盡是露骨的野心。

從前灑脫随意的少年,如今切切實實成了一匹惡狼。

楚晏手中的紫毫筆一頓,白紙上留下了一個無法抹去的墨點,他放下筆,搖頭:“此事我不能答應你。”

溁城號稱「鐵水之原」,背靠山壁,面朝四水,城門前還有一條極深的護城河,易守難攻,更別說是聯通其他要塞的必經之地,與西面的溱城和東南面的越城組成了一道軍事壁壘,這也是為何梧國兵力強盛,卻只能止步于此。

若是溁城失守,姜國滅國為期不遠。

他想過好幾種胡鬧的答案,卻斷沒有料到顧長寧竟然會提這種要求。

“你不是從小就不讨那皇帝喜歡嗎?趁此機會跟我聯手,好好報複他一次,難道不好嗎?我們一同長大,袁冼袁毅兩兄弟最是聽你的話,只要你寫信勸降,他們二人都會動搖,屆時我再稍加施力,溁城可破。”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顧長寧,“你這是讓我叛國。”

“叛國又如何?到時候我率軍踏平姜國京都,沒人敢議論你半句。”顧長寧說得風輕雲淡,仿佛踏平一座城池對他來說已是常事。

這讓楚晏不禁後背一涼。

但他還是固執地搖頭,将那沾了墨漬的信紙推遠了些,“不可,我來時已見生靈塗炭之景,兩國再戰下去,只會連累無辜百姓。姜梧不如放下恩怨,重修舊好,這也是我和談的初衷啊。”

墨條被顧長寧甩手一扔,砸在地上,墨漬也濺到了楚晏的衣擺上。

顧長寧的眼神又愈發狠厲,“你倒是說說,你們姜國欺辱我母子之事,到底讓我如何放下恩怨!”

他擡起左手抽去手套,放在紙面,殘缺的小指正好落在那個惹人關注的墨點上,“無辜下獄受盡折磨我該如何放下,這只手我又該如何放下?”

那木頭做的關節活動了一下,雖然戴着手套看不出端倪,但這樣呈現在眼前終究還是有區別。

就像那個無法抹去的墨痕一般。

顧長寧心裏的恨意恐怕也難以抹去。

楚晏把手搭在顧長寧的手背上,而他自己的手上還留着菱生那日咬下的疤,“我知你有怨,但以戰止怨,并非良策。”

顧長寧猝不及防地抽回手,那木制的器械硌得楚晏的掌心生疼。

“這些不必你來規勸,我只問你,寫還是不寫?”

楚晏迎着顧長寧逼問的目光擡頭,“此事,不行。”

“呵,好,”顧長寧苦笑幾聲,“說什麽定然會答應我,到頭來卻拒絕得如此幹脆,果然我們之間的情分還是敵不過你三年裏寵幸的莺莺燕燕。”

“我沒有那般,那些只是流言,并非真相。你若是有其他要求,我可以答應,但這個,我萬萬不能。”他站起身,拽着顧長寧的衣袖。

心底也泛起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澀,好像有人在他心底割了一道口子,而那些不曾言明的情誼與委屈統統從此處倒灌進來。

“你不答應,我自然有千萬種辦法讓你答應,今夜你就待在這好好思索吧,太子殿下。”顧長寧甩開他的手朝外走,最後四個字說得既嘲諷又輕挑,硬是把尊稱說出了蔑稱的意味。

楚晏追到門口,被兩邊的侍衛攔下,帳外風雪交加,冷得人視線都變得模糊了。

“長寧!”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顧長寧的名字,可又一遍一遍淹沒在北梧雪原呼嘯的風裏......

他回到帳內,枯坐燈前。

原以為是歡喜重逢,沒想到竟然是野心安排。

“長寧,你變了。”他低喃,心裏卻不忍承認,昔日的溫柔少年郎如今成了這般狠厲之人。

他不記得是何時枕着寒風入眠的了,只斷斷續續地做了夢——

那是三年前,顧長寧入獄,他在殿前迎着雨跪了三日,終于被父皇叫了進去。

“事到如今,你還要為那賊子求情?”

“長寧是浮躁了些,但絕不是陰險之人,皇兄與他并無積怨,他沒有任何理由去毒害皇兄!此事不可能是長寧所為!”

龍椅上的人擡了擡手,連音調都尖銳了許多:“憑他是梧國的人他就有千萬個理由!我默許你與他交好,并不是讓你偏袒至此!你到底也是姜國人,怎麽反而護着這麽個敵國質子呢?”

楚晏的臉色因為在外淋了三日的雨而變得蒼白,衣襟上滿是泥漬和水沫。

大殿裏空蕩異常,四下連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

他雖不通政事,但也敏銳地看破,父皇特意回避了旁人,就說明此事還有回旋的餘地。

他俯身,磕了個頭,地上留下一攤水痕。

“兒臣願以性命起誓,他絕無此心。父皇若放過長寧,兒臣什麽都願意做。”

“你為了他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是,只要能放了長寧,兒臣萬死不辭。”

皇帝的臉色立馬又輕緩下來,大概因為楚晏這令人驚奇的眼力見而感到欣慰。他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

“那朕有一事,正好你替他戴罪立功,只要你答應朕,朕可以放了顧長寧。”

——

夢也好,眼淚也好,到了翌日,便什麽也不剩。

連炭火也搬走了,帳內空空如也,冷得人直抖。

楚晏的眼睛酸澀,不必照鏡也猜到此時眼周應當紅了一圈。

他端坐起來,把昨夜睡皺的衣裳理了理,正要重新束宮縧時,卻頓覺手上一輕。

那塊同心佩,不見了。

宮縧上只留着幾根斷掉的穗子。

原本以為已經凍僵的內心,在此刻轟然傾塌——

難道是昨夜弄丢了?

他急得四下翻找,還因為腳上鐵鏈的束縛絆倒了好幾次,掌心在地上擦了條血痕,可把這帳內搜了個遍,也沒有看到玉佩的蹤跡,就連床榻桌邊的角落裏他也趴在地上拿滿是血沫的手探了又探。

一頭烏發垂落在地,昔日最重禮節的楚晏,竟也蓬頭垢面。

“怎麽一大早就在這三叩九拜?”顧長寧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手裏拿着馬鞭,倚在桌邊。

楚晏不理會他沒來由的挖苦,摸着宮縧上斷了的穗子,“我好像弄丢了那塊同心佩,你可見到了?”

他剛萬分焦急地說出口,就看清了顧長寧腰間正挂着那塊熟悉的玉佩。

原來是顧長寧把給他的玉佩收了回去。

那樣對彼此都有着特殊意義的信物,就這麽一聲不吭地被收了回去。

“此物你說過已然贈與我...如今你卻要收回覆水嗎?”

他一開口就聽見了自己的哽咽,凍紅的手互相抹開那些血漬。

門口的顧長寧明顯臉色不悅,眉頭擰了擰,語氣也絲毫不收斂那股厭棄:“這東西,你不配。”

楚晏跟顧長寧四目相對,那雙眼睛裏,從前愛意多直白,如今恨意就有多直白。

盡管那股恨意似乎不是單純針對他,而是針對他這個姜國太子的身份。

但楚晏還是傷了心。

“跟我出來。”顧長寧直起身子,攥緊手裏的馬鞭,命令道。

“如果我不呢?”

“你可以試試看,使團衆人的性命都在你的手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