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生離死別

第三十四章 生離死別

夜裏的風有些涼意,一陣陣吹過來,拂動天邊的星辰。

這才過去了半夜,顧長寧就已經在房頂上看着楚晏驚醒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醒來時整個人都惶恐不安,像是拼命地掙紮着才從噩夢裏逃脫出來,而每一次逃脫都抽走了他一部分靈魂似的。

榻邊的徐錦逢一次次安撫驚醒後的楚晏,甚至攬着他的手放進了掌心。

顧長寧心間酸澀,卻也只能埋怨自己,畢竟是自己親手将楚晏推到了徐錦逢的身邊。

“顧長寧!”

房內驟然的一聲驚呼吓得瓦上的顧長寧渾身一震,他險些以為是自己被發現了,但捏緊了瓦片要放回原處的時候,才明白是楚晏又夢魇了。

事實果真難料,他的名字,竟然會被楚晏以那樣驚懼的語氣喊出來。

“這是怎麽了?明明這陣子都好多了,怎麽又開始做噩夢了?”榻邊的徐錦逢不厭其煩地拍着輕顫的楚晏,嘆了一遍又一遍。

楚晏從薄被裏鑽出來,額上蒙着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用還在發抖的手抓着憑幾坐起來,給自己披了件衣裳。

“還是睡不着嗎?”

他後怕地點頭,臉上的惶遽未退,卻還反過來安慰為他擔心的徐錦逢:“我沒事,只是今夜也不知是怎麽了,一閉上眼,就全是之前的事。你不必擔心,去睡吧,我一個人坐會兒就好。”

徐錦逢替他拿了個軟枕靠在背上,“我再陪你一會兒吧。”

楚晏搖搖頭,“明日不是還要早起上朝嗎?你先去休息吧,不然我該無地自容了。”

後者沉默了片刻,神色憂慮地看着榻上未能安眠的楚晏,最後還是妥協,“好,要是有什麽事就叫我。”

“嗯,順道幫我開點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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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錦逢應他的要求,走時順手把窗戶打開了些,清風徐來,倒是讓人清爽了些。

他掩門離開,房間裏只剩下楚晏一個人,靜默地望向窗外琉璃般的月色。冷調的樹影交錯着映在床前,榻上的楚晏彎身撈影,卻只在手裏撈了個空明。

他無奈地笑了一聲,一字一頓地吐露:

“顧長寧...”

這一次顧長寧沒有聽錯,楚晏的确叫了他的名字,帶着萬般苦楚和萬般無奈,每個字都如同雨點落在他的心頭,最後外化于形濕潤了眼角。

淚珠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瓦上,鬧出了些動靜,楚晏大概也以為是窗外下了雨,朝外頭努了努腦袋,卻只見到了滿園月色。

幸好風聲驟起,才将這不合時宜的「雨聲」掩蓋過去。

顧長寧拈起手邊的一片樹葉,放在唇邊吹奏。兒時楚晏不喜歡雨夜,他便向宮廷裏一個老樂師學了這葉笛,哄他睡覺。

樂聲悠揚輕渺,和着夏夜的蟬鳴與蛙聲,自然而然地流淌進房間裏。

他瞥見楚晏緊皺的眉間似乎纾解了半寸,臉上遺留的驚懼也逐漸消散,神色安定了不少,過了不久後便和衣躺下,閉上眼睡着了。

他心裏總算是松了口氣,正要扔掉那樹葉翻身回去。卻看到槐樹那邊的院牆下站着徐錦逢,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方向。

畢竟葉笛的聲音說大不大,但要想讓旁人都聽不見也是不太可能的。

顧長寧翻下來,迎着徐錦逢不算友善的目光落到他面前。

“難怪他又睡不着,原來是您來了。臣徐錦逢見過梧帝。”徐錦逢的語氣說得格外譏諷,卻還做做樣子躬身一拜。

“他之前一直這樣嗎?”

徐錦逢壓低了聲音,以免吵到剛睡下的楚晏,“托您的福,的确是夜夜夢魇,不得安眠。”

他言罷,眸光中不加掩飾地盛着殺意:“你說我當初那一箭,怎麽就沒殺了你呢?”

果然那一箭是他。

顧長寧的肩上傳來些許悶疼,他稍稍調整了下右臂的姿勢,不在意徐錦逢的敵意,只繼續問:“他的腿...又是怎麽回事?”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将他在雪地拖行的,讓他在雪夜長跪的,讓他去擔水劈柴的,不都是你嗎?更何況他先前還戴了三年鐐铐,又從那樣高的馬車上摔下來,新傷舊疾累加,如今膝蓋往下,再無知覺。”

徐錦逢瞪着他,“所以你如今出現在他面前又是要做什麽?亡羊補牢還是江心補漏?他好不容易才從那樣的處境裏活下來,你又要逼他上絕路嗎?”

一個個的質問,問得他快要窒息。

的确是太遲了,是他醒悟得太遲,也是他來得太遲。他若早知道楚晏還活着!他——

思緒到這裏又戛然,就算是他早知道,又能如何呢?也無非是像這樣找過來,暗中見上幾面。說不定他早些找到楚晏,也只會見到楚晏更加恨他的模樣。

他此刻只恨不得剜心止痛。

夜色斑駁,他彎身,雙膝壓在地面空明的月影上,“我只以曾經好友的身份,求你,求你讓我見見他,我什麽都不做,我只像今天這樣遠遠地看着他就好。”

他的聲音哽咽,無盡的悲傷與落寞灑落在他的字裏行間。

徐錦逢大概也沒想到他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竟然會這樣落魄地給他下跪,更何況他如今的身份還是一國之君,所以一時也呆愣在了原地。

“求你,算我求你了,”說到此處,顧長寧的眼角終究還是滑落兩行熱淚,“你要如何打我罵我,我都沒有怨言,只要你不告訴他來過,只要你不攔着我再來看他,我可以任由你打罵。”

徐錦逢一半的臉隐入夜色,但仍然看得出來他在皺眉,他瞥了一眼顧長寧腰間那枚被重新修補過的同心佩。喟然一聲長嘆之後,徐錦逢擺了擺手,“我并非是你,不會以打罵洩私憤。況且我已經退讓過兩次,這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楚晏。”

他說得足夠斬釘截鐵,似乎已經沒有了絲毫回旋的餘地。他看了一眼楚晏卧房的方向,轉身離開。

他不答應也是情理之中,顧長寧自嘲地嘆了一聲,凄楚地望着楚晏望過的那輪清月,月色被周圍的雲層遮蔽,再不清晰。

“明日午後來吧,他要熱敷雙眸,會小憩片刻。”

徐錦逢的身影帶着這句不輕不重的話消融進風裏,最後在顧長寧眼底吹起一陣漣漪——

夏日的天氣就是變得迅速,前一日還是朗日高照,第二天就是傾盆大雨了。

瓢潑似的雨水傾瀉在油紙傘面上,敲打得響亮。

離午時還早,顧長寧按捺不住,便想到去楚晏從前住過的東宮走走。只是一見到那年久失修的宮殿,心裏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他後來雖知楚晏那三年過得并不好,但也未曾想過連住處都這般簡陋。

“不然你以為為什麽楚毓成了太子之後都不願住這裏,要住自己在宮外的奢靡宅邸?”楚源自己推着木輪,身後跟着為他舉傘的宮人。

顧長寧低下頭,邁進去。

“陳設都未動過,一切都是兄長住時的模樣。我本來想重修這裏,讓他再住回來,但被他嚴詞拒絕了。連從前在宮外的府邸也不要了,還是徐錦逢左勸右勸,才讓他搬去一起住着的。”楚源又補充道。

書房裏,的确是楚晏最喜歡的布置,牆上挂着他自己閑時的畫作,筆墨紙硯,也都還按習慣擺在原處。

顧長寧摩挲過牆面上的山水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轉過頭問楚源:“那從前他送我的那些畫呢?不是說我走後,都被他收起來了嗎?”

楚源攤攤手,“兄長都帶出宮了,現在應當在徐錦逢的府上。”

不知為何聽見這話,顧長寧竟然有些輕松,大概是因為那些畫至少還被楚晏用心收着。

“不過之後恐怕就不會再有了,”楚源盯着這兩幅留下的畫,不忍地搖頭,又帶着私恨瞪了他一眼,“他的手...已經拿不起筆了。”

顧長寧眼前浮現起那個裝着楚晏指骨的木盒,胃裏一陣絞痛。

“若非是看在晏哥哥的面子上,我根本不會原諒你和梧國,但既然他想看天下太平,我也配合你演一出天下太平。你若是再傷害他,不論是家仇還是國恨,我都會報給你。”輪椅上的人錘了一把木扶手,連這些真心話也說得咬牙切齒。

他低眸,應了一聲,“我明白。”

他也是因為楚晏,才拼了命地想停戰止戈。

“對了,有些事,還是告訴你比較好,”楚源頓了頓,望向外頭滿地的雨花,“當年誣陷你毒殺太子的人,是楚毓。他借此事一箭雙雕,不僅除掉了太子,也扯下了晏哥,只剩我一個殘廢,無人可與他争儲。”

顧長寧聽了這些,并不驚訝,甚至可以說心裏并沒有什麽波瀾。那些往事已經過去太久,如今連他再看見手上的斷指也只會想起如今的楚晏。

當年他苦苦追尋的真相此刻卻顯得無足輕重,因為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已經被權欲的漩渦吞沒了。

一個母妃,一個楚晏。前者死別,後者生離。

“快到時間了,你去吧,也難為徐錦逢肯讓你見他,你有時候還真是有本事,能讓一個個恨透了你的人為你讓路。”楚源說得嘲弄,三分嘲他,七分嘲自己。

但顧長寧比誰都清楚,他們之所以還會對他恻隐,完全都是太在意楚晏的緣故。

他這回去,帶上了菱生,這孩子還不知楚晏的事,遠遠望見的時候差點失了分寸,若非事顧長寧使勁攔着,恐怕就要直接叫出聲。

但這樣的舉動還是引來了路人側目,他剛把菱生安頓好,身後就傳來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女聲:“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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