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夢魇

第三十三章 夢魇

楚晏...

這個名字沉重到顧長寧只能在心裏默默地喊出。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墨岩提醒他紅蕊已經推着輪椅上的人從鋪子出來走出了好遠,他才回過神。

“我們要跟上去嗎?陛...公子?”墨岩扶着他,生怕他因為一時激動摔了。

他點頭,借着墨岩的氣力站穩,往前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夢中撥雪尋春的場景。

可此時已是盛夏,他真的還能找到屬于他的春日嗎?

他看着紅蕊将那人推進巷子裏,又從巷子另一頭出去,拐進另一條街的綠蔭。

大概是因為心虛,又大概是因為不确信,他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出聲。只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好幾次克制地抓緊了墨岩的手臂。

夏日的蟬鳴聒噪,但此刻聽來竟然像是報喜之音。

那的确是楚晏,因為容貌無改,也因為輪椅上搭着的右手只有三指,更因為他頸間有一道一指寬的疤痕。

那是楚晏,是他日思夜想的楚晏。

顧長寧從未想過還能有這一天,喉中頓時泛起了澀意與哽咽。

最後紅蕊推着人到了一處城西的宅子前,高高的門檻攔住了輪椅的去路。

“公子坐穩些。”紅蕊出聲提醒,似乎對這樣的事已經見怪不怪了。手上準備翹起輪椅的前端,跨過門檻。

顧長寧看得有些着急,往前跑了兩步,想上前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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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視野裏立即闖入了另一個身影。

“我來吧。”徐錦逢從宅邸裏出來,熟練地将輪椅停住。

“我準備做些糖醋排骨,晚上多吃點怎麽樣?”徐錦逢的語氣溫柔得像哄孩子似的。

他說罷,突然彎身将輪椅上的楚晏輕松抱起。看得顧長寧心口一緊,更讓他手足無措的是,後者竟也沒有絲毫抗拒,反而習慣自然地就擡手搭上了徐錦逢的脖子。

好像這樣的場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楚晏在徐錦逢懷裏咳了咳,淺笑着回答他的問題:“那就多吃一塊吧。”

悶熱的風掠過蒸騰着暑氣的街面,但沒有帶來一絲涼爽,反而吹在身上讓人更加焦躁。

顧長寧一時心如刀絞,他不記得這是時隔多久之後再見到楚晏的笑容了,從前在營地的時候,楚晏在他面前總是皺着眉,眉頭上像是載着許多愁緒。

但現在楚晏竟然能夠毫無防備地讓人抱起,眼底眉梢還能露出那樣自然的笑意。

他有些喘不上氣,直到墨岩扯了扯他,問:“我們要上門去看看嗎?”

他搖搖頭,不想就這麽唐突地去見他,但又不舍得就此離開。

正巧又起了風,風聲擦過右邊不遠處院外的一棵郁郁蔥蔥的古槐,那樹主幹高大,越過了院牆。

“搭把手。”

顧長寧讓墨岩撐着,爬上了那樹,墨岩也屁颠屁颠跟着爬了上來。

他們動作倒利索,坐上樹的時候,正好看到徐錦逢把楚晏放在了院中的一把躺椅上。

那地方也是一片樹影下,旁邊擺了一缸開得正好的蓮花。

“那這會兒我就去準備着做,你先把藥喝了。”徐錦逢蹲在椅邊,平視着無力的楚晏。

後者點了點頭。徐錦逢立刻接過了下人手裏的藥碗,一勺一勺喂他喝完了藥。

紅蕊便适時地拿來方才在街上買的蜜餞,給楚晏吃了幾塊,消解苦澀。

“甜嗎?奴婢讓老板多加了些蜂蜜的。”

躺椅上的楚晏點了點頭,被苦到發皺的眉頭才漸漸纾解開。

從前不怕苦的人,是喝了多少藥,才會變得要用甜到發膩的蜜餞輔佐。

“太好了...楚晏殿下還活着...”身側的墨岩突然開始細聲嗚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擦,一直緊繃的情緒找了個豁口發洩了出來。

顧長寧透過樹葉的間隙,望着躺椅上睡着了的楚晏。

這的确是世間最好的事,但這樣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楚晏,是不是不會再要他了?

楚晏的那個笑,就有如他肩上的箭傷,不論過了多久,仍然會在不經意間一陣鈍痛。

姜國皇宮——

一匹白馬踏着遍地的夕晖沖進了宮門,也沒人敢攔,只靜靜地等着疾馳而過地風掠過身旁。

顧長寧翻身下馬,把缰繩丢給留守在宮中住處的菱生。

原本半人高的孩子,怎麽看都只有七八歲,将他收歸身邊的時候才知道,菱生一年前就已經十三歲了,難怪有時會表現出高出同齡人的冷靜與沉穩。如今菱生已經到了抽條的年紀,一年的鍛煉下來,竄到了顧長寧的肩頭。

他不情願地接過顧長寧的馬,拴在馬廄裏。

顧長寧卻沒有回殿中就寝的意思,理了理衣裳,問了皇帝的所在,就又急沖沖地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除了跟楚晏有關的事,這一年半裏,菱生還沒見過他這麽驚慌失措的樣子。

讓人通傳之後,顧長寧在偏殿等候,寂靜的深宮裏,除了更漏和燭火燃燒的動靜,一切都像被黑夜吞掉了。

直到木輪滾過磚石的細微響動傳來,他才覺得宮裏有了生機。

宮人推開門,帶着坐在輪椅上的楚源進來。

一見他的臉色,楚源便讓宮人都出去。

屋內又變得靜悄悄的,沉悶的暑氣明明被月色削去了大半,但仍然像是堵在人心口一樣,讓人一口氣提不到頭。

“楚晏是不是...還活着?”最終顧長寧發顫的聲音還是将這股沉悶撕裂了一個小口。

楚源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谙世事的少年,在徐錦逢和趙仁等一衆大臣的輔佐下,他已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帝王。

他望着反常的顧長寧,也沒有再繞彎子:“你見過他了?”

“嗯...”顧長寧點頭的時候,眼淚也就跟着動作點下來。畢竟楚源的反問裏已經包含了對他這個問題的回答。

楚源自己推着木輪,把輪椅轉到了案前,“就因為這樣,所以你一開始說你要親自過來時我才不同意。”

他用淚眼看着楚源,楚源只是當着他的面嘆了口氣,示意他先坐下。

“兄長他是廢了很大的功夫才活下來的,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當年他陣前引刀自刎,但右手斷指新傷,氣力不穩,所以才沒有徹底割開喉嚨,又正好那輛馬車被撞翻,将他護在了木制的框架下。才躲過了紛亂的兵馬。”

若不是聽顧長寧先前解釋過跟楚晏之間誤會的一切,其實楚源也不想告訴他這些。這次他也猜到了偷偷應下顧長寧親自前來的要求可能會讓他發現楚晏,但畢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事實上,兄長能夠活下來,也多虧了徐卿,是他從戰場上将兄長止血後帶回了越城,才撿回一條命。”

他說到徐錦逢時,顧長寧的表情明顯有些悵然。他清了清嗓子,又繼續盯着顧長寧,“所以,他活下來既是天意,也是人力。袁毅之所以留守溁城也是因為這個,他說他也知當年并非兄長的過錯,但卻也的确不想再見他,所以自請駐守溁城,永不回京。”

面前端坐着的顧長寧愣神了很久,沒有說什麽,最後撐着桌案準備起身。

楚源有些急,抓住他的衣襟,“你想去見他?”

“嗯。”

“他如今還想見你嗎?現在他禁不起任何刺激,就跟繃緊了一根弦的古琴似的,你若此時出現在他眼前,無異于抽刀斷弦!”

抽刀斷弦...

四個字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了顧長寧心頭,如今他對楚晏而言,竟然成了夢魇一般的存在。

白首未見,兩心相離。

他跟楚晏終究是走到了這般地步。

他的眼底洩出苦澀,悲楚地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出現在他眼前,但就讓我遠遠地看着,讓我多看他幾眼。”

楚源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否決。

顧長寧回了宮內的住處,又立刻拉被菱生拴進馬廄裏的那匹白馬,直奔城西。

“您去哪兒啊?”菱生聽見了動靜追出來,問。

“出宮。”

夜幕已經籠罩下來,街道上星星點點地亮着燈火,宮外地夏夜不算寧靜,人聲依然嘈雜,還有不盡的蟬鳴。

馬蹄聲裹着蟬鳴便到了徐錦逢的住宅。

已經過了晚飯的時辰,顧長寧卻無心用膳,又在墨岩的幫襯下攀上了那棵槐樹。院裏點着燈,沐浴後換了一身淺黃色衣裳地楚晏一個人拿着蒲扇坐在外頭,擡頭望着天邊,尚未幹透的濕發不加打理地垂落在躺椅兩側。

一時間他還以為是自己上樹的動靜太大,被楚晏發現了,等了一會兒才發現,楚晏望的是天邊的圓月。

那雙清澈的眸子裏盛着清冷的月光,癡癡地出了神。

「你會想起我嗎?」

顧長寧好想問這個問題,但他也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問出口,只盯着楚晏眼底的月色。

大概這樣過了一個時辰,屋內有人出來,是紅蕊。

“夜深了,公子要歇息了嗎?”

楚晏又不舍地望了一眼月亮,才點頭。

紅蕊便推着輪椅過來,又叫上不遠處的小斯一起,撐着他下來,坐到輪椅上。

這樣看來,白天也是,楚晏的腿似乎是使不上一點力氣,連被扶着挪過幾寸高的門檻的氣力都沒有。

顧長寧的肩上隐隐作疼,他不自覺地把手覆在了右肩上,看着楚晏被推進了卧房。

“要休息了嗎?”一側的書房裏,徐錦逢聞聲出來,朝剛把楚晏送回卧房的紅蕊問。

“嗯,我剛點上香,您快些去吧,免得公子又要夢魇。”

顧長寧捏緊了衣襟,環顧四周,從這個位置跳到院牆上,再從院牆翻到屋頂對他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盡管比預計中的要困難,但他最終還是爬到了卧房的屋頂。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塊磚瓦,忐忑地朝屋內看。

房裏燈火通明,楚晏躺在帳中,榻前的案幾上點了香,香煙氤氲升騰,飄散在空氣裏。

徐錦逢進來之後,只是坐在了榻前,拍了拍楚晏的手背,輕聲道:“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走,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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