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掌心
第三十六章 掌心
午後的雨水漸停,日頭迎着緩緩散開的霧霭就投下來,雲間隐隐有虹光。
房間裏熏着淡雅的白檀甘松香,是安神理氣的佳品,此時沾了外頭飄進來的雨水氣息,更有幾分雨後森林的靜谧之感。
顧長寧的目光從外頭撤回來,落在藤椅上睡熟的楚晏身上,起初楚晏還睡不着,無端叫了好幾遍他的名字,一問又說沒什麽,最後抓緊了他的衣角才安眠。
“常凝...”楚晏夢中又喚了這個名字。
楚晏啊楚晏,你到底是在透過這個名字叫誰呢?
是因為夢中有他而無法入睡,還是因為夢外無他而無法安眠呢?
窗口誤入的風撩動珠簾,顧長寧擡手替楚晏撥開鬓邊被吹亂的發絲,久違地觸碰到他的臉邊時,心情有些奇怪,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難過,倒更像是遺憾,足夠讓人歇斯底裏的遺憾。
要是沒有那些事,沒有什麽權勢利益的左右利用,他跟楚晏的結果會不會不同?
他的指節輕輕擦過楚晏耳垂上不起眼的那顆痣,拈輕怕重地停留了片刻。
“咳咳!”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站在他身後的紅蕊輕輕一咳。
吓得他的手立馬就縮了回來。
紅蕊把熏過香的衣裳拿了過來,疊好放進櫃中,提醒道:“公子應當快醒了,您趕緊走吧。”
他瞥了一眼楚晏,“他的眼睛...是不好嗎?”
“不然您以為他被人丢在矮林,又自己從四下無人的雪原跑回營地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嗎?”紅蕊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還是撅起嘴跟他解釋,“太醫說是茫茫雪原傷了眼睛,再加上後來失血,眼睛就時常有些模糊了,見風也易落淚,所以才這麽用浸了草藥水帕子濕敷。”
他的手停在半空,隔着幾寸的距離和那疊好的帕子,虛空地碰了碰楚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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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那時他看見營中滿身狼狽的楚晏,還不肯聽他的解釋,只偏執地給楚晏鎖上了鐐铐,将他囚在那方寸之地。
甚至在楚晏質問他時,答了那句「等你死了,再來問吧。」
怎麽就能那樣混賬呢?
他如今心中已然只剩下了悔恨,恨意凝成的刀尖也全都是沖着自己。他已經嘗透了失去楚晏的滋味,只這麽一年半載,就如同整個人被剔骨削肉一般,日夜被那些過錯折磨。
這一次,他一定要守護好楚晏。
“今日多謝你了。”他起身,從楚晏的手心裏仔細抽出那方衣角。
紅蕊搖頭,“如果您真為我們公子好,就還請不要讓他為難,最好是像今日一樣,當個見不上面的啞巴。”
他也深知這是最好的遇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苦澀地應下,低着頭朝外走。
紅蕊望着他潦倒憔悴的身影,雖有幾分不忍,卻還是沒有再追上去。顧長寧走後她就守在楚晏身側,沒過多久,椅上的人就睡醒了,但睡過之後不見休息好後的慵懶從容,倒更見疲态。
“那個常凝呢?”
紅蕊給他取下帕子,他便問。
她機靈地答道:“我讓他先回後廚幫忙了,相貌有些不好,怕吓着您,他也自卑不敢見人,所以奴婢只打算讓他在您午休時來伺候。”
楚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扶着他坐穩,伺候他漱口,突然發覺一邊的碟碗裏全是剝好的蓮子,連蓮子心都被仔仔細細地去掉了一半,既不會苦得難以下咽,又不至于失了風味。
“公子,那明日還要這人過來伺候嗎?”
楚晏也順着她的目光看見了桌上的蓮子,“嗯,讓他來吧,不會說話,倒也安靜。”
她點了頭,将那碟蓮子遞給楚晏。
“對了,奴婢今日還在外頭遇見一位故人。”
楚晏的眸光聞聲投向她,因為剛敷過藥,所以比平時顯得更為清明,倒像是回到了從前雙眸眼波流轉仿佛善語的時候。此刻他就在用眼睛問「誰?」
“是菱生。好像是跟着商隊一起來的,長高了許多呢,不過奴婢還未提起您的事,您看需要奴婢明日帶他過來,陪您說說話解解悶嗎?”
她說罷,靜靜地等着楚晏的回複,心裏已經準備好去吩咐廚房明日做些孩子愛吃的甜點了。
藤椅上的人坐直了些身子,搖頭,“不必了,我已非從前,還是不要再見為好。”
紅蕊也沒想到楚晏會拒絕,原以為楚晏看似整日悠閑養病,多少已經放下了過去的一些恩怨,更何況菱生也并非外人,但此刻才知,他的雙眸裏還是會流露出那般複雜悲恸的情感,怕是一見到與從前相關的人,就要決堤而下。
“是,奴婢知道了。”
此後的幾日,顧長寧都一早就把事務處理完,午後準時前來,裝作啞巴守着楚晏午睡。
有時徐錦逢也在,大概是信不過他,怕他突然就反悔,出現在楚晏眼前,驚擾了他。
但他看過之後,才更為難受,因為他不得不承認,有顧長寧在身邊的時候,哪怕楚晏不知道是他,也會睡得比平日更加安穩。
連喚起這同音名字的次數也比喚旁人要多,聽着「啞巴常凝」不像樣的「回答」也樂此不疲。
“你精神似乎好多了。”他拿了把腰扇給楚晏扇風,将冰鑒散出的涼意吹向楚晏的方向。
藤椅上的人依舊閉目敷藥,“大概是好些,也多虧了常凝近日總來陪我午睡。”
徐錦逢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只顧着剝蓮子的顧長寧,在心底裏嫌棄了一番,“也是,啞巴有啞巴的好處,不會說錯話。”
顧長寧沒有擡頭,只把剝好的蓮子遞到楚晏嘴邊,看着溫熱的唇咬走白玉似的蓮子,再露出幾分笑意,心下便很是滿足了。
“不過他會寫字呢,寫得很清楚。但其實我之前就想問,你既然會寫字,怎麽會只到府上來做個雜役小厮?”楚晏先是對着徐錦逢誇贊,然後又稍稍轉向了顧長寧的方向,語氣裏的疑惑也越來越濃。
房內的另外兩人皆是一頓,差點不知該怎麽編下去,誰也不敢先說或先寫,生怕跟對方的版本不一樣,漏了餡。
“奴婢先前不是說過嗎?他相貌不好,所以也沒什麽地方肯收留他,家裏也不太好,所以就到處找活兒幹。”門口的紅蕊适時地接話,雖然一看見裏頭的三個人便犯了替人窘迫的毛病,一步也不想再踏進來,但眼看平日裏剖決如流的兩個人都啞了聲,關鍵時刻她也還是不能含糊。
「嗯,長得吓人,家裏,不好」,顧長寧順着紅蕊的解圍,握着楚晏的手,在他掌心寫道,後知後覺地裝成不大熟練的樣子。
“是了,府上的人都是紅蕊把關的,我不如她清楚。”徐錦逢又揮了揮扇子,也接話。
楚晏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激動地咳了幾聲,“原來如此,抱歉,是我問起你的傷心事了。”
「無妨,公子,很好。」
“剝蓮子也累了吧?你都吃了吧,我還有些積蓄,等會你去紅蕊那兒領點銀子。”
“哪能讓你破費,我自會安排的,你就安心睡吧。”徐錦逢玩鬧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腕。
楚晏聞言勾起了唇,反手又拍了拍徐錦逢的手,一時貧嘴開起了玩笑:“也是,我們徐大人最是好心腸,如今又是股肱之臣,你有困難就告訴他,他定會慷慨解囊。”
顧長寧瞥見他如此自然而然的動作,又聽見那句「我們徐大人」,頓時就有些酸意,剛要抓過楚晏的手寫字,卻被徐錦逢搶了先——
“你又打趣我。”徐錦逢順勢就牽住了楚晏的手,握緊,擡眸望着顧長寧,眼底的敵意不言而喻。
紅蕊在心底驚叫了一番,大概預料到馬上要有一場「腥風血雨」,所以拿着盛蓮子殼的陶碟匆匆退了出去。
她滿腦子都在想,要是楚晏此時摘下眼上的帕子,看見這副場景會怎樣。
“啊—啊—”
楚晏的耳邊響起了啞巴特有的着急呼喊,他抽出被徐錦逢握着的手,搭過來尋他,邊問:“怎麽了?”
「多謝公子」,他輕輕攏過楚晏的手,兩只都不肯放過,墊在臉邊,左右蹭了蹭。
“你該謝徐大人才是。”楚晏見他突然如此溫順,笑道。
他擡眸望向正狠瞪着自己的徐錦逢,不肯松開楚晏的手,只繼續寫道:「謝過了,大人很好,不計較。」
“是吧?他很好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楚晏說着,笑意又淡了些,語氣也緩了下來,自顧自地補充,“另一位,今生恐怕是見不到了。”
他一下就明了另一位是指的永不回京的袁毅,或許是因為心虛,緊握着的手不自覺就松了些許。
“過幾日天氣會涼爽些,陪我去打獵怎麽樣?你我同乘一匹馬就好,我不會摔着你的。”徐錦逢乘時地岔開了話題。
楚晏輕嘆了一聲,卻并沒有再欣喜起來,只是偏過臉,道:“嗯,正好也快中元了,到時候獵些野兔,好好祭拜一下袁冼吧,他最愛吃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