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中元之願

第三十七章 中元之願

夏末轉入秋初,不然難得有這樣清爽的陰天,涼風習習,吹在發間格外舒服。

野兔的身影停在了林間的空隙上,弓弦翻飛,一支羽箭穿過葉片擦過了野兔的耳邊。受了驚的野兔撒開蹄子就要奔逃,下一刻又被另一支箭羽正中。

白馬入林,探開一衆草葉,徐錦逢身邊的錄延小跑着把獵到的野兔提到馬前。馬背上是徐錦逢帶着楚晏,獵弓在楚晏的手裏。

“公子你看,好大一只兔子!”錄延興高采烈地舉着兔子,某個瞬間讓楚晏想起了慶平。

“明明我好像沒射中才是。”他低頭,疑惑地看着那動彈不得了的野兔。他如今右手不便,拉弓瞄準總會差些,不似從前精準。

“是嗎?我倒是看見這兔子被你一箭就撂倒了啊。大概是你看錯了吧。”徐錦逢扯了扯缰繩,給他解釋。

也是,楚晏差點忘了自己的眼睛如今也不怎麽樣了,那麽遠的距離看錯也是情有可原的。

按道理來說,獵場裏要是有一二閑人打獵,周圍的動物應該跑散了才對。但接下來總是有各種野兔被他們撞見,要麽就是瘸着腿跑不動的,要麽就是突然竄出來一頭撞在他的箭上的,明明偏了十萬八千裏,卻還是能被錄延撿回來。

徐錦逢大概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解釋:“聽說今天梧國使團的幾位官員也應邀來圍獵,可能是從他們手上溜走的吧。”

“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們撿漏了。”

他釋然地望向林中,難怪總覺得林子裏還有旁人,應當是那些使臣吧。

“我們也用不了這樣多,分些給他們吧,如今兩國交好,也應當禮尚往來,錄延,你挑幾只尚有活力的,給他們送過去。”他稍稍彎身,吩咐還提着一對兔耳的錄延。

錄延瞄了一眼楚晏身後的人,看到他點頭,才欠身應下。

挑了三四只兔子裝在竹籠裏,提着朝樹林那邊去,撥開重重草木枝丫抄了近路,最後見到了另一匹馬上又要搭弓放箭的顧長寧。

“公子說已經夠了。”他也不多解釋,放下竹籠行了禮就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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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望見回來的錄延時,已經出了林子,還被徐錦逢抱下了馬,坐在輪椅上。

“公子真厲害,使團的人都誇您箭術好呢。”錄延牽着馬往回走。

楚晏偏了偏腦袋,明知他是在說漂亮話哄他,也不掃興,道:“也多虧你家大人眼力好,好多只都是他看見的。”

徐錦逢從輪椅後彎身下來盯着擡頭的他,笑:“那還是你箭術準啊,我不過就是看看路而已。”

輪椅推到一片開闊的地方,高臺之上有座涼亭,裏頭也停着一輛輪椅,上頭坐着看似閑散的楚源。

“晏哥,打獵如何?”楚源一見到楚晏過來,隔着老遠眼睛就亮了。

宮人們上前來迎,徐錦逢卻熟練地将楚晏抱在了懷中,只讓宮人拎着木輪椅上來。自己則抱着楚晏穩步上階。

“撿了不少漏,還算不錯。”他被徐錦逢輕輕放下,一邊松開他的脖子,一邊回答。

徐錦逢剛坐下,接過宮人倒的茶,順勢也就遞給了楚晏。

楚源的眸光轉了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們。

“怎麽了?”楚晏打斷他的沉思,問。

他搖搖頭,臉上的笑意卻濃,“晚上我來你們府上吃兔肉?”

“好啊,你愛吃兔頭,我讓人做一些,反正明日的也足夠了,吃一些不打緊。剩下的讓人放冰鑒裏存一夜,應當不礙事,”楚晏說完又意識到還沒問過東道主的意見,匆匆望向徐錦逢,“這樣安排可以嗎?”

“當然,安排得很好,我現在就去讓錄延準備晚膳,”他的茶還沒喝,聽到楚晏的安排之後,就立刻起身想去落實,“陛下,還請恕臣失陪。”

“去吧,不必如此拘禮。”

楚源擡了擡手,等他走遠後,才又看向身邊的楚晏,“兄長的氣色似乎好些了。”

楚晏點了點頭,“大概是最近睡得安穩的緣故,近來夜間總是會隐約聽見一陣樂聲,說來奇怪,問起旁人,卻又都說沒聽見。大概是我病糊塗了,都幻聽了。”

“什麽幻聽不幻聽的,睡得安穩不就好了,”楚源遞給他一塊從冰鑒裏拿出來的甜糕,“他也為你費了不少心,從前你還沒回來的時候,便為你殚精竭慮,你回來了,他也挖空心思對你好。兄長你當真不——”

“這糕點不錯,我們再買些晚上回去吃吧?”

楚晏不等他說完,就出聲岔開了話。楚源見他這般,也就識趣地打住了沒問出口的想法,只靠在扶手上略表遺憾地嘆了口氣。

狩獵的第二日便是中元,一年最中,正是初涼未冷時。

袁冼依照他兄長的意思,被葬在了溁城,就連那溁城的城門都擴建了一倍有餘,正中間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着袁冼的忠義事跡。

姜都只有一座衣冠冢,坐落在城郊的皇陵邊。離恨常伴青冢,點染在蔭涼的樹影間,一抹白衣又端坐在木椅上,枯對墳前。

他拿了一把紙錢,一張張分好,丢進銅盆裏焚燒,青煙縷縷,飄向頭頂上空,最後那些未能燒透的灰燼又飄落,如同一場零碎的黑雪,落在在場的人心頭。

“從前這兔肉都是你來烤,現在你不在了,只能我跟錦逢随便弄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晏望着那半人高的墓碑道,又端了一杯袁冼生前最愛喝的桃花酒敬在他墳前。

其實仔細想來,他們五人,從前親密無間,有兩小無猜,有手足兄弟,也有傾蓋之交,怎麽偏偏就能在萬千結局中走了這樣悲慘的路呢?

他嘆了嘆,又在墓前凝視良久,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直到紅蕊提燈過來給他披了件衣裳,他才意識到那火光已是如此明顯——天黑了。

紅蕊推着他,問:“徐大人已經先去河邊等候了,您要放盞河燈嗎?”

“嗯。”

都城有一條貫穿全城正中的長河,寬闊的河邊在平日裏滿是來往的船只。此刻卻宛如一條活過來的火蛇,承載着無數盞明滅的河燈蜿蜒而去,在一衆喧鬧悲戚的人群中靜靜地淌向遠方。

這裏的大多數盞燈大概都是在祭奠過去幾年戰死姜梧邊疆的親友,若是從前還不谙世事的年紀,楚晏恐怕只會感嘆一句哀思怆然,可如今親身經歷種種,生離死別猶在昨日,他望見這滿河的燈火,只覺得觸目驚心。

徐錦逢将筆和一盞他用蠟紙做的河燈遞給楚晏,“要寫點什麽嗎?有些人會寫上願望,也算是個安慰了。”

楚晏本來沒有心思,但聽他這樣期待的語氣,也便接過來,思索片刻,在燈瓣上寫了幾個字,然後重新疊好,點燃正中的蠟燭,由徐錦逢扶着,彎身放進水中。那蓮瓣式樣的河燈晃了晃,穩穩地蕩向水中央。

“寫了什麽?”

“沒什麽,左不過是些俗人願景。你寫了什麽?”楚晏輕輕擺手,笑道。

徐錦逢望着那彙入燈海中的兩盞燈,“也沒什麽,我也不過是個俗人。”

他清然一笑,推着楚晏往回走。他當然是個俗人,明明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卻到了要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地步,許了個讓楚晏康健長壽的願望。

若世間真有鬼神之說,他倒寧願以自己的壽命換楚晏的壽命。

“今晚又吃兔肉?”他不想讓楚晏察覺到他的低落,特意在這話裏摻了許多假意的輕松。

“好啊。”

他們走後,那兩盞河燈愈飄愈遠,在河中回旋一陣之後,到了對岸。

對岸杵着一個落寞的身影,遙遙地望着從楚晏手中放出的那盞燈,也不知是緣分還是天意,那河燈悠悠地蕩到了他的跟前,在旋渦裏停留了好一陣,才又飄開。正巧水化開了蠟紙上的墨,透過裏頭蠟燭的光亮,那字跡變得格外明顯。

他只注目看了一眼,眼淚便不由自主地下來。

那不再有力的字跡平靜地寫着兩個字:「長寧」。

——

秋日的午後楚晏還是要敷着藥小睡一會兒,但似乎比之前入睡要快多了,顧長寧因為政事,時常來得晚了一些,到他卧房時,就發現他已然熟睡了。

今日他特意來得早了些,在楚晏殘缺的右手上寫道:「我得離開一陣」。

“為什麽?”剛敷上藥的楚晏有些驚訝,大概是真的習慣了這些天他在身邊的陪伴。

「家中變故,需要回去」。

他撒了謊,實際上是因為這次本來是想來談新商路的事,但意外遇見了楚晏,所以逗留的時間遠比預計的要長,梧國宮中諸多事務還等着他回去裁決。

雖然他本人很希望能夠留下,但墨岩不斷規勸,再加上梧國近日來信頻繁,他也許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他也想趁着這次回去,再找那個當年給他的手制作機械的匠人,讓他給楚晏也打造一副,這樣雖不能求真,但日常也夠用了。

楚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遺憾,“好吧,既然如此,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去紅蕊那領些盤纏吧。”

「多謝公子」。

屋內沉默了片刻,楚晏才又試探地開口:“那...我能見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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