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落

第四十一章 雪落

十一月的中旬,姜都終于還是下起了雪,鵝毛一般輕盈的雪飄蕩下來,落了滿目白。

顧長寧自幾天前從徐府回來之後,就日夜痛飲,潦倒不起,每日清醒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時辰。

他實在是害怕自己醒過來時會聽見外面嫁娶的鐘鼓之聲,寧願掩耳盜鈴一場,喝個爛醉如泥。

門前的風聲突然被人放了進來,抱着一條灰狗的少年怒氣沖沖地跟在風聲後跑進房裏,掃視了酒氣熏天的屋內之後,臉色就更加生氣了。

“你這幾天怎麽不去徐府了啊?難道要平白讓機會給別人嗎?”菱生拉起伏案醉倒的他,又從他手裏奪過馬上要送到嘴邊的酒杯。

他凄涼一笑,拂開菱生的手,飲盡杯中酒,“我還去做什麽?看他們倆新婚燕爾,鴻案相莊嗎?”

“你說什麽呢?”菱生在一旁呆愣了一瞬,懷裏的灰犬也低吠了一聲。

“難道不是嗎?楚晏不是已經答應了徐錦逢成婚了嗎?想來這幾日應當也快辦婚宴了,到時候你就替我拿着那錦匣過去吧。”

菱生看着他這副頹廢的樣,氣不打一處來,“誰說他倆要成婚了?我都說那是氣你的了。近來徐府也沒有說要準備婚事啊,要真有,那姜國皇帝肯定會來嘲諷你一頓,怎麽會放任你一個人在這喝悶酒?”

“我那天聽楚晏親口答應的,”顧長寧晃悠悠地撐着桌案,落寞地搖頭,“他心裏已經沒有我了...”

菱生嫌棄地皺眉,這人當年就因為諸多誤會錯過楚晏,難道如今還要再錯一次嗎?他把小狗放下,從懷裏拿出一副畫卷。

“他要是心裏沒你,他留着這個做什麽?”

那副畫在半空展開,上面是一株傲雪淩霜的寒梅,旁邊用沾着梅香的字跡寫着「以賀長寧生辰喜樂,願君歲歲今朝,年年歡愉,楚晏題」。

落款是他十七歲那年的冬末。

他回想起親眼目睹楚晏寫上這祝福的那一晚,恍如隔世,擡手顫抖着撫過那雪中紅梅,殘缺的小指落在畫卷上,正好透出了後頭栩栩如生的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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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以置信地追問:“他當真還留着這個?”

菱生趁着他的注意全放在了那畫上,利落地将那些酒壇統統收了起來,“不然我從哪裏拿到的?晏哥把這些畫都收在了那個上了鎖的盒子裏,放在櫃頂,昨夜還偷偷拿了出來看了片刻才入睡,這也能算心裏沒你?”

顧長寧的眸光像是被門前的雪水潤透了,一下就有了水光,他扶着案頭歪歪倒倒地站起來,自顧不暇地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外走。

菱生一把拉住他,操碎了心:“一身的酒氣,你要這樣去見他?還是你又要說用那啞巴的身份?而且你那破匣子你自己去送!我才不會幫你!”

“對對,不能這樣。我這就去沐浴熏香。”顧長寧的臉上還有些醉态,趔趄着走到衣櫃邊上,拿出那個錦匣,又胡亂地從裏頭挑選衣服。

一件又一件的衣裳被他扔了出來,越到這種時候就越是着急找不到稱心如意的裝扮。

一旁的菱生嘆了一口氣,拿他這個醉鬼實在沒辦法,從裏頭選了件顏色淡雅些的長袍就丢給顧長寧,“穿這個,晏哥喜歡。”

換做平時,顧長寧肯定就瞪了過來,還要說他沒大沒小,但現在又醉又急的他只是抱着那衣裳,點頭如搗蒜。

顧長寧扶着門探出頭,看見外面一臉驚喜的墨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實在規勸不住了才把菱生叫回來的。

“去準備熱水沐浴,把這些衣裳都用香熏一熏。”

“是,屬下這就去準備。”

沐浴熏香之後,顧長寧連日醉酒的腦袋也總算是清醒了些,回想菱生這孩子方才的話也有幾分道理,若是楚晏真的放下了他,又怎麽還會留着那些畫呢?況且仔細想來,要是他們真要成婚,宮中又怎麽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拿過那枚玉佩系在腰間,走出門,外頭菱生已經備好了馬車,一人一狗坐在鞍座上等着他出來。

難道...楚晏發現是他了?

所以才這樣哄騙他,好讓他死心回國?可又為何要做到這般地步呢?他只是想靜靜地看着他而已,并不再奢求什麽了啊!

顧長寧一邊想着一邊擡步踏上馬凳,但後腳另一輛馬車就停在了宮門前。

車馬的規格一看就知道裏頭坐的是誰。

不出所料,楚源撩開車簾,木輪椅被宮人從馬車上擡下來,引得其他人都跪伏行禮。

“怎麽不喝酒了?”他擡手讓菱生他們起身,問顧長寧。

他對楚源的到來有些驚訝,但還是先作了答:

“醉得太狠,也想偶爾清醒片刻。”

楚源卻根本不在意他的回複,只拉過要登上馬車的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用打量的目光審視了他全身一遍,問:“你這要去見徐府?”

“我想見他。”

宮人的傘跟着楚源往顧長寧的方向傾了傾。

“你忘了我說的了嗎?你在他面前出現只會讓他平白激動,這是害他。”

“但晏哥前兩天還對着畫說起我們陛下的名字——”

菱生到底是個不知事的少年人,在這種身份懸殊的場面裏,也敢站出來插話,甚至這還是他為數不多稱呼顧長寧為「陛下」的時候。

顧長寧的眼裏也難得地露出一絲欣慰。

但在場的另一位皇帝就顯得不那麽高興了,輪椅上的楚源沒有擡頭,只掀起眼簾,目光越過傘沿睥睨一眼菱生,不怒自威:“朕敬你與兄長有舊恩,但現在輪得到你說話嗎?何況,你怎麽能稱呼「晏哥」?”

墨岩聞言立刻說了幾句好話解圍,上前按住菱生,生怕他再鬧起來。

少年雖然正是氣盛的年紀,卻也知道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人惹不起,只不服氣地抱着吠叫的灰犬,別開臉。

楚源讓宮人推着輪椅往院子裏去,顧長寧也知道他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便踱步跟上。

白雪穿庭,故作飛花。

楚源在傘下望着滿天的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這雪花雖美,讓人忍不住想握進手裏,但偏偏炙熱遇冰冷,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雪化,落個無影無蹤。”

“若是有心,以冰屋藏之,也不見得就會融化。”

他不知怎的,就是想與這莫名其妙的理論争辯一番。

楚源轉過臉,望着他,嗤笑一聲,“陪我邊賞雪邊喝一杯吧。”

宮人在亭子裏備好了酒具,又利落地支起了暖爐。

“你說,你當初要是相信了晏哥該多好。”幾杯酒下肚之後,楚源有些反常地說起從前,還用可憐的目光望着他。

這不僅讓他如坐針氈,內心還有種格外不安的感覺。

“是我混賬了。”

“這種時候你倒是不為自己辯解半句,認得挺快。”楚源也不是不知道當年的事是梧帝聯合墨旗從中作梗,但看到威風凜凜的顧長寧如此心虛愧疚的模樣還是覺得有意思。

顧長寧低下頭,将楚源遞來的酒杯推遠,“嗯,本就是我的多疑,才給了外人可乘之機。”

石桌對面的人愣了片刻,旋即一笑,“你居然有自知之明。”

但笑過之後臉色又轉陰,落寞地看着顧長寧面前那杯沒動過的酒,自己又自斟自飲了幾杯,喝完之後就咳了幾聲。

“少喝點。”顧長寧出聲提醒,好像在他身上見到了過去幾天的自己。

楚源卻擺擺手,“不礙事,我一到冬天就容易風寒咳嗽,”又看着那杯酒,勸道:“你真不喝?”

“不喝,我說了,我要去見他。”他怎麽會喝,他沐浴更衣就是為了去見楚晏,他想親口問問楚晏的心裏是不是還有他,是不是還留着那些為他提筆的畫。

楚源的視線移開,落進漫天飄動的雪簾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見楚源迎着風聲輕輕一嘆。

“楚晏跟徐錦逢...”

“我不知道,關于他倆的事,你還是去問徐卿吧。”

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一樣,楚源先一步拒絕了回答。

轉過臉再看他的時候,目光也多了幾分努力克制的遺恨。

“但依我看,徐錦逢要比你好得多,所以你...最好能識趣一點,趕緊回你的梧國去。”楚源突然開口,像是猝不及防地揮了一拳過來,打在顧長寧心口。

“什麽意思?!”他激動地撐着桌子站起來,因為楚源這話在他聽來就是支持楚徐二人成婚的意思。

“別再去徐府找他了,他不會想見你的,”楚源飲下最後一杯酒,不緊不慢地道,“你那個什麽菱生,也不準再去徐府了,你們梧國人還是放過他吧,難道你不想他過着平靜安寧的生活嗎?”

顧長寧被問得一怔。

楚源說罷,無力地瞥了他一眼,就讓宮人推着他穿過雪幕往外走,期間把手伸出了傘外,接到了一片雪花,看着它的晶瑩消融在掌心,“識趣一點,別再打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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