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烙印
烙印
戚遇歡看着眼前抵着自己胸口的人。
自己來這牢房時,就步步小心,他沒有聽到這個人的腳步聲。
所以推算他一直就守在原地、
戚遇歡将箱子放下,高舉雙手,借此機會打量牢房周圍,看着并不像有伏兵的感覺。
那日本人低沉的嗓音開口,同戚遇歡一樣,也是一口标準的京都話:“一個人能走到這裏,真是令在下佩服。只是在這裏遇見在下,是你的不幸。”
戚遇歡在心裏推算一下,在對方開槍瞬間子彈的速率,以及自己躲閃過去的幾率,對方使用的是普通的南部14式,子彈速率比不上步槍。
這是戚遇歡覺得值得慶幸的地方。
戚遇歡看着眼前這人,冷淡的問道:“關押國民軍官的牢房,想必就在閣下身後了吧。”
話音一落,一個翻滾,那人卻也不是完全沒有防備,上膛的手槍朝戚遇歡打去,戚遇歡飛速繞到那人身後,抱臂朝那人擄去。
那人朝地下一坐,躲過戚遇歡這一記攻擊,待手槍剛舉定準備再朝戚遇歡打一槍時,戚遇歡的腳風就已經将他手槍擊落。
那人微微歪着頭,半跪着擡頭看着戚遇歡,借月色,戚遇歡看見那人左臉有一道長長疤痕,從眉骨一直到臉頰下,看着極是詭異。
那人笑起來,道:“果然厲害。”
話音一落,就着下跪姿勢朝戚遇歡腿部攻去。
戚遇歡在軍校學習的那些格鬥,在這人面前并不多吃香。
幾次都險些被他擊中,戚遇歡借着位置轉換,朝牢籠裏面望去。
卻沒有他挂心的解秋夷。
戚遇歡只是一瞬閃神,那人拳風襲來,下腹被重重一擊,劇痛一瞬充盈全身,戚遇歡抱着下腹想再抵抗,卻已被那人的槍口,又一次抵在眉心。
只是,這一次卻不是那個王八盒子,是勃朗寧。
原來那人其實身上一直還有另外一把槍,只是他喜歡戚遇歡的身手。
戚遇歡又扭頭看了看牢房裏關押的那四個軍官,确實沒有解秋夷。
戚遇歡抱着下腹,單膝跪地,重重嘆口氣,卻又松口氣。
*
邢科最終還是去醫院看了看解秋夷,只是對于戚遇歡,他只字未提。
解秋夷尚半昏迷半清醒,有時問完一句話,等不到回答便又昏睡。
一側解千山唉聲嘆氣,宋溯雪暗自抹淚。
邢科安慰解千山道:“二老且無須難過,至少上海醫療條件要好過一線不少。無論如何,解少爺,至少……回來了。”
解千山連連點頭,道:“邢副官說的極是,秋夷手術前還問過遇歡,卻不巧遇歡公幹外出,不知,何時能回?”
邢科動動嘴,卻說不出一個歸期。
已經第六日,如果順利,戚遇歡恐怕已經知道解秋夷沒有被俘,如果順利,他此時想必可以全身而退。
可,如果不順利……
邢科不知道他能頂多久,張峰良雖然不過問戚遇歡去向,可302團裏面多少還有一些龔克賢的餘黨,如果他們捅了出去,什麽理由借口,恐怕都沒用了。
戚遇歡被關在大牢深處,鐵鏈吊着戚遇歡。
與戚遇歡交手那人,被一側火光照籠,戚遇歡才算是真真切切看了個清楚。
那人軍銜是中校,臉上疤痕顯得兇狠,但是他總是愛笑,即使此刻他手裏舉着烙鐵。
“國民黨軍校現在竟也培訓日語了?你京都話倒是很标準,不知道像你身手這樣好的,在國民黨任職是什麽?”
戚遇歡并不打算開口。
他從來信奉,無論說什麽,都有可能會傳遞出信息。
那人也并不氣惱,燒紅的烙鐵湊近戚遇歡,道:“早就聽說中國軍人很硬氣,想讓他們開口都是難上加難。其實俘虜你,我也并沒有對你開口抱多大希望。因為我非常慶幸。”
那人說着話,烙鐵就按上戚遇歡的胸口。
戚遇歡緊皺雙眉,繃起的下颌生忍着這灼熱的痛苦。
那人聞着燒焦的味道,繼續笑道:“我很慶幸,我在這兒俘了你,而不是在戰場上跟你對峙。你讓我想起一個人,在山東我就聽說的,他叫,解秋夷。”
戚遇歡閉上雙眼,喘着粗氣緩解身上的疼痛。
那人回過身,将烙鐵放回燃燒的熱爐中,翻轉的烤着,道:“只可惜錦州之戰,讓他跑了。不過沒關系,你們中國人,總會給我制造驚喜。”
沒有被俘,沒有死。
這恐怕是戚遇歡目前聽到最好的消息,精神松懈,對于那人說的所有話,都不在意了。
第十一日。
張峰良終于忍不住,叫來邢科,問道:“戚團長此行沒有說歸期嗎?”
邢科筆直的站立着,答道:“只說公幹,具體歸期未與屬下交待!”
張峰良因長期病痛,泛白的手指敲擊着桌面,道:“後天,中統警務處處長要來上海報到上任,你心裏要有數。”
邢科應了一聲,便退出辦公室。
剛踏出師部,邢科的香煙就點上了。
他現在必須做一個決定,錦州被封鎖,消息傳遞不了。
現在去錦州救人,只會把事情鬧的更大,在中統警務處處長上任前,戚遇歡如果回不來,這件事就絕對包不住了。
邢科沒人可以再商量。
剛坐上車,團部另外一輛汽車就開了進來,警衛員從車裏下來,急沖沖的跑到邢科面前,低聲道:“團座回來了。”
邢科眼前一亮,差司機火速朝小閣樓而去。
邢科走進小閣樓時,戚遇歡正在卧室換藥。
樓上,戚遇歡光着上身,背對着邢科。
後背上交錯數道還帶着血的鞭痕,邢科眼下一熱,走近了:“團座。”
戚遇歡回頭看看邢科。
邢科眼底團着眼淚,眼瞧着就要滴下來。
戚遇歡把手裏的毛巾朝他懷裏一扔,道:“你眼淚要是敢落下來,我叫人對你軍法處置。”
邢科連忙擡起袖子把眼淚擦了,拿着戚遇歡扔來的棉布,沾了溫水小心清理:“團座受苦了。”
戚遇歡忍着疼,任邢科給他清理上藥,道:“剛才警衛員說你去了師部,有什麽事?”
“中統那個警務處處長,後天要上任。”
戚遇歡垂下眼沒再吭聲。
中統牽制軍統,這是國民軍內部一向作風,這中統一旦确立,軍統的日子可沒有之前那麽好過。
戚遇歡低着頭,沾了酒精的棉簽擦上胸口那個烙印,一時疼的抽氣。
邢科還當是自己弄疼了戚遇歡,連忙停手,繞過前面,竟看見戚遇歡胸口那個烙印:“他們太狠了!”
戚遇歡小心擦着,道:“我好在已經逃了出來,這還不算狠。”
邢科又返回戚遇歡背後,繼續上藥,道:“解家少爺回來了,在團座去了第六日,屬下才知道的。”
戚遇歡挑眉,頓了頓擦藥的手,道:“回來上海?可有受傷?”
“重傷。不過現下已經好了許多,人已經清醒了。”
戚遇歡點點頭。
邢科說道:“他這重傷,倒叫他級別過了團座,現在是上校正旅級。聽說錦州他立了大功,保住國軍大部分部隊和錦州百姓。受了重傷後就被運往後方,轉到上海醫院來了。”
戚遇歡等邢科擦好藥,用紗布薄薄包了一層,穿上襯衣。
邢科看他這架勢,愣道:“團座要出去?”
“嗯,看看你嘴裏那個上校正旅長。”
“你傷還沒好!剛從錦州逃回來,鬼門關晃了一圈,不能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嗎?”
邢科哪裏能理解戚遇歡迫切想見到解秋夷的心情,勸阻無效,邢科只好跟着戚遇歡,去了上海同仁醫院。
*
解秋夷住的是上海同仁醫院最貴的病房,病房裏擺了好幾樣吃食和水果,戚遇歡進門時,被這一屋子的東西吓了一跳。
解千山先瞧見戚遇歡的,笑着走向病房門口,道:“遇歡你可算是回來了!秋夷都巴望好多天了。”
解秋夷聽見動靜,微探了探身子,勾着頭看戚遇歡。
戚遇歡卻沒有看他,只打量這一屋子各式各樣的東西,哭笑不得:“解叔叔這是做什麽?”
“秋夷總是不好好吃東西,我這也是無法了,叫丫鬟送來一些簡單的物件兒,就等他餓了想吃了,随時吃得到。”
戚遇歡當真是見識了解千山這寵溺解秋夷的模樣,也難為醫院竟也不管。
解秋夷坐在床上終是忍不住,道:“總是這麽大驚小怪,一屋子東西叫人進來看見丢人。過幾日部隊派人來探望,看見這些算得什麽。”
戚遇歡擡頭看他。
解秋夷雖說也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但神采奕奕,看着恢複不錯。
戚遇歡對解千山說道:“解叔叔還是把這些都送回家裏,秋夷好歹也是上校旅長了,當真叫屬下看見不合适,瞧起來他們旅長還是個被爹媽抱在懷裏的奶娃娃呢。”
解千山聽完這話,看看病房這滿當當也确實不像話。
當即差人把東西收拾起來,盡快拿走。
待這一切做完,又是好一會兒功夫。
解千山看他倆定有話要說,便帶了司機下人,一同從醫院離開。
邢科關上病房門,守在門外。
戚遇歡拉了把椅子,疊着腿坐在解秋夷病床旁。
解秋夷瞧着他,說:“又是小半年未見,你這怎麽瘦成這模樣。”
戚遇歡摸摸臉頰,他自己倒沒多少感覺:“傷可好些?”
解秋夷點點頭,伸出手遞到戚遇歡面前,一聲不吭的瞧着他。
戚遇歡看了會兒,終是嘆口氣,将手伸出去握上他的。
解秋夷一樂,道:“離的近些。”
說罷拽了他一下,這一拽,牽動胸前還未好的傷疤,戚遇歡暗暗咬牙忍了,從椅子上起身坐在床邊。
“你這次出差公幹,可用了不少日子啊。我聽父親說你自我被送來上海時,就已經外出公幹了。”
戚遇歡點點頭,說道:“軍中事務纏身,我不知你重傷回了上海。”
解秋夷哪裏計較恁多,此次見到戚遇歡,覺得他态度大有變化,這一身傷,也算受得值了:“昨日軍裏下了一發命令,要我在上海把傷養妥善了再回部隊報道。我推想,定又是我父親搞得鬼。”
戚遇歡将手抽回,拿了桌上蘋果,取了水果刀轉着圈緩慢的削起來:“想報效祖國,也得是先把命給保住了。解叔叔挂心你,你也自當珍重自己。”
解秋夷微歪着頭看戚遇歡專心削蘋果的模樣,笑道:“那你呢?你挂心我嗎?”
削蘋果的刀子頓了頓,鋒利刀鋒只是一個微小的輕轉,連貫的蘋果皮就斷開來,掉在地上。
戚遇歡看了看,又重新緩慢削起來:“自然。”
這輕飄飄兩字怎能使解秋夷滿意,手撫上他的胳膊,阻了他削蘋果的動作,道:“自然什麽?”
戚遇歡有些惱,可更多是無奈。
擡起頭看着解秋夷,問道:“你我二人在戰亂時,任何承諾都做不得數,所以何苦承諾?維持現下關系不好?”
解秋夷定然不會覺得好,他撐起身子又坐的直了些,盯着戚遇歡道:“在學校我便同你講了,我解秋夷今生唯你。你當這話只是年少無知随意胡說?我在前線打仗,每當一仗結束我活着躺下睡覺時,都暗自慶幸。除了打仗,我餘下的時間全都用來想你。這承諾怎的就做不了數?而且,遇歡,我們維持現下關系,現下我們是個什麽關系?”
戚遇歡皺着眉看着解秋夷,若對解秋夷不挂念,他不會單槍匹馬闖錦州。
可即便如此,他仍不能給出什麽承諾。
因為戚遇歡覺得,自己做不到。
或者,兩個人最後都會做不到。
他所想維持的,就是目前解秋夷按照他自己想活的路子活下去,兩個人各司其職,在可以見面時,偶爾見見面便好。
可解秋夷絕不安分于此。
解秋夷看戚遇歡不回答,心底沉了幾分。
今日見他如此乖順,還當他已經想通透,可眼瞧着卻不是那麽回事。
解秋夷皺起眉,慢慢靠回床背上,說道:“我們生于這亂世,就要因這亂世低頭?東三省淪陷,轟炸錦州,這些種種若我們都認了命,那豈不拱手将國土讓與日本人?遇歡你不信我會與你厮守?在恰當時機,我甚至可以告訴父母,若真因此被逐出家門,甚至開除軍籍,我定不會後悔。”
戚遇歡看着解秋夷這眼神,既有悲傷,也有堅定。
戚遇歡低頭将蘋果削好遞他面前,道:“戰争結束,若你我二人還尚活着,你又還願意履此諾言,我自當随之。”
這便是戚遇歡能給解秋夷最好的答複了。
解秋夷哪會還再說什麽,掃了剛才悶氣,解秋夷看了看病房門,說道:“你湊過來些。”
戚遇歡瞧着解秋夷這模樣,剛松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解秋夷見他這別扭模樣,幹脆捂了刀口,自己往前湊。
戚遇歡連忙扶着,怒道:“你也是一堂堂旅長,怎的就不能安生一會兒?!”
解秋夷看着戚遇歡,笑道:“你讓我親上一口,我便不糾纏你了。”
戚遇歡咬牙看着解秋夷這無賴模樣,站起身就要走。
解秋夷一急猛地起身,只聽他哎喲一聲。
戚遇歡回頭瞧他,見他疼出一頭的汗,這才趕緊回去扶着他慢慢躺下,還未說些什麽,解秋夷竟忍着疼,湊過去在戚遇歡臉頰上親了一口。
戚遇歡登時一怒,本來扶着解秋夷的手,推着解秋夷跌回床上。
直把解秋夷疼的半晌沒出一聲,戚遇歡擡手擦了擦臉頰,冷道:“當真是不夠你疼,躺在病床上還有工夫瞎想,疼死你也就算了!”
說完這話,戚遇歡轉身離開病房。
解秋夷窩在床上,一邊疼的呲牙,一邊高興的傻樂。
這時要是有外人在,怕是以為他得了癡症。
戚遇歡坐在車裏趁着夜色回住處。
剛被親過的臉頰,感覺總有些麻。
戚遇歡伸手摸了,想起解秋夷那死皮賴臉的模樣,禁不住又好笑又可氣。
車身的抖動,會蹭着戚遇歡後背的傷。
他往前坐了坐,直着身子。
邢科坐在副駕駛座,一直不斷小聲提醒司機慢些開。
戚遇歡說道:“無妨。”
邢科不再吭聲,只是司機的速度已經慢下來。
蝸牛似的爬到小閣樓,邢科把戚遇歡送進門時,道:“明日團座且先歇息着,團部有事我再叫您。”
戚遇歡搖頭,道:“我再不去,張峰良晚上可要睡不着了。明天早些讓司機過來,我們先去師部。”
邢科只好應了,待戚遇歡關了門,才坐車離去。
這廂戚遇歡剛上樓,便覺察出一絲不對。
沿着牆,緩慢朝卧室走去。
突地一陣手風襲來,戚遇歡閃身躲過,擡腳朝暗處踹去。
黑影一個翻滾躲開,又朝戚遇歡攻去。
幾個來去,兩人都沒占得了上風,卻又都未落得下風。
待戚遇歡又一腿掃過去,那人突然開口,道:“好了。”
戚遇歡踢出去的腳,驀地停在那黑影頭部數尺,緩緩收回,道:“你來這兒做什麽?”
“我剛到上海,找你來報個道。順便試試你身手。師父說你身手退步,我還不信,看來還真是如此。”
戚遇歡走到落地燈處,将燈光開關暗下,一時屋內被暖光籠罩,只是戚遇歡的臉色,卻異常不好:“我這裏以後不要随意進出,若引得旁人懷疑,你小心我對你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