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義
大義
解秋夷第二次來小白樓,沒去二樓雅座,直接去了大堂。
那人戴着呢子帽,一襲深藍長衫,正嗑着瓜子聽着戲。
解秋夷坐在他身邊時,他也沒有絲毫反應。
臺上唱的是一出天女散花的大戲,越劇腔調,聽的人極是纏綿。
解秋夷與那人同桌而坐,聽了好一會兒。
那人開口道:“像這種戲碼,有時候演的都是些不盡如人意的結局。此種大戲,最後有個圓滿結局反而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解秋夷一笑,道:“先生對這倒是頗有研究,解某對戲曲倒是興趣不大。”
“可解先生最近來小白樓的時間可是很多啊。”
“那是因為這小白樓裏,坐着一個令解某感興趣的人。”
那人扭頭看向解秋夷,臉上皮膚很白,雙眼極為有神。
他很愛笑:“不知道解先生感興趣的人,是不是在下?”
解秋夷微微挑眉,算作默認。
那人又一笑,轉而看向戲臺子,随着咿呀的唱腔,搖晃着腦袋道:“門外守着你們旅部的兵,你坐在我身邊,副官在其後,看樣子我似乎如何都逃不了了。”
“那不好說。這即使滿場我的人,恐怕都不如先生的一個槍法。”
那人将頭上呢子帽去下,笑道:“其實在下也早就想會會解先生了,好為我可憐的師弟報仇。”
解秋夷看着他。
“所有人都以為,遇歡是死在日本人手下。可你騙不了我,遇歡一定是死在你手下。”佐野這話說得很是篤定。
解秋夷也沒有反駁,只笑笑,反問道:“為何這麽篤定就不是日本人做的?”
佐野蜷起食指,敲打着桌面,說道:“解先生不如我們打個賭,就賭今日在下是不是能從這兒逃出去。”
“賭注呢。”
佐野看着解秋夷,豎起一根指頭,道:“一條命。”
解秋夷揚起嘴角,道:“跟。”
這邊解秋夷話音一落,與佐野對視一眼。
佐野的速度很快,解秋夷也早有防備,大衣随手一脫,跟着追了過去。
解秋夷的搏擊術是在德國學的。
德國人很聰明,總會将看似最簡單的搏擊改得一擊必中。
而佐野的搏擊術在日本也是排在前列,極是厲害。
解秋夷就要追上佐野時,佐野一個回身回旋踢就朝解秋夷臉上襲來,解秋夷頭一歪躲過,雙手撐着桌子,腿風跟着襲到佐野面前。
佐野翻身躲過,嘴裏卻也不停:“同為黃埔同學,你的身手要比我那師弟強多了。”
佐野跑到門口,門口守着的士兵哪裏知道狀況,掏槍就朝佐野打去,佐野一個翻身躲過,道:“解參謀,犯規了啊。”
長衫一撩,王八殼子就掏了出來,朝那士兵連瞄準都不必,直接開槍。
一擊必中。
身後解秋夷也追來,腰間手槍也掏出,對準佐野,道:“我們下賭注時,也未約定不許開槍啊。”
佐野的槍法确實奇準。
解秋夷子彈發出一瞬間,佐野回身朝解秋夷開了一槍,向後翻滾那子彈擦着佐野的胳膊而過。
這邊解秋夷一個後空翻,躲過一命。
佐野再往外沖,門外守着的警衛連已經形半圓将門口團團堵住。
佐野頓住身形,轉過身朝解秋夷一笑:“看樣子好像跑不出去了。”
解秋夷低頭看着手裏的槍,收起臉上的笑容,微微皺眉道:“不到最後結果,我從來不下任何定論。”
佐野微微聳肩,道:“我早就提醒過我那可憐的師弟,早些把你給做了。他卻不聽,留你這一命,成了我們的絆腳石。”
解秋夷面色已經不太好,看着佐野的眼神,已經帶了一絲冷意。
佐野手裏還握着手槍,解秋夷的副官微微上前半步,緊盯着佐野。
佐野卻不在乎眼前這局勢,仍是一副笑臉,道:“八十七師張峰良的命,我給他留了半條,今日我一死,他剩下半條我也就帶走了。”
“你能耐倒是不少。”
佐野聳肩,道:“我們從小就是這麽被培養的,如果我師弟不死的話,他和我一樣,想讓誰死,在幾點幾刻死,都是我們說了算。”
解秋夷已經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呼之欲出的答案已經堵在心口,叫人生疼。
在解秋夷這一閃神間,佐野的子彈對準解秋夷的心髒射去。
解秋夷沒有時間反應,身邊站着一直戒備着的副官,千鈞一發時将解秋夷推開,子彈擦過解秋夷的臉頰,打入身後的門板。
警衛連的子彈在佐野開槍的同時,也打向佐野。
佐野看着解秋夷,微微一笑,口中鮮血奪口而出:“如果不是遇歡心軟,你、和解千山……就是第一批,要死的人。”
解秋夷看着佐野慢慢倒下,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道:“你們是日本人。”
佐野一直到死,都保持笑容,像是在嘲笑,嘲笑面前這個看似強悍的解秋夷。
解秋夷蹲在佐野身邊,心底鈍痛叫他一時站不起來。
副官走近他,說道:“參謀長,師長那邊……”
“你帶着警衛連,火速去師長那裏。”
“那……參謀長你這邊……”
“我沒事,留一輛車給我。”
佐野被警衛連快速清理完畢,身後戲樓那些看戲的人,都躲在角落瑟瑟發抖。
解秋夷就着蹲着的姿勢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看着都是極怕。
嘴角帶起一絲苦笑,那些站在前線保家衛國的,其實為的不就是家裏人能掂着鳥籠溜溜鳥,閑暇聽兩段咿咿呀呀的戲。
上海太平了太久,見不得一點槍聲。
若那些日本軍隊當真打了過來,那這些人的命運,又該當如何……
*
解秋夷剛踏進府宅,王聲就一路小跑着跑過來,說道:“老爺今天進了你的卧室,攔也攔不住,這會兒功夫了還沒出來。”
解秋夷一驚,快速地朝卧室跑去。
解千山不在卧室,解秋夷轉動銅獅,暗室門剛打開,一個腳風襲來,解秋夷扭身躲過,電光火石間,戚遇歡的槍口就抵在解秋夷的腦門上。
解秋夷看着戚遇歡。
戚遇歡這些時日瘦了許多,長久未見陽光,皮膚更是白皙。
解秋夷微微閉了閉眼,說道:“我父親呢。”
“在下面綁着。”
解秋夷睜開眼,滿面疲憊:“怎麽做到的。”
戚遇歡卻不回答。
解秋夷看着他,苦笑着:“其實我早就想過,這綁不住你。對于像你這樣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來說這區區小暗室,哪裏綁得住。”
“放我走。”
“去哪兒?國民黨軍籍檔案上,你已經是烈士。”
戚遇歡看着解秋夷,皺眉:“你不用管,放我走,我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解秋夷眉心感受着槍支的冰涼,原來被心愛的人抵着眉心的感覺是這樣的:“你回哪裏?回日本?日本派遣給你的任務沒有完成,你回去有活路嗎?”
戚遇歡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他一直在把握時機,他最怕就是解秋夷知道他屬于日本間諜。
他想在解秋夷知道之前,離開他。
至少不用親眼看着解秋夷眼底對自己只殘留恨,其他半分不剩。
解秋夷扶着戚遇歡的槍口,道:“要想從這裏出去,就開槍。”
“解秋夷!你總是在逼我!”
“你從這裏出去,我們兩個人就永遠站在對立面!戚遇歡,不是我在逼你,你踏入中國這塊土地到現在為止,日本當真如你們所說,不是在侵略我們國土,而是為了什麽共同發展共同繁盛?!”解秋夷往前踏過一步,戚遇歡往後倒退一步。
解秋夷滿目傷痛:“我在一線,身邊有一個兄弟只有十七歲,口袋裏放着微薄的工資,他對我說,等驅逐那些侵犯我們國家的人後,他要帶着這些錢回去,給他母親做一身體面的衣服。”
“但是一枚炮彈就結束了他所有承諾!戚遇歡,這是日本人高呼的東南亞繁榮?!轟炸錦州你也親眼所見,導彈從天上降落它可曾長了眼?!地上橫屍遍野,死的不是軍人就是百姓!”
“有多少像你我這樣的軍人戰死他鄉,而他們的家人就要為了所謂的大東亞繁榮,來付出妻離子散的代價!打着所謂的旗幟,做着慘無人道的事情!戚遇歡!我解秋夷不相信你就心如堅石,一點都不曾動容!”
戚遇歡被逼退到無路可退,解秋夷這些話在他心裏怎麽可能不起漣漪。
他從不崇尚戰争,即使端着槍。
可他的背後也是他的使命,作為一個孤兒,他從小被日本人培養成一名間諜,他們需要他為他們開辟道路,他又作何選擇?
解秋夷握上戚遇歡扣緊扳指的手,一字一句道:“今天你在這兒殺了我,如你師兄所說,你們在進軍中國的道路上,至少少了一個絆腳石!然後下去暗室把我父親也給殺了!他不肯對日本屈服,無法被招安,他死了之後,你尋一個漢奸來做傀儡會長,來掌控上海經濟命脈!來啊!殺啊!”
解秋夷猛地按下戚遇歡的手指,戚遇歡食指卻更快的抵在扳機後面。
若慢了一秒鐘,這枚子彈就會穿透解秋夷的眉心。
戚遇歡被解秋夷這麽逼迫,情緒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幾近崩潰,怒吼道:“解秋夷你仗着我喜歡你,拿民族大義來逼我!你明知道我殺不了你!你有你的民族大義,我也有我的民族大義!你背靠你的國家,我也背靠我的國家!解秋夷你何來立場逼迫我!”
解秋夷将情緒幾近崩潰的戚遇歡,一把抱進懷裏,緊繃這些時日的弦終究是斷了,眼淚再也控制不住:“遇歡,你不能離開這兒,寧可你恨我入骨,你我永遠也無法在一起,我也絕不願意在戰場上與你對峙。你可曾想過,将來你如何面對教導你的老師,你如何面對忠心耿耿的部下?”
我寧可折斷你的雙翅,絕不容許你離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