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局
死局
戚遇歡行至上海安寧小路,汽車突然爆炸。
周邊數十裏都聽到這爆炸聲。
最近警察局趕到,汽車已經被炸零碎,燒焦的車牌恍惚能看出像是軍方汽車。
解秋夷和邢科趕到時,警察已經将四周布控。
邢科幾乎是哭着朝那灘廢墟跑去。
負責此次的警察與解秋夷有過幾面交道,打量着四周,說道:“應該是事先就在這兒埋了炸藥。汽車走到這兒,壓上引信,直接就炸了。”
解秋夷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只站着看那片廢墟。
邢科走過來,眼睛紅腫,站在解秋夷面前時,卻不再掉眼淚:“解參謀,團座絕不能就這麽白白犧牲!一定要查清楚,為團座報仇!”
警察用裹屍袋将殘骸盡力尋了,解秋夷卻扭頭不肯再看。
解秋夷扭頭看着邢科,雙眸冰冷,道:“下埋地下的炸藥,是幹置炸藥。這是日本軍隊最常用的炸藥。”
解秋夷蹲下身,摸着地皮表層殘灰,冷道:“你們團座的仇,我一定會報!”
戚遇歡被炸犧牲這一消息,很快就傳遍上海全城。
張峰良的傷還沒有好透,被副官這一消息報告的幾乎眼前一黑。
雖說戚遇歡之死與軍方無關,可南京政府當真要怪罪下來,張峰良是如何都擔待不起的。
全國抗戰局面拉響,上海卻還是個安樂窩,即使有日本特務,在戚遇歡出事前,始終沒有引起重視。
上海八十七師一個校級軍官被炸身亡,這不止對于民心,乃至軍心都有了動搖之勢。
尚來不及悲傷,解秋夷就被後事纏的絲毫脫不開身。
直到深夜,副官将解秋夷送到府宅。
解秋夷微微嘆口氣,說道:“明日稍晚些來接我。”
*
解府原先是個達官貴人家的府宅,小道修的極是講究。
解秋夷走進門,打發了下人,沿着小道緩慢的走着。
更深露重,寒涼的天氣直把解秋夷的心也打的透心涼。
蜿蜒小道借着兩旁小假山和小道旁栽着的柳樹,幹枯枝幹垂在解秋夷肩旁,順着解秋夷的緩慢步伐,一層層的撥開着。
入中央軍校第一次見到戚遇歡時,他永遠都忘不了他一身孤傲氣質,冷漠拒人千裏。
解秋夷很喜歡他,覺得他身上有自己所羨慕的東西。
兩年軍校時光一晃而過,究竟是何時對他起了別的心思,他記不清了。
解秋夷曾對一起打仗的兄弟說過戚遇歡,他說這一生,恐怕沒見過比他更剛硬的人,沒見過比他更像铮铮鐵骨軍人的人。
解秋夷順着小道走到卧室,擡眼瞧着卧室橘色燈光,嘴角含起一抹苦笑。
那樣的人,他一生即使永不上前線,身上那股子氣勢,也只能是軍人的傲骨。
解秋夷進了卧室,将門關好。
走到裏間書櫃,轉動櫃子上擺着的銅獅,書櫃竟朝裏緩緩開了。
這暗室是那三品官員為日後躲命而修建的。
瞧這官員,若是清官,他何苦這般費盡心機?
暗室也通了電,走過不遠,就是一個大間,擺了雕花桌椅及一個镂花床榻。
解秋夷站在床榻前,與床上那人對望。
解秋夷不知那人現在心裏作何想法,他只知道自己,已經無措。
将那人封口的棉布解了,清冷的聲音便流了出來:“解秋夷你發什麽瘋?!”
解秋夷微微錯開些,燈光打到那人臉上,赫然竟是本應被炸死的戚遇歡。
解秋夷拉了一镂花圓凳到他床邊,坐下。
看他被捆綁的極緊,淡淡道:“我知你被綁的極不舒服,可我又實在不想與你打鬥,所以你且先忍着吧。”
戚遇歡冷着臉,瞧着眼前突然變得異常陌生的解秋夷,說道:“你想幹什麽?”
解秋夷從口袋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燃,雙眉從看見戚遇歡時,就沒有展開過:“遇歡,你我同窗四年,至今為止,相交已有六年之久,我設想過我們日後并肩作戰保家衛國,不念功勳,只等将闖入家中的倭寇一一驅除,而後你我二人若還能僥幸存活,往後的日子,那便只剩甘甜,這些情景在我心裏已不知被描繪過多少遍。”
“可所有設想裏,我卻從未想過铮铮鐵骨的你,竟會出賣自己的國家,竟會協同日本人對我們的家為所欲為!”
解秋夷說到後面,幾乎不可壓制自己情緒。
戚遇歡被束在身後的手,驀地冰涼。
“你不想讓我協同警察辦案,去查那四人之死,是不是就是因為知道,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槍法,更了解你出槍的習慣?即使你用了左手開槍!你舍棄你常用的德國□□式狙擊,更換7.7mm口徑日本99式狙擊步,就是為了把任務矛頭放在日本特務,卻又不那麽明顯。”
“所有人都往日本特務猜疑時,我本來也是這麽認為的。可是個槍口創面平整的可怕!那是有過特殊訓練的人才能打出的傷口,我從一眼看過去,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我為你找了許多借口,許多許多!”解秋夷一手抓上戚遇歡的下颌,狠狠收緊:“可是事實告訴我,殺四大會長的人,就是你!”
戚遇歡的下颌被抓的生疼,咬牙忍了,微微一笑,說道:“自然有這個懷疑,你倒是上報軍統抓我歸案啊?大牢刑罰一上,我抵不住時,說不定就招了。”
解秋夷看着戚遇歡,滿心絕望:“到了現在,你還不承認。”
“軍統不向來信奉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重刑必然可招嗎?”
解秋夷盯着戚遇歡帶着嘲笑的眼眸,好一會兒才松開手:“我差人把你劫了,在你車裏塞了個死刑犯,埋了足夠的炸藥,按照你慣用手法,用了日本特制的幹置炸藥将車體炸了。現在全上海乃至南京政府,都已經知道戚遇歡為國捐軀。你從整個中國,都消失了。”
戚遇歡一震,瞧着緩緩站起身的解秋夷,叫道:“解秋夷!”
解秋夷轉過身不再看戚遇歡,緩緩朝暗室外走去:“遇歡,我現在下不了狠心去殺你,囚你在此,待日本被我們國人驅除之日,我便再來親手殺了你。”
“解秋夷!”
戚遇歡的叫聲已經喚不回解秋夷。
以前解秋夷說過,他很喜歡戚遇歡清冷的聲線叫他的名字,總有一種莫名的味道,叫他蠢蠢欲動。
可現在,這三個字仿若成了魔咒,纏繞耳邊叫他不得解脫。
戚遇歡以為國捐軀之名而死,好過他日後被千夫所指。
這恐怕是解秋夷能為他做最好的事,也是護着心裏對戚遇歡最純淨的一份感情。
他剛才說,等倭寇被驅除那一日,他再來殺戚遇歡。
解秋夷把書櫃複回原位,滿面疲憊。
若是當真下得去手,一把炸藥,就此了結。
行至這一步,解秋夷其實已經邁入死局。
*
解秋夷坐在書桌前,書桌上空無一物,只有一盒煙。
從回來上海,解秋夷抽煙就抽的極少了,今夜恐怕是個無眠夜。
在他坐着的地下,躺着的是戚遇歡。
從頭到尾将事情仔細捋過一遍,卻總有些地方接不清楚。
解秋夷知道,是戚遇歡的上線。
他一直想知道,戚遇歡的上線究竟是誰。
他是怎麽說服了鋼板一般剛硬的戚遇歡,竟做了漢奸。
戚遇歡與日本人到底做了什麽交易,什麽交易重到可以背叛自己的國家。
解秋夷是想不通。
即使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解秋夷還是不相信戚遇歡會是漢奸。
房裏角落裏擺着的石英鐘,已經逼近淩晨三點。
解秋夷撚滅手裏的煙頭,從公文包裏拿出一支針管和一小瓶藥水。
将藥水注入直管,解秋夷又下了暗室。
戚遇歡也醒着,維持解秋夷走之前的姿勢。
解秋夷走過來時,戚遇歡只淡淡瞧了他一眼。
解秋夷蹲下身,将他袖管緩慢解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膚。
戚遇歡一動不動,任他動作。
針尖刺入時,戚遇歡微微縮了一下,解秋夷擡眼看他。
戚遇歡看着針管的液體一點點被注入皮膚,進入血液,說道:“是什麽?”
待液體全部打完,解秋夷抽回針管,用備好的酒精棉按住針孔,淡淡道:“奧氮平。”
戚遇歡聞言一笑,不再說話。
解秋夷按着針口一會兒,站起身把綁着戚遇歡的繩索慢慢解開:“你能活動的範圍,僅限于這裏。一日三餐會有人按時送到,你床後有一個小暗間,裏面可以解決你的三急,平日也會有人打掃。”
戚遇歡不說話。
解秋夷站直了身體看他,想再說些什麽,卻再也開不了口。
囚禁他那日,他二人之間也走進末路。
解秋夷不知道在民族大義與他之間,最後到底會做什麽抉擇。
這些時日過得太痛苦,痛如亂麻翻攪,扯不出一個清晰的路子。
可就算如此種種,解秋夷卻連戚遇歡假如真的死了這件事,都無法做出假設。
*
這幾日八十七師一直籠罩在低沉之中,解秋夷處理完軍中事務,就去戚遇歡的團部坐着。
南京方面對于戚遇歡之死,沒有做出多大反應。
戚遇歡對于南京,也并非解秋夷想象中那麽重要。
邢科說,戚遇歡被委派上海,對黨國做的最大的一件任務,就是将龔克賢給殺了。
本軍事命令是取而代之,可戚遇歡卻知自己,一旦做了八十七師的師長,那便更沒有活路。
解秋夷聽着邢科,一句帶過一句的說着戚遇歡這些年,在上海所經歷過得那些事。
他其實從來都知道沒有硝煙的戰場更為可怕,前線子彈的可怕都不如人心來的可怕。
邢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他作為副官心目中的團座。
蛛絲馬跡都體現不出戚遇歡,有什麽背叛黨國的舉動。
解秋夷坐在戚遇歡經常坐着的沙發上,本來一聲不吭的聽着邢科講。
突然想到什麽,說:“我記得在我重傷回上海時,你們團座曾經外出公幹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去了哪兒?”
邢科一愣,他明顯是未曾想過解秋夷會問這個,且他也沒想到戚遇歡竟從未跟解秋夷提過。
邢科低頭在說與不說之間,掙紮了一小會兒,才開口道:“不知團座當時為何不跟解參謀提及,現在屬下說了,只希望能對于為團座報仇有用。”
解秋夷擡起頭看他,道:“你坐下說。”
邢科不肯,固執的站着,說道:“團座是在聽說錦州被轟炸,日本俘虜4個黨國軍官後,才尋了個公幹的名頭,去了錦州。”
邢科這時不用再多說,解秋夷已經知道戚遇歡消失那十多天,到底是去了錦州做了什麽。
他始終冷淡的臉上,終于有了裂痕。
“當時屬下是要跟着團座去錦州的,可團座希望屬下在上海為他打掩護。團座在去了錦州第六日,屬下才知道您被送回了上海。團座在錦州是怎麽脫困的,這屬下就不清楚,只知道團座從錦州回來,帶了一身的傷。”
那後背的鞭痕及左胸口的烙印。
解秋夷突然覺得頭疼欲裂,這幾日緊繃的弦拉扯的極是痛苦。
邢科看解秋夷臉色不對,正要出聲詢問,解秋夷的副官走了進來。
解秋夷扶着頭看了他一眼,對邢科道:“你先下去吧。”
邢科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副官走近解秋夷,在他耳邊低聲道:“屬下查出,戚團長平日除了部隊和小閣樓之外,隔三差五會去一趟小白樓。”
解秋夷雙眉緊蹙,不發一言。
副官停頓了一下,又道:“警察局那邊來報,上海商會,又死了一個。”
解秋夷知道一定是戚遇歡的上線。
*
小白樓在上海算不上久,可戲園子也是人聲鼎沸,全仰仗老板會做生意。
這白小南的頭發總是擦的油光蹭亮,透着他有些泛白的皮膚,瞧着就像個奸商,不像是好人。
解秋夷雖是上海人,卻并不喜愛咿咿呀呀的戲曲,所以他從未來過。
白小南是在解秋夷坐到二樓雅間時,才知道戲園子來了這麽一號人物。
慌張跑去,解秋夷卻已經拿起碟子裏的花生,慢慢吃了起來。
“小的真是該死,竟不想解參謀大駕光臨,怠慢,怠慢。”
解秋夷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來聽個戲,緬懷個故人罷了。白老板不必客氣。”
話說到這兒,要是白小南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明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白小南做了一副傷心樣,說道:“戚團長早先是這兒常客,可不想竟……”
解秋夷收起臉上的笑意,端起桌上茶水,抿了一口道:“這二樓雅間的茶水可也不大好。”
白小南慌忙道:“是是是,小的這就取龍井來。”
解秋夷叫住他,道:“不必了,去點個戚團長平日最喜歡聽得戲。”
這倒難住了白小南。
戚遇歡來這兒的目的,白小南是多少知道些的。
他卻從來不是來聽戲,也未曾點評過哪段戲不錯。
白小南又恐引解秋夷多疑。
左右思量,小跑着去後臺了。
待白小南走遠,解秋夷掂着茶蓋撮着杯沿,對副官說道:“這白小南有問題,這些時候就派人跟着。再找個可靠的,每日都來這兒聽戲,瞧瞧有什麽可疑的。”
身旁副官應了。
解秋夷瞧着戲臺上唱戲的花旦。
适才解秋夷點戚遇歡愛聽的戲,白小南猶豫了下。
這便說明,戚遇歡根本不愛聽戲。
來這兒,一定是別有目的。
解秋夷為戚遇歡找了個,又聾又啞且不識字的下人來伺候他。
除了第一日為戚遇歡注射藥物之外,解秋夷再也沒有用過第二次。
戚遇歡手腳無力的症狀也漸漸消失。
只是解秋夷很小心,這暗室在解秋夷不回來時,也從不開啓。
戚遇歡有仔細觀察過,朝裏面想打開暗室幾乎是沒多少可能。
不知解秋夷是為躲避戚遇歡還是如何,除了晚上回來,将那聾啞人放出去之外,他從不出現在戚遇歡面前。
八十七師又調來一個團長,來接任戚遇歡的302團。
別說邢科別着性子不肯,解秋夷也有不适感。
可軍令如山,302團團長一職也不可能永遠懸着。
解秋夷最終還是接受這個軍令,只是他知道邢科的性子。
“你若當真無法接受,可上報申請調回南京。”解秋夷這話一說,邢科原本抵制的情緒突地就沒了。
“屬下一定要親眼瞧着殺害團座的人被抓到!否則,絕不回南京!”
解秋夷看着邢科臉上那股子堅定,微微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上車。
這個将戚遇歡當作信仰的中尉,在未來某一天若他知道,他團座沒有他心裏想得那麽好,該有多麽失望。
平日處理完公事,解秋夷就喜歡來302團坐着。
可現在不行了,解秋夷突然覺得無處可去。
回了府宅,連暗室他都沒有勇氣再進。
連帶坐在卧室,睡在那兒,都覺得不安穩。
本來王聲一直幫忙打掃解秋夷的卧室,可從解秋夷把戚遇歡囚了後,就明令嚴禁除了那聾啞人之外,禁止任何人出入。
理由是解秋夷把軍部工作,帶進了卧室。
司機把車開到了旅部,解秋夷剛下車。
副官就小跑着過來,道:“白小南最近去的幾個地方都查過了,沒有什麽可疑。但他的戲園子,經常坐着一個人。那個人與白小南也是熟識。屬下差人查了,沒查出那個人的什麽資料。”
解秋夷微微挑眉,緊了緊身上的大衣,說道:“抓回來。”
“可……用什麽理由?”
解秋夷一笑:“軍部想抓個人,要什麽理由?抓來再說。”
副官點點頭,正要走,解秋夷想了想,又叫住他,道:“先不要抓,人看好了。我親自去會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