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舞獅
舞獅
戚遇歡坐在床邊,受傷的手被纏上了厚厚的紗布。
他知道今天解秋夷帶兵要去救宋溯雪,可他不知道結果。
暗室的門在天快亮時,緩緩打開。
戚遇歡站起身,看着透出一些光亮的地方。
解秋夷無論何時何地,着裝一直都是很規矩,從未有此刻這麽狼狽過。
他看着戚遇歡。
戚遇歡看着他身上的孝衣。
解秋夷朝戚遇歡招招手,說道:“你過來。”
戚遇歡走到解秋夷面前。
解秋夷伸手将他抱進懷裏,道:“我同你一樣,現在,也沒有母親了。”
戚遇歡微微皺眉,回抱着他。
解秋夷抱着戚遇歡越來越用力,眼淚也同斷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我只想見你。”
解秋夷的恸哭聲傳來,夾雜着他斷斷續續的自責和忏悔。
“我殺了她。我指揮決策失誤,我忘了窮寇莫追。我沒有仔細觀察周圍,我沒有考慮到他們的重兵把守。我殺了她,我殺了我的母親……”
戚遇歡抱着他,不出聲,聽着他一句句重複的忏悔。
戚遇歡即使被關在地下,他也清楚的能算出解秋夷近日來的壓力。
他了解日本特務暗殺組織,慣于反向思維的暗殺模式,那不是解秋夷能控制的。
他們在布局時,習慣性埋伏一個不到關鍵時刻,絕不開槍的機槍手。
這是作為逃竄時,重要的轉移火力布局。
所以江川沒有死。
也幸好沒有死。
解秋夷哭了很久,戚遇歡一直安靜的陪伴着。
兩個人坐在桌旁,戚遇歡遞了茶水給解秋夷。
解秋夷接過來,眼睛紅腫,嘴角卻微微上揚:“這茶桌收拾的倒及時。”
戚遇歡倒着茶水的動作頓了頓,又繼續倒滿,放在自己面前,道:“你安排的那個聾啞人很盡責。”
解秋夷不再說話。
戚遇歡端起茶碟抿了一口,道:“你母親不會怪罪你的,無須為了自己這個決策的失誤而自責。你母親的性命至少換回了一個知己知彼以及一條命。”
解秋夷擡眼看着戚遇歡,他不懂戚遇歡這是什麽意思。
戚遇歡垂下眼,道:“我們在布局時,習慣性在暗處安插一個,不在必要時絕不開槍的機槍手,是為了給撤退提供有利的時間,以及,如果你殺了江川有未,現在死的便是解叔叔。”
“那如果我重兵保護我父親,同時殺了江川有未呢?你們這個暗殺行動是至死方休,還是轉移呢?”
戚遇歡放下茶碟,道:“轉移。”
解秋夷還想問,可他心裏清楚戚遇歡坐在這裏跟自己說這些,心裏究竟是多麽掙紮。
他隐了想再說的話,兩人坐在一起,不再開口。
*
靳貴看見解秋夷走進師部時,一時怔住。
解秋夷坐到辦公桌前,道:“你記得江川有未的長相,找刑偵處畫出來,一方面全城通緝,另外一方面暗查,重點監視大使館。”
靳貴點點頭,看着解秋夷軍裝右手臂上別着的“孝”字,道:“師座……不再休息幾天麽?”
解秋夷搖頭。
靳貴微微嘆口氣,轉身準備出去,解秋夷突然又開口叫住他,看着靳貴說道:“找個去日本留學過的,或者對日本比較了解的人問問,日本在春節時是否也粘花燈,是否也舞獅,日本有沒有哪個地方,種成片的桃花。”
靳貴不得其解,也沒再問,領了命便走了出去。
上海郊區一戰役,使得大使館一時也不敢再應聲,近日上海還算太平。
解秋夷忙完軍務就回家陪解千山說話,給解府調了一個連隊終日在府內吃住。
解千山不知道解秋夷這是為何,但是也無力去問。
這日解千山又與解秋夷同桌吃飯,本一直不怎麽說話的解千山,突然開口說道:“日本最近可有什麽動靜?”
“沒有,暫時消停了。”
解千山哦了一聲,便又開始悶不吭聲的吃飯。
解秋夷看了看他,放了筷子說道:“父親還記得曾與兒子說,留在上海做會長之位,不是留戀利益和權利,而是為了守住上海經濟。”
解千山停了筷子。
解秋夷又道:“如此,父親不能再萎靡不振了。軍內來報,上海總工會內部已經有傾向日本的人了。現下正鼓動工會繼續鬧事圍攻政府。父親此時再不主持大局,一旦師部插手,場面必然不可收拾。”
解千山苦笑,卻不答話。
“父親,唯有把這些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我母親和姨娘們的仇,才算得報。殺了江川有未不算什麽,他一個死了,還有千萬個湧進來。我們父子救不得全國,可也至少在上海這方寸土地上,顯出我們應該有的價值。”
解千山看向消瘦的解秋夷,從宋溯雪死之後,他一直纏綿病榻郁郁不樂,家裏家外的大事都是解秋夷操辦。
自己作為父親,沒有盡到責任便罷,現如今還要兒子來安慰。
解千山把手裏筷子放下,握着解秋夷的手,道:“父親當真不如你,明日父親便去商會。”
解秋夷把戚遇歡從暗室帶了上來,拉着他的手,牽他走到小院子裏。
外面夜色如水,院子裏放着一個獅頭。
戚遇歡見到它那一瞬,眼前一亮,幾步走近,上下摸了摸,道:“這獅子雖說與兒時不像,可……也算是差不太多了。”
解秋夷一笑,走到他身邊,蹲下身摸着眼前這獅頭,道:“你說這是兒時的記憶,長大後沒再見過這舞獅了?”
戚遇歡點點頭,道:“後來跟着師父之後便再也沒見過了。”
解秋夷拉着戚遇歡站起身,退到屋前臺階上,雙手擊掌。
不消一會兒,鑼鼓聲起,從院子外面竟跑進來一舞獅隊伍。
院子裏的燈光也亮起,一時間極是熱鬧。
戚遇歡亮着眼睛看着這舞獅,在解秋夷耳邊道:“這個像,這個像!”
語氣間的興奮如同孩童。
解秋夷看着戚遇歡,他從未見過戚遇歡這般開心過。
好比此時,解秋夷這麽久以來從未覺得自己心裏這般輕松過。
戚遇歡随着鑼鼓聲,不由的晃動着身子。
解秋夷牽着他的手,一臉寵溺。
一曲舞畢,那獅子憨态可掬的,竟朝戚遇歡直立着作了個揖,戚遇歡很是開心,轉頭瞧着解秋夷,眼睛裏亮亮的。
解秋夷看着戚遇歡微微一笑,說道:“這兩個獅子,哪個更像你兒時的記憶?”
戚遇歡指着剛作揖的獅子,說道:“這個,簡直一模一樣。”
解秋夷伸手把戚遇歡被夜風吹亂的頭發理了理,說道:“這院子裏,放着兩個獅子,一個是日本獅,一個是中國獅。而你說那個像你兒時記憶的,是中國獅。”
戚遇歡的笑容凝結在嘴角,看着解秋夷。
解秋夷又道:“在中國過年時,百姓除夕挂上燈籠,是借着閃爍不定的燭光,來象征彩龍兆祥,民富國強。而過年舞獅,是民間傳說廣東佛山出現一頭怪獸,每逢新舊歲之交,便出來糟踏莊稼,傷害人畜,百姓叫苦連天。後來,有人建議用獅舞來吓唬怪獸,果然奏效,那怪獸逃之夭夭。當地百姓認為獅子有驅邪鎮妖之功,是吉祥之兆,所以每逢春節便敲鑼打鼓,挨家挨戶,舞獅拜年,以消災除害,預報吉祥之意。”
解秋夷頓了頓,看戚遇歡臉上已經一絲笑容都不見,接着說道:“日本的舞獅是在清朝末年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他們舞獅卻也不是在過年。你記憶裏的桃花林,在日本,從來都沒有。日本只有櫻花是成林的。”
解秋夷握着戚遇歡的手,原本還帶了一絲溫度,現下竟冰涼。
戚遇歡怔怔的瞧着那獅頭很久,緩緩開口:“你想說什麽?”
解秋夷雙手撫上戚遇歡的臉頰,微微用力,迫他與自己對視,一字一句說道:“我想說,你是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