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入水
入水
徐青上前幾步, 徹底将林若雪的身子覆在自己親自形成的陰雲下才堪堪停住。
林若雪不知他在想着什麽,只感受到頭頂上方那人微熱的鼻息一下下撲在自己額前。
她嫌惡地皺了皺眉。
兩人距離太近了,近得叫她産生了不适。
林若雪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徐青将她的神情和一應退後的動作收近眼底,自嘲般地笑了笑, 竟是緊跟着又上前一步, 較勁賭氣似的, 偏不叫她離自己遠了。
“你……”
林若雪蹙眉望他, 想說你非同我挨這麽近做什麽。可擡頭去看, 對方的面目只背對着熹微的日光,整張臉陰雲似的沉在一片暗影裏瞧不真切, 便讓心底那些浮動的不安又翻湧出來。
畢竟尚還在人家的地盤上,徐青又是個瘋子,自己還是別再輕易刺激他為好。
她抿抿唇,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重新低下頭,只想再退後, 離他遠些就是。
後撤的腳步剛動,衣袖就被人扯住。
後退的動作一下子被人制住,林若雪望着自己被對方緊緊攥在手中的袖口, 只淡淡道:“放手。”
對方似乎輕嗤了一聲, 卻是不服輸一般,袖口一翻便攥住她手腕,一個用力,輕而易舉便拉得林若雪一個趄趔。
林若雪暗叫一聲不好, 險些就要跌他懷裏, 好在快觸碰到他衣襟時,上半身猛一使力, 自己方在快觸碰時穩住了重心,重新站住身形,才沒沾惹上他!
林若雪穩住身子,一股怒意混着嫌惡便如打破冰層的飛錨一般猛沖上來,她用力使勁兒扯了幾下,但力量地比過于懸殊,她如何掙紮,腕子卻也被他牢牢握在掌中掙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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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忍不住,對着徐青怒目而視着吼道:“你又發什麽瘋!”
我發什麽瘋?
徐青将少女雪白的手腕攥緊掌中,那光滑細膩的觸感被他包裹着,他望着對方的一雙杏眼,原本溫和慈悲的眼眸,因為惱于他的觸碰而盛滿了與之毫不相配的怒意,到了最後竟變成了一片淩厲的恨,好似直下一刻就要射出利劍,叫他當頭一棒萬箭穿心才解恨。
徐青望着,眼中的些許戾氣竟望得渙散了,化成了心底的一片迷茫。
他想起了自己的師娘。
是那個向來将自己視為己出的女人,會在他使手段壞規矩被師父責罰時将小小的自己護在身後,會在師父怒斥他小小年紀心術不正時為他說話,會在他沒拿頭籌發狠練功時陪他到午夜,只為給他送一碗熱湯來。
可這一切都結束在他被逐出師門的那個夜晚,彼時的他跪在地上,使勁兒拉扯着師娘的衣角,求她勸說師父不要将自己趕走,可無論如何哭求,最後只聽得頭頂上方的一句長長的嘆息。
“青兒,你心術不端,師娘若是再縱容,便是真害了你。”
他不信師娘這樣絕情,只一味攥緊她的衣擺不松手,直到師娘用力從他手中扯出衣裙,他擡眼去望,對方的目光便永遠烙在了他的心口。
便是林若雪這樣的目光。
那一瞬間,他竟生出幾分恍惚,好似也看不清眼前人是誰,只呢喃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你不甘心什麽?你害了那麽多的性命,你還不甘心什麽!”
少女憤怒的诘問像顆顆墜地一串珠串,将他的思緒換回籠。
徐青的目光重新落在林若雪的面孔上。
少女被他攥着手腕,惱怒的眼神像要吃人的幼獸,掙紮着身體極力想要逃離他的觸碰,只和之前那些恨他的其他人如出一轍——
是啊,他在不甘心什麽呢。
他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了,再去任由這些“好人”折磨自己那才是作繭自縛,何況這亂世,只分輸贏,何分對錯!
最後一點憤恨湧上心頭,讓他渙散了的陰戾重新在瞳仁中凝起,他又收緊了五指的力道,連帶着将掌中攥着的手腕舉起。
他望着林若雪,最後竟笑了一聲:“林姑娘這樣的好人,連一個出賣過自己的婢子都要護着,怎就不能也可憐可憐我呢?”
輕慢之色瞬息又蓋住他的眼,徐青竟伸出另只手來,貼上少女冰涼泛白的前額,幫她把那縷掙紮掉落的碎發別到腦後:
“如今江淮靠不住了,你也不用再去伺候他了,你一個弱女子,伺候誰不一樣,便留下來伺候我,不也挺好?”
他言語更加惡劣,只等着看少女再次被自己挑得盛怒要吃了自己的樣子,他覺得有趣。
卻不料,這話落下半晌,林若雪只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神情卻漸漸淡了下來。
他沒等到意料中的盛怒。
“徐青,你知道自己和江淮差在哪裏嗎?”
林若雪靜靜地瞧着他,最後竟憐憫似的笑了下,讓他的心竟也沒來由地跟着顫了下。
“我告訴你,在江淮的意識裏,女人從來都不是用來伺候他的。”
這下輪到徐青安靜了。
林若雪淡淡瞥他一眼,手上使勁,想将腕子從那人掌中抽出。
可徐青不發一言,卻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林若雪瞧不清他沉在暗影之中的神情,不指望自己說的能叫他懂,更不打算再和他起什麽口舌之争,兩人便都在一片靜默中僵持着,一個暗自使勁兒想要掙脫,一個不說話卻也不放手。
若換作旁的女子,怕是真要以為眼前人是對自己生了意思,執拗賭氣不叫她走。可林若雪畢竟看得畫本子多了些,她心中明白,就如同徐青自己所言,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就這樣輸了,不甘心不能輕易占有,只是慣性地想要索求,是征服欲,是占有欲,卻和世間真正地愛,絕不是同一種東西。
可這樣一輩子貪圖虛名活在迷障中的人,怕是沒有開悟的機緣了。
林若雪被他捏得不舒服,忍不住再擡眼去看他,言語中都染了幾許不耐:“徐都督,你捏夠了沒有?”
僵持許久的這些時間,徐青不知都想了些什麽。
聽她開口,像是被點醒似的,目光才移到掌中被自己高舉在面前的雪白皓腕。
少女的皮膚膩白,被攥得緊了,便生幾道鮮嫩的紅痕。而那紅痕之上,是那只礙眼的羊脂玉镯,只在熹微晨光下透着瑩潤的光。
徐青挑眉,從鼻腔中發出聲笑:“這破玩意兒,你倒稀罕得很。”
林若雪覺得頭疼,不太想和他說話,只收着力氣将手腕向下一抽。
“撲通!”
卻不知徐青是不是故意的,在她手腕抽出的瞬間,那只玉镯竟也被他指腹一碰,施施然脫手而出,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竟是直直被抛出,掉落進了湖水!
水面上倏然間蕩起層層圈圈的漣漪,那只玉镯卻早不知沉到了湖底哪出,沒入水面,不知所蹤。
徐青緊跟着便訝異地”哎呦“一聲:“在下唐突了!”
林若雪卻頭都沒擡一下,只靜靜地瞧着湖面上的漣漪片片,充耳不聞,垂下眼簾。
徐青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只看了林若雪笑道:“姑娘別氣,一只镯子而已,徐某明日買來更好的同你賠——”
他的話音戛然頓在這裏。
只直直地望着對面人動作,神情怔在了原地。
對面的林若雪,只望着腳下鋪開的一圈圈水紋,開始解自己的衣帶。
她面無表情地動作着,在徐青沉冷的目光中,外衣,紗衣,中衣,在她的沉默中,一層層堆疊在腳邊。
最後身上只剩一層雪白的裏衣時,她從腳下那個衣服形成的圈中赤腳走出。
須臾間,便聽見又是撲通一聲。
少女的目光沒在任何人身上多留一晌,只像魚一般,轉瞬沒入了冷水。
徐青站在岸上,靜靜地瞧着湖面上因少女而産生的漣漪,不發一言。
後頭站着的侍從卻有些慌了,瞧着水面逐漸歸于可怕的平靜,哆哆嗦嗦走上去:”都督,這麽冷的湖水,林姑娘若是在這裏死了……“
徐青卻并不發話,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生死,只沉沉地望了水面一眼,轉身便走。
侍從只好也硬着頭皮跟上去,卻還是心中不安,垂着頭小聲勸道:“都督,她畢竟是我們的人質,還要靠他引江淮過來,若是真殒命在這裏,豈不是…..诶?都督——”
猛然發覺身邊一空,侍從懵然間擡眼,回頭向湖邊望去,卻只瞧見了自家大人動作快到化成一片虛影。
他尚看不明白,只張大了嘴,愣愣叫道:“都督!”
岸邊的徐青卻也沒了人影。
只見一陣水花泛起,徐青的身形便也轉瞬沒入了刺骨寒涼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