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不識擡舉
不識擡舉
可惜“捂上了賊船沒有辦法”
城主府中, 宴罷歌歇,秦牧賠着一張老臉終于送走了江淮劉寧那幾尊大佛,府外駐紮營帳裏的軍士也都進入了休沐,城主府終于是安靜平和了下來。
方才那少年将領雖未動怒, 可那一身沉靜冷刻的刀劍之氣, 到現在回想來還是叫秦牧心有餘悸。
而至于使那少年心有不快的原因…….
秦牧想到便覺一股無名火直竄心頭, 幾次欲有沖過去狠狠教訓的意圖, 可想到那丫頭, 到底是自己放在手心寵了一輩子的幺女,那股火又軟踏踏地敗下陣來。
秦牧長嘆一聲, 滿頭銀發都似乎因為無奈而在額前微微顫着,終歸是一仰頭将手中杯酒一飲而盡,——
“作孽啊!”
有人卻恰在此時掀開珠簾,從門外走進。
秦牧剛擡頭瞥了眼,待看清來人,頓時便火冒三丈, 手臂一擡,掌中銀杯便被他狠狠擲在了地上!
那杯子掉落在鋪着絨毯的地面,卻仍然骨碌碌滾了好遠, 正好停在來人一片鮮紅的裙裾下。
“孽障!”
秦牧登時破口大罵, 伸出的手臂顫巍巍地指着秦詩詩:“今日是什麽場面,竟敢造次!”
秦牧氣得胡子尖兒都一顫一顫的:“你可知那江淮是什麽人?你說想結交他,我便依了你給江家軍開了城門,你還想怎樣!你找幾個婢子進來胡鬧, 你可知惹怒了他自己會是什麽下場!咱們臨陽城又會是什麽下場!”
秦詩詩只盯着腳邊滾落的銀杯, 原本進來時還帶着心思撲空的憤憤,此時聽父親這樣盛怒, 心中深埋的不甘和委屈頓時便全翻湧出來,再擡頭時眼淚便淌了出來。
她紅着眼眶望向秦牧:“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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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越委屈,聲線裏的哭腔也越來愈重:“女兒不過是想嫁良人而已,女兒有什麽錯!”
畢竟是自小捧在手心的寶貝,秦牧看見她這樣,心腸頓時便軟了數分,他自然也不想叫女兒心願落空,可卻不是什麽事都能由着她驕縱胡鬧。
望着她半晌,最後卻還是敗下陣來,只萬般無奈地長嘆一聲,苦口婆心勸道:“可是詩詩,人家是有婚配的啊!你這樣胡鬧,只會适得其反——”
“那又如何!”
秦詩詩憤恨地吼道。她從小便是要什麽得什麽,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秦牧也能拆人給她摘上幾顆,如今不過是她看上個俊俏的男人,自然沒有放過的道理。
原本清麗的一雙眸子因為委屈和不甘都染上幾處猩紅可怖的血絲,“不過是婚配而已,又不是已過門的妻子。何況既是我看上了他,就叫他休了那便宜婆娘又如何!父親不替我争,還不許我自己去争麽!”
“你……你你……”
秦牧原本軟下來了心腸,登時又被她這一席話氣到啞口無言,只顫抖着手指着階下這偏執到越發無法無天的小女兒:“我真是太過驕縱你了…..将你慣成這副荒唐模樣…..實在是…..”
或許是被氣得狠了,秦牧被氣到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最後竟兩眼一翻,直直被氣暈了過去。
“咚”一聲椅背倒地的聲響,門外候着的下人立時全部驚慌地圍了過來,各個口中急切叫喊着:“城主大人!”
而遠觀一旁地秦詩詩卻毫不為所動,只盯着一群驚慌去扶她父親的下人背影,冷嗤一聲,抹了把淚,轉身拂袖而去。
*
臨陽城位在邊關,不靠水,但城內卻有一奇景。
這奇景便是美譽滿天下的晶霧河。
白帝城的落月河最是寬廣豪邁,晶霧河屬落月河的分支,卻出奇地并不像主流那樣洶湧蕭瑟,反而越到靠近臨陽城的地方,水流竟越清澈平靜,在這邊關蕭瑟的臨陽城內,生生暈出了一片江南流水婉約的奇景。
到了冬日,河面便蒙着曾薄薄的白霧,粼粼冰晶灑落在寧靜的水面,如夢似幻。
當地的人們都說,在晶霧河旁為一人祈福,來年準會應驗。
江淮身前的河面上,有一盞漂浮的小燈。
歲末時日,城中百姓大多忙着操持家務,街道上甚至連商販都沒有幾個。
也就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一身玄衣的高挑少年,是何時站在了吹拂的冷風中,靜靜地凝視着平靜的水面。
似乎是怕驚到過往行人,他将鋒銳的佩劍向氅內微收。
今日是阿雪十八歲的生辰。
自小在京城長大,卻算是半個金陵人。他們那邊的風俗是,在每年生辰的時候,親友壽星點一盞小巧的長明燈,望着他在水面漂浮遠去,求一個一生順遂無波的好兆頭。
若是在京城早些年間,那個桀骜不馴的小霸王哪裏會去信這些,神佛高遠,怪力亂神,萬事只求自己,對于那些向漫天諸神求一絲福祉的可憐希冀,他向來不屑。
哪怕是如今,他鐵騎銀槍橫掃鞑靼,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陣勢,人們叫他“殺神鬼見愁”,他也毫無波瀾。
可唯獨對一人那樣不同……
他的阿雪。
他十分确信,無論她如今身在何方,自己定然會蕩破一切阻礙講她重新搶回自己身邊。只是,想到別人告訴他的那些話,漫漫長夜,卻總還有些深藏于底的細密隐痛,想要在他每一個噩夢驚醒的時刻,想要打破冰面,鑽之入骨。
朦胧霧氣如那盞河燈的花瓣一般隐隐爍爍,可到底還是能看真切。而他的阿雪,那個婉約嬌俏的少女,如今又在人間何處。
寒風吹面,河面上白霧浮動,淡如雲煙。
伫立良久,少年的唇邊竟扯出一絲笑,他一撩衣擺,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點亮了那盞象征福祉的長明燈。
這樣的笑容,生在這樣一副清隽俊美的面容上,原本是萬分的驚豔,可落在劉寧眼底,卻是一顆酸杏仁那樣極澀極澀的苦。
他站在江淮身旁,蜷縮在袖側的手指顫了顫,雙唇微張,甚至幾度生出要将真相和盤托出的沖動。
他心中實在不忍看自小的玩伴這樣自苦,甚至想全告訴他,你最心愛的女子并沒有抛棄你,相反,是她身負險境才助你脫困泥潭,你無需這樣傷心。
可是剎然間,他又想到了那落月河邊的累累屍骨,想到血流成河火鍋滿天的那個夜晚,想到鞑靼屠殺流民的兇殘,那到嘴邊的話,便又猶豫地咽了下去。
讓臣自私做一回主吧,劉寧想。
大乾和江家,需要的是一個鐵面無情的殺神,他的心中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雜念。
劉寧只望了對方一眼,便避開他的目光迅速低下頭去。
好在江淮似乎并未察覺什麽,直起身子,沉靜的嗓音古井無波:“走吧。”
劉寧剛想應下,卻聽兩人背後一聲嬌俏的少女聲喚住他們:“小女子見過少将軍,見過劉軍師。”
兩人回過頭,見紅色裙裾的少女雙眸明亮,頭上的烏雲鬓油光水滑,耳側還別着一朵金箔的簪花。一看便知是大清早新作的妝發,十分用心。
她身後跟着一個婢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雙手捧着精致的食盒,頭上裹着一圈厚重的頭巾,見兩人目光探去便立即閃躲着埋下了頭。
見這情景,劉寧一時頓住,半晌,還是壓着心底生出的怪異,恭敬問了聲好:“秦小姐安。”
他說不清楚,只是第一眼見着這女子的眼神面容,或許是小小年紀卻豔麗的過分的緣故,本能叫他不太舒服。
江淮一直淡漠地站在那裏,沒有開口。
秦詩詩對着兩人款款施了一禮,手一揮,紅瑩便捧着食盒奉上前來。
秦詩詩故意上前一步,站得離那肅冷的少年近了些,緩緩擡臂,動作柔弱地在他面前掀開了食盒,低頭羞怯道:“小女子聽聞少将軍晌午出門前并未用膳,想着些許是我們臨陽城的菜色不合少将軍胃口,聽聞少将軍生在京城,便特意叫人做了幾道京城的酥餅點心,只求能犒勞将軍這一路的辛苦。”
她言語嬌柔婉轉,的确是夾雜着幾分刻意,可那羞怯卻是實打實的,畢竟就在她頭頂離她近在咫尺的,可是那樣一張神仙般的臉啊……
秦詩詩手捧着食盒,垂首等待。天地遼闊,可她只能聽見自己那心擂似鼓一般聲聲敲着,直逼得她臉上刻意描繪出的那抹紅暈,硬生生擴到耳朵尖兒。
可過了好半晌,也沒見人來接她手中的食盒。
她咬唇擡頭去看,卻只見少年依舊淡漠地立在自己幾步外。
一雙冰湖般的眼眸從頭到尾便如封凍了一般,眸色寂寒地望向她。
秦詩詩被這樣盯的有些後背發寒,甚至她竟覺得,他雖望着自己,但其實并沒有正兒八經地瞧她一眼…….
端着食盒的手臂有些發僵,秦詩詩也覺得有些難堪:“江少将,我……”
話未說完,便聽對方冷然開口。
“不必。”
簡短兩字,直接□□地拒絕,竟不願意為她多吐一字。
秦詩詩從小衆星捧月,何曾被這樣冷漠拒絕過。
面色瞬間變得紅白相接,秦詩詩心中怨怼,咬牙扯住對方衣袖,強行止住他的去路,憤然道:“你還在這裏裝什麽清高?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看上你,我爹根本不會——”
“放手。”
江淮漠然望着他。
秦詩詩還緊咬着牙關和他僵持着,哪裏肯放手。這邊劉寧卻看着情勢不對,匆忙上前想要接過她手中的食盒,嘴上笑着不斷打圓場:“秦小姐的心意咱們領了,多謝——”
可秦詩詩的十指就如同嵌在那食盒一般,咬牙死死地扣着食盒邊緣,說什麽也不願放手。
劉寧想接過來也沒成功,僵持一下索性也放開了手,撓着後腦勺道:“秦小姐這又是何必……”
“啪嗒”!
話未說完,秦詩詩十指卻兀得松開,那原本精致的食盒滾落在地上,精致的酥點也狼狽墜地,随着食盒殺然間變得四分五裂。
“…….”
秦詩詩紅着一雙眼,死死盯着江淮,目光中說不清是恨意多一點,還是不甘多一些。
江淮卻看都沒多看她一眼,恍若未聞,抽身而去。
劉寧也尴尬地朝她作了個揖,急匆匆轉身去追江淮。
紅瑩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地走上前來:“小姐…..”
“別以為我不知道!”
秦詩詩眼底浮出幾根猩紅的血絲,死死盯着早就人跡消失的一片虛空:“他那個便宜老婆,不過是一破落商戶的孤女,能有什麽真情!”
紅瑩咬咬唇,猶豫道:“要不,我們就不要……”
“做夢!”秦詩詩狠狠打斷她的話,那架勢仿若親口對着江淮發狠。
“一個不識擡舉的小白臉,我非要看看,他如何逃得過我的法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