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挾持
挾持
有一個帶頭平安過去了, 剩下的膽子也就大了許多,一個個百姓拖家帶口,在徐青愈來愈鐵黑的臉色中紛紛走到對面,繞到黑壓壓的一片江家軍身後, 抱團縮了起來。
江淮向旁邊側了一眼, 丁木會意點頭, 當即掉轉馬匹向隊伍後面走去, 指揮這些百姓在軍營裏暫時安置。
王洛很是滿意, 看得哈哈直笑,笑夠了, 得意洋洋轉過頭,沖着城樓上的徐青高喊:“徐狗,這下你看見了看吧,你已經民心盡失一無所有了,還不束手就擒!”
徐青冷笑一聲,望着密如彤雲的一片江家軍, 默了一陣,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到了隊伍最前的江淮身上。
兩道視線隔空交錯, 江淮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 自始至終便是一副冷冽的神色,巋然不動,目光微擡與他對視,長睫下的一片陰翳蓋住眼底的一片冷刻。
徐青就這樣望着他, 望了良久。
視線中的那個少年, 生得那樣出衆,家世也那樣好, 一出生,便什麽都有了。而他,無論身在順境還是逆境,永遠那樣一副端正傲然的模樣,總是在他的對面,高坐白馬之上,神色冷然地望向自己。
那個如今聲名狼藉、潰不成軍的自己。
甚至有時,被噩夢驚醒的夜裏,他竟然也會想到,若是當年自己真照師父所言那樣“走正派”,會不會如今……
少年尚未被逐出師門時的那摒長槍緊握在側,可另一邊左手的五指卻只軟塌塌地垂下,卷曲着。似乎是感應,那卷曲着的手指關節倏爾竟發出“啪”地一聲脆響,似乎在提醒着什麽…..
只一下,他便又收起了那些紛亂沒用的思緒,眼中重新壓上一層濃厚戾氣,一瞬又讓他想起現實,重重地提醒着他,哪有什麽如果,哪有什麽曾經!
徐青的目光中的寒意重新凝聚了,緩緩望向江淮。
他迎接對方的視線,盯了良久,面上竟忽地浮出一抹詭異的興奮來。
他面露微笑,雙目卻死死地盯着江淮的神色,倏爾開口反問道:“一無所有?”
“江少将,你也這麽認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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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這麽認為嗎?
明明都兵臨城下,大難臨頭了,卻沒來由得說出這麽一句話,這,是何意?
一字一句在撲天的寒意中顯得清晰無比,叫人不由得繃緊了神經,警惕他話中深意。
冷風中,江淮微微眯起雙眼,手指卻不受控制地緊握成拳。
王洛依舊不明所以,皺眉罵道:“徐青你什麽意思,都成窮光蛋了還在這摳字眼,你就…….诶?”
他說不下去了。
所有人的話和心都突然卡到了嗓子眼。
因為他們看見了,城樓的臺階上,竟緩緩行走着一位被反剪着雙手的白衣少女。
而這少女,這些人都認識,正是他們此番北上的目的:
林若雪。
江淮的瞳孔驟然縮緊,那少女白色的倒影如同雪片一般融進他平湖般的眉眼,喉間一陣滾動,他不受控制地顫了顫下唇,聲線不由得低啞:
“阿雪…..”
阿雪。
林若雪走上了城樓。
她擡起頭,一眼便望見了牆下白馬之上的少年,剛要出聲,便被一只手強硬地拉拽到身前。
徐青将她的臉強行搬向自己所在的方位,腦袋幾乎貼到了她頸側,口中氣息一下下撲在她脖頸的皮膚上:“林姑娘,你的架子可真大啊。”
城樓下,所有人望見這一幕的人都是一陣唏噓,縱然混不吝如王洛,此時也不敢去看江淮的神色了。
“…….”林若雪強忍着惡心,彎着腦袋從他臂彎中滑走,目光朝身後斜看去:“徐青,繳械投降吧,現在投降還來得及,你若真殺了我,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徐青嗤笑一聲,歪着腦袋也饒有興致地去看她,笑道:“可是林姑娘,我養了你這麽久,不就是為了殺你嗎?”
他似乎覺得很有趣,眼中笑意卻多少帶點涼:“林姑娘又憑什麽覺得,你有和我談判的資格?”
“……”林若雪沉默一陣,低聲道:“你贏不了。”
“贏不了,我就不會先殺你嗎?”
“你不會。”
“呵呵,為何?”
“你喜歡我。”
“……..”徐青微微抽動嘴角,短暫地沉默了一陣,最後冷哼一聲,移開眼去。
大軍壓境,林若雪卻看着他嘆了一聲,道:“徐青,你之前誤上了賊船,就此收手吧,尚有轉圜的餘地。”
“呵,我還有嗎。”
“有啊。”
“有個屁,轉過去,再看就把你推下樓摔死。”
“……..”好吧。林若雪老實轉過頭。
她調回目光,稍向下傾。
正對上一雙沉熾的眼。
她微微一愣。
記憶翻湧出海,林若雪記得,那一回對視,還是他在上,她居下。他立在高高點将臺之上,周身一片蕭索,她躲在樹叢之後,兩道視線隔空對望,她心中有怯,當晚卻做了最親密之事。
已經不知是過了多少日,這回輪到她在城樓迎風而立,俯視那張令人魂牽夢萦的臉。
這些日子,她不是沒有想過,這一生會再見不到江淮,甚至有時在白帝城等得久了,等到她都倦了,也會疲憊地想,要麽就這樣算了,只要母親兄長安好,她就算老死異鄉,也勉強死能瞑目。
直到今日。
那玄衣軟甲的少年獨立于萬人之境,就像十四歲夜晚的那個夢一樣,風輕輕鼓動他的衣衫,他就在城樓下,望着她,林若雪一顆皺巴巴的心才終于得以舒展開:
即使穿行火海刀山,他真的會來。
像一片冰心被熱水暈開,她在雙眼溫熱中再次對上江淮的視線,像是剔透冰層下點燃暗火,她竟說不清,那雙過分漂亮的眼中,究竟是沉冷、憤怒、隐忍動容,還是欣喜若狂。
林若雪眉心一顫,一滴淚珠子就滾落下來,她沒來得及呼出口,一道厲風就擦着她的耳邊劃過,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伴随着沉重軀體倒下的聲音,徐青發出一聲冷笑。
“江小侯爺,竟也學得了偷襲的毛病?”徐青順手将擋在自己面前的侍衛屍體推開,随意吹了吹手上的灰。
“放開她。”
江淮在弓弦搭上一支新的羽箭,再次擡高手肘,對準了城樓上說話的人。
“是啊是啊!”王洛焦急地看看這兒看看那兒,這才反應過來,指着扇子沖城牆上喊道:“徐青,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男人之間打仗堂堂正正,你挾持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算怎麽個事兒!”
“呵呵,弱不禁風?”徐青覺得好笑,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林若雪,低哂道,壞了他這樣多的好事,她要是能算弱不禁風,西市屠宰場殺豬的孫大娘就該算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徐青沒理會王洛,兀自上前一步,五指間寒光一閃,一把短刀便直抵在林若雪脖頸。
林若雪瞬間只覺頸側的皮膚一涼,猛地吸了口氣,那刀刃竟生生壓低了幾分,膩白的肌膚立即爬上了幾道紅痕。
“徐青你他——”一陣刺痛傳來,她正要破口大罵,嘴裏便不由分說被塞進了一團麻布,猛地将她下半句堵了回去,叫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短短一瞬,林若雪在心中将對方的祖宗問候了少說百八十遍,徐青則輕拍了兩下她的肩膀:“林姑娘先歇歇嘴,再壞了我的好事,我可真要你的小命。”
罷了,林若雪朝天翻了個白眼,這人怕是連自己祖宗是誰都不知道,罵也白罵。
她白眼沒翻完,又是一道箭風擦着她身側刺過,這一次,明顯比方才那次更快更狠,不消說就能感到夾雜了射箭之人的多少怒意。
這回身前沒有侍從被他推來當替死鬼了,徐青手中那柄上了年頭的長槍輕輕一挑,那裹着勁風的利箭便被他輕松擋開。
“哈哈,威猛如江小侯爺也難過情之一字麽,居然連着兩箭都射偏了,诶——三思啊小侯爺,我手中這柄利刃可是須臾便能刺破她咽喉的!”
江淮放下弓箭,面色寒冷,死死地盯着城樓之上。
誠如徐青所言,其實只要江淮自己願意,攻破城樓拿下徐青不過是彈指揮間的事情。可是,他縱有擒賊屠城只能,此時也只能處處摯肘。
因為對方的籌碼是林若雪。
數萬大軍按兵不動,王洛和王敞之已經開始面面相觑,明明早已經是勝券在握,此時竟硬生生因為一個小女子,各個身懷絕技的江家軍竟無一人敢動彈。
誰都心裏清楚,江少将本骁勇善戰擅攻敵于不意。然而,對面手中挾持着這樣一個人,少将軍是死也不會冒險的。
那難道就這樣生生耗着?
一直穩坐帳中的劉寧聽了陣前傳訊,眉心一蹙,轉身吩咐了丁木幾句。丁木領命,跨上馬匹揮鞭而去。
城樓下,眼見着雙方僵持不動,林若雪又被堵着嘴嗚嗚發不出聲音,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就要從天亮等到天黑時,樓上的徐青忽然發話了。
“咚”一聲,城牆上竟被抛下一柄黑色的長槍。仔細看,正是方才徐青手握了許久,當初在京城學藝時用的那杆。
塵封多年,那長槍竟然尚未封刃,被從高空抛下竟也是直直地插入地下的磚石,槍杆微微晃動幾下便挺立不倒。
這支槍…..林若雪越看越覺得眼熟。
她嘴裏被堵口不能言,心中卻騰起十分不詳的預感。
下一刻,城樓上便悠悠響起徐青裹挾着寒意的嗓音。
“江淮,你還記不記得,五年前,你還欠我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