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輾轉長安醫病
輾轉長安醫病
“他要死了。”肖天歌很平靜地宣布道,潔白纖弱的手輕巧地捏着四根銀針,即使車廂內光線昏暗,莫雨也能看到銀針尖端不同尋常的色澤。
“淬毒了?”“可以救他,雖然是暫時的。”
“能讓他活多久?”“三四年吧。”
握住穆玄英的手陡然收緊,莫雨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不可以,我要他完全好過來。”
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肖天歌低下頭無聲地笑起來,直到莫雨充滿殺意的目光鎖住她,她才勉強坐正身體,像好久沒這麽暢快笑過般,一時收不住,開口後嗓音依舊笑得發抖:“剛是誰問憑什麽要救這人的?怎麽現在又回頭護他的命了?”
莫雨不理她,徑自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遞給肖天歌:“這能救他麽?”
“嗯,是什麽?”打開瓶塞,肖天歌驚訝地睜大眼睛,毫不留情地繼續取笑莫雨,“你可知道,這藥丸是用百年才綻開一朵的紫心蘭制的?只要按療程吃藥好好保養,一瓶見底的時候,他的天生心疾确實可以治愈。”
“但現在,你覺得他這算是有好好保養?拜你所賜,他的三陽絕脈已提前發作,若單單是內傷深重,我不用毒,費心救治,或許能好個六七成,僅是外傷折損,好十成不在話下,至于他天生的三陽絕脈,靠這藥勉強能拔除病根。”肖天歌揚起手,像展示珍寶般,讓莫雨好好看清穆玄英此刻的凄涼。
“可是,內傷外傷三陽絕脈加在一處,我還能讓他生不如死地活個三四年,你該謝我才是。當然要是父親親治,或許能讓他好好地活個三四年吧。
肖天歌滿意地看到莫雨臉色急劇變幻之後,最終穩當地停在痛悔這一格。她厭惡莫雨,但又懼怕他,谷中很多人都如她一般,如今難得有能夠奚落莫雨的機會,她本想再說點什麽,好提醒莫雨前幾刻是怎樣兇神惡煞要置人于死地。可惜莫雨這人不能用常理揣度,反手給自己一個了結也不是不可能,便尋了另個話頭:“紫心蘭這麽貴重的藥,你是何處得來的?”
“……他給我的,他說,他把命給我了,我以為他在胡說。”
“可不是把命交給你,你把這藥往山下一扔,這世上就沒第二株紫心蘭給他制藥了。等他三陽絕脈發作,該死照死。”
莫雨無言地搖頭,默默執起穆玄英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害怕與緊張。穆玄英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怎樣都是充滿笑意和輕松的語氣,他會輕巧地避開不适合兩人談論的話題,關心莫雨多過關心他自己,紫心蘭這樣至關緊要的藥,他居然用調笑的語氣便交托給了自己。
噴湧而出的回憶裏,夾雜許多莫雨從前沒有深思過的瑣碎對白,還有很多如今想來不可思議而确乎發生的事情。
“為什麽我追殺了穆玄英那麽久,浩氣無人馳援?”
“呵?”肖天歌簡直覺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快要成她這輩子碰到的最大笑料了,“我不懂呀,但不如猜猜看呢?浩氣盟不派人支援,一定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肯定是因為他根本沒告知浩氣盟。我隐隐有聽說,他早就叛出浩氣盟了,想來是無顏面對昔日同僚,不願求助。這事沒鬧大,不過多少有點風聲,你竟不知?我還以為你與他有什麽私怨,趁此機會要好好算賬呢。”
莫雨瞿然,肖天歌忍住笑,又補充道:“我得提醒一句,浩氣盟既然沒正式宣布他脫離浩氣盟,那也指不準他就是離家出走,但被你追殺至此那邊确實毫無動作,想來的确一無所知。要是對面知道了,會采取怎樣行動,這可說不準。”
她還欲說下去,莫雨忽的扼住她的咽喉,動作迅猛如雷,肖天歌甚至沒能做半點提防。莫雨的手無法抑制地發抖,力道完全失控,肖天歌驚懼不定地瞪向他,胡亂摸到一把淬毒的銀針,拿起就要往穆玄英身上紮。莫雨眼角餘光看到她動作,慌亂地一把将肖天歌擲向車壁,撲到穆玄英身上,側過頭貼到他左胸,幸好,還能聽到心跳。
只是不知道這心跳何時停息,還願意不願意,為他而跳。
要是他離開了浩氣盟,要是他真的孑然一身奔向自己,何來的為加害惡人谷而與自己虛與委蛇?那個口口聲聲責備他為何欺騙背叛的自己……在他眼裏,算什麽呢?
他無視了自己身上萦繞的閑人勿擾的迷霧,只看到自己內心灼燒的火焰,他說他要守護這團火,陪自己一起走下去。
總是毫無理由的相信自己,擁抱自己的熱情溫和,也擁抱自己的冷漠狂暴,諸如此類曾令他唏噓不已的愛意,轉臉便被他親自否定了。
“很痛的,你知道麽?”即使這樣,他僅僅輕輕地對自己抱怨了這麽一句。
可莫雨的确不知道,那到底有多痛。
穆玄英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莫雨坐在自己床邊,一手還放在他肩上,就那樣頭靠着床柱睡了。
天光已透亮,從穆玄英的角度,能看清莫雨眼下的烏青,披散的長發流瀉到他枕邊,發尾有些毛糙黯淡,整個人裏裏外外寫滿了頹唐挫敗。穆玄英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
怎麽就逃不出這個人的左右呢?
他努力嗅了嗅,聞到藥香和淡淡血腥味,身體的知覺慢慢找了回來,才敢斷定自己尚且活着,并非身處死後世界的幻覺。穆玄英試着挪動頭部,清楚地聽到頸骨“咔嚓”一聲脆響,疼得他倒吸一口氣半天緩不過勁。
“嘶嘶”的抽氣聲驚醒了本就沒睡踏實的莫雨。他一看到穆玄英醒了,原本的疲乏困頓一掃而空,又想開心又覺得這景象太慘,嘴邊剛挂上笑意,随即黯然消隐。茫然無措呆坐半刻,他才回過神,問穆玄英:“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喝水?過會兒要吃藥,先吃點什麽?”
說完也不等穆玄英回話,自己站起身裏裏外外忙了起來。
穆玄英就這樣看着莫雨團團轉,房子裏各種東西都摸了個遍,才恍然大悟地握拳敲了一記掌,又趕緊蹲回床前對他噓寒問暖。穆玄英沒接話,只忽然就在想,這個人是誰,真的是莫雨麽?
他很想笑,眼淚卻先流了出來,要擡手捂住臉,才發現手臂大概是斷了,被夾板夾得剛好,動彈不得。頸骨還在痛,想強行扭過頭也做不到,于是他什麽都顧不得,幹脆就着與莫雨臉對臉的姿勢,肆意随性地哭。淚水不斷湧出來,将莫雨關切的表情一點點浸濕,最後莫雨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
穆玄英原來也會哭的麽?
莫雨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諸多有關穆玄英的畫面裏,有他舒展了眉眼的笑,有他嘟着嘴的笑,有他閉上眼睛仰起下巴的笑,有他掩住臉背過身偷偷的笑,有他無可奈何的笑,有他迷離暧昧的笑,有他黯然出神的笑。
他竟不知道穆玄英原來也會哭的。
大概因為,血流幹了,就該流淚了。
莫雨伸手欲幫穆玄英擦幹淚,甫一碰上他的面頰,觸到一片火熱,不知道是他發燒了還是自己手太冰。他對搓了幾下手,感到有點溫度才又拿手背碰了碰穆玄英額頭,再碰碰自己的作比對,确信沒發燒,舒了一口氣,随即惴惴不安地站起身為穆玄英整了一條熱毛巾,等他收住眼淚不再抽泣,方給他細細擦拭幹淨臉。算算時辰是該換藥的時候,探詢暗示了下,見穆玄英沒反應,莫雨只好自己先動手。
莫雨做這些事的時候,穆玄英都由他動作,不看他,不說話,哼也不哼,痛了只管咬住下唇,本就沒血色的唇給他咬得更加泛白,硬是疼出一身汗,等松了口,赫然一道深深齒印,幾縷滲出的血絲反而給泛白的唇塗抹上了活人的色澤。
曾經萬語千言總不及我一心一意,曾經千思百想都奢望得到你全心眷顧。
可現在,在我眼前的你,展現出的這些關切和溫柔,讓我無比心酸。
莫雨是不善言辭的,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穆玄英說的多點,現在他不理莫雨,莫雨也不知道說什麽,想了想,認為該把現狀交代清楚。
“我們到了長安,惡人谷的據點。你情況很危急,我只好就近帶你來此尋醫,之前那件事……我都知道了,是我錯怪你。”
穆玄英幾乎是病成一張白紙,聽到他的話,不過微微顫動了下邊角,依然顯不出情緒的顏色。
莫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一字一字咬得極清楚,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離開浩氣盟其實是專程來找我的,所以我以為你沒有真的在意我,是別有企圖,對不起。”
他的表情糾結而懊悔,甚至還有一絲怯弱,穆玄英沒辦法移開眼捂住耳,只能一點不落地聽進看盡。
那樣冷傲強悍的莫雨,可以半刻前溫存着笑意,片刻後一句解釋都不聽将他打出丈外,一步一步追殺不留喘息機會,眼睜睜看他墜下山崖也不動分毫,現在卻在告訴他,他的愧疚和歉意,還幾乎是小心翼翼怕觸怒他的。
可他到頭來是在為什麽道歉呢?為他不夠信任自己道歉……
他總擔心自己會給莫雨帶來壓力,所以不論心裏多少不舍,都要留給他一句溫柔的再見。他不願逼迫他,不想令他為難,不希望他們之間寬闊到難以逾越的鴻溝,變成莫雨退縮的理由。于是他禁不住想,要是,他自己親身跳入這個鴻溝,莫雨是否就能懂得他的真情實意?
卻不曾想,在他粉身碎骨之前,都不會收到真正的回音。無以言表的疲倦席卷而上,心裏滿盛的愛意瞬間磨損至飛灰。
他真的錯了,“我死給你看”這種把戲只能做給真心關心自己的人,而真心關心自己的人,怎舍得讓自己傷了分毫。
他原以為自己足夠赤誠足夠熱情,他甚至已經得到了莫雨的默許與首肯,但誰知道,莫雨允許他靠近,不過是以為他全身心拜服,容不得半點一毫的分歧和暧昧的。
你看,世事滄桑輪轉,每每看去以為有什麽不一樣了,結果我們都留在原處,揭下面具的瞬間,面具後的臉依然如昨。所以你,把留在我這裏的種種一切,統統都拿走吧,你的姓名沉在我的腦海,你的呼吸穿過了我的身體,你的聲音躲在我的耳裏,我已經患上名為你的病,快要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了。
我沒有辦法再愛你,失去你的恐慌我無法再承受第二次,可我同樣不會去恨你,為你受過的那些傷,就當做是我不可言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