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巴陵晨間

巴陵晨間

天亮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夢醒後莫雨怎麽都睡不着,幹脆跑到客棧大堂枯坐,泥塑木人似的坐在正對大門的位置,把趕早來收拾的夥計驚了一跳。夥計不動聲色地迅速平複心情,先為莫雨燒了壺茶,把整個大堂擦擦洗洗個遍,再去開了門。

門板一塊塊卸下,光線一塊塊灑進,雨後秋日的晨光分明是柔和泛着水潤的,莫雨仍然覺得過于刺目而不适應,側過身子避開了直射的光芒。

“喲,好早。”剛轉過來,他就看到穆玄英從樓梯上下來,誇張地揚手,沖莫雨打招呼。

他問也不問聲,徑直往莫雨對面一坐,拿起茶壺先為自己倒了杯,又讨好地給莫雨斟滿,喚來小二點了一盤包子兩碗粥,上桌後先叉了個大肉包擱在莫雨碗裏,把筷子燙洗一番後,再遞到莫雨面前。動作态度話語,一氣呵成自然連貫,莫雨暈乎乎地接過筷子道了聲謝,下意識夾起包子咬了口:“肉的?”

“嗯?”“不喜歡吃肉包子。”

穆玄英尴尬片刻,撥了兩勺鹹菜到莫雨碗裏:“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口味嘛,那吃點鹹菜。”

“只是……不喜歡吃肉包子而已。”

成都莫家莊以廚藝擅長,當年他與師父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塞給自己的最後紀念,就是兩個她親手做的肉包。

幼年的他并不十分理解為何自己要過禁閉生活,又為何沒日沒夜地被疼痛折磨。父母家人看到他永遠是一籌莫展的愁苦模樣,母親仿佛流不幹的淚水叫他恐慌不安。

疼痛令人智慧,他明白,自己或許正是這個家的磨難。

漸漸地,他變得冷漠麻木,那些有關愛與被愛的記憶層層疊疊掩蓋了起來,被愛過的證明也好,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也好,他統統都不需要了。

既然所有溫暖都會冷卻,那麽幹脆一開始就留在冰雪裏。

穆玄英被莫雨說得不知所措,悶頭吸溜喝幹了那碗粥,放好餐具正襟危坐。莫雨他不知怎地,說完不喜歡吃肉包子,還是一口一口吃掉了,吃完便舉着筷子發呆,整個人紋絲不動,筷子尖都不帶抖的,這便罷了,竟然是看着穆玄英的方向發呆,眸裏沒半點神采,魂游體外一樣盯着他,真真是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緊張起手腳怎麽擺的問題。

他還有自知之明,曉得莫雨不過是晃神,實際上根本沒把他瞧進眼裏,這點自知之明,讓他分外難過。

他不甘示弱地一同走神,莫雨想到哪他沒法跟到哪,于是開始想他跟莫雨到過哪:氣勢恢宏的皇城,西風悲切的洛道,金水蜿蜒的小鎮,夏日氤氲的瞿塘峽,彌漫霧霭的黑龍沼,節曲繁頻的無量山,自然還有踏入江湖的第一天,南屏山故居旁的山隘。

那時,莫雨神思倦怠地坐在茶棚裏聽雨,也不知有沒有把自己看在眼裏,

他不願難得的相遇淪為日後寡淡無味的片段,于是自顧自說了許多,想吸引莫雨的注意,抹去此刻的生分,末了,許下一個要将莫雨引為知己的心願,對方這才收了漠然神色,回了他一句“傻子”。

眨眼兩年多過去,他這個傻子還不是和他那個瘋子,又坐回了同一張桌子上,喝着茶吃着早點,各發各的癡。

等兩個人一起回神醒過來的時候,穆玄英正撩起莫雨垂下來的一縷頭發幫他別到耳後。便是這麽一碰,讓穆玄英驚覺自己的越矩,莫雨則詫異自己的毫無防備。

穆玄英讪讪地收回手,又規規矩矩坐好,莫雨看了看天花板再看看地板,最後對地磚上一道小小的裂隙産生了濃烈的興趣。

被晾一邊許久的夥計這才尋到空隙,上來收拾了桌子,麻利收攏盤子的同時,夥計心裏頭不住小聲嘀咕,這兩人要不是都是大小夥子,那怎麽看怎麽像一塊私奔出門的公子小姐,拘謹歸拘謹,還不是互相目不轉睛看個半天?這種害羞又尴尬的氣氛,他個外人站在一邊都快要膈應到不行。

于是夥計飛速地收好餐具補上一壺茶,立刻閃身入了後廚。掌櫃則坐櫃臺後面劈剝劈剝打算盤,沒注意大堂裏的客人,莫雨的手下們站在樓梯口,瞧見自家少爺又跟那浩氣小子對坐着不知幹嘛,摸摸後腦勺交換了幾個眼神,自發地從後門出去收拾準備東西,沒人往大堂中間走。

所有人任他們兩個被丢在一張桌上,眼觀鼻鼻觀心。

穆玄英清清嗓,跟以往一樣,擔當起找話題的職責:“莫雨,我給你講個夢好麽?”

“夢?”莫雨疑惑地偏過腦袋,單手握拳撐住下巴,想起了自己昨晚做的夢,“你說吧。”

“我夢見了你跟我,我們都是小孩子,一起住在一個看起來很祥和的小村莊裏。你帶着連我在內一群小孩子,漫山遍野地跑,有小女孩覺得你好威風,偷偷遞糖啊包子什麽的給你,我氣得不行,悄悄截住那些女孩子,說你有事呢,有什麽就交給我吧。”

“結果啊,她們一走我就把那一大把糖果扔到自己嘴裏,差點甜壞了。捧好包子去找你,當做是我送你的。沒料到你特精明,拎起女孩子包包子的手絹問我這哪來的,不像我的東西,我被你問住,支支吾吾講不出話,你一急就要打我,以為我搶了人家小姑娘的花帕子。”

“我們就沿着田埂你追我逃的,跑着跑着我被石子絆了一跤,滾到了稻田裏,摔得一身泥啊水啊,你就緊張了,把我拉起來,拿那條花帕子幫我擦臉,包子也哄我吃掉。”

“那些女娃娃送你的東西,結果都是落在我身上了。”

穆玄英用一種懷戀的調調,假借夢的名義,講起了他設想的無數片段中的一個——他還是第一次跟人說起自己的幻想。

他的幻想無一例外,都由他和莫雨做主角,并不是什麽離奇古怪的妄想,純粹是一個寂寞的孩子為自己空白的童年填充畫幅。童年該是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光,穆玄英卻沒有,莫雨想來也沒有什麽安逸歡樂的童年,于是穆玄英那些假裝跟莫雨在一起的畫面,很多都是恬淡平靜的童年生活。

他的幻想症已是病入膏肓了,因為一想到真實的自己與莫雨,并不曾擁有過這些幸福往昔,穆玄英察覺不出自己的不近情理,只感到憤憤不平。

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模糊清晰的存在,恨不得他變成與生俱來的胎記,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莫雨聽得入了迷,跟着他的描述想象起來,冷峻的面容柔和了不少,忍俊不禁,問道:“你怎會做出這種夢境的,跟真的有過似的。”

穆玄英笑笑避開這個話題,伸出手越過桌子,輕輕覆在莫雨搭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柔柔握住:“你知道我夢裏都怎麽叫你麽?”“……怎麽說的……”莫雨條件反射地蜷起了手指,但還是穩住了自己抽回手的沖動,任穆玄英握住,盡量将自己的注意力與視線集中到穆玄英臉上。

穆玄英看到莫雨一夜過來突然對他和善了不少,禁不住笑,兩頰上聚起淺淺的梨渦,莫雨被他的笑弄愣了,好像心裏面種了株花,突然抽了芽拔了枝長出了個粉紅色的花骨朵。

“我叫你呀,小-雨-哥-哥~”

莫雨聞言整個人頓住了幾秒,緊接着霍地一下站起身,動作劇烈到以至于都帶倒了長條凳,弄出砰一聲巨響,驚得昏昏欲睡的掌櫃從櫃臺後面探出頭來。莫雨半句話也來不及招呼,扭頭就往門外沖,長發甩了穆玄英一臉。動作快的穆玄英啥都沒看清,就見到人都快奔出這條街了,他趕忙站起來也跟着出去。

莫雨只顧埋頭快步走,速度越來越快,簡直像是要逃跑,不知不覺都來到了縣外的田埂邊。

他迷蒙地擡起頭,摸了摸臉,發覺燙得快燒起來,一定是因為走得太快了,嗯,一定是的。

莫雨羞慚地蹲下身,把臉埋在臂彎裏。

是從何時開始,竟連他的手指都忍不住想要一直注視下去,會察覺到這份感情,正是因為跟不上被他吸引的速度吧?不過是被他喊了一聲哥哥,就激動到無法自持,明明知道一旦交付真心必然會受到傷害,心動之情卻如潮水洶湧,溢滿胸膛,僅僅是看到他的笑容,愛意就要呼之欲出。

他愛上穆玄英了,他分明是愛上他了,不管逃避多少次,還是愛上了。

莫雨震驚得連呼吸都感到很困難,匆匆趕來的穆玄英剛把手撫上他的肩頭,正充滿擔憂地詢問他是不是哪裏不适。莫雨想也不想,直接回身給了穆玄英一掌。

穆玄英猝不及防結結實實挨了下,一下往後跌坐到泥濘的濕土裏,捂住心口蜷起身子狀似痛苦的樣子,倒是跟他描述的情景有點似是而非的意味。

的确是一個追着另一個,順序緣由卻都調了個,而且穆玄英還是真被打了,跌了一身泥水。

“你……你怎麽樣了?”莫雨張口結舌了半天,拉不下面子給人道歉,不過還是走了過來為穆玄英查看傷勢。

“你臉紅了嗎?”莫雨才近到穆玄英身旁,他就跟沒事人一樣坐直了,一手捧起莫雨的臉,纖長的手指擦過血色還未褪去的蒼白面頰,像火柴擦過磷紙般點燃了他的喜歡。

莫雨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這麽容易窘迫。

“沒事裝模作樣幹什麽?”他故作兇狠地拍去穆玄英的手,嘴裏雖這麽訓斥,但也不知是誰在裝腔作勢。

“我什麽時候說沒事了?”他一邊說一邊誇張地揉了揉被打的地方,莫雨想了想,自己那一掌沒用上多大氣力,頂多痛上一陣,穆玄英這純粹是蹬鼻子上臉。

莫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剛要站起來,穆玄英死死拽住他的手,重心一個不穩就被帶到了他懷裏。

“莫雨,讓我抱抱你好不好?”滿意地把人抱在懷裏之後,穆玄英才笑眯眯跟人報備,別提有幾分得意忘形。莫雨一時氣結,開口堵了回去:“穆玄英你做事都是這麽先斬後奏的麽?”

“要是事先跟你打招呼,你會答應麽?而你現在不推開我,不就已經是答應了麽?”穆玄英像只偷腥得手的大貓一樣摟着莫雨,有一下沒一下地用下巴蹭着莫雨的臉,莫雨啞然,原本打算脫身後把穆玄英撂下趕緊回惡人谷,可那樣的想法,漸漸遠離了。

“下次別一個人跑出那麽遠啦,到時候回不來怎麽辦?”穆玄英收攏手臂,很是不舍地擁緊了莫雨。

“不就一轉身的距離麽,我怎麽會走錯。”然而他言不由衷的,深深環抱住了穆玄英。

“我也在你一轉身的距離裏,你為什麽,老錯過我呢?”穆玄英問着沒有結果的話,又一次尋到莫雨的眼睛,很是哀戚地凝望着他。

當時,不管是問這句話的穆玄英,還是該答這句話的莫雨,都不曾真的好好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

而如果真要問個為什麽……

因我當時,情難自制,因你當時,滿腹心事。

思緒重又轉回到眼下,那個愛笑愛鬧的穆玄英,現在正躺在莫雨手邊,面如金紙,命懸一線。

莫雨到底,還是真的打傷了穆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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