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到起點

回到起點

從驚慌中陡然驚醒,莫雨大口喘着氣,冷汗浸透了裏衣,眼睛閉上又睜開,才敢确認剛剛的一切僅是一場夢。天已放晴,空氣裏都是雨後濕潤清新的味道,晨起的鳥鳴婉轉哀愁。

再也不會有他在身邊的第一個夜晚已然過去,莫雨沒想到自己會在荒郊野嶺睡着。

不過,悲傷是這樣不眠不憩,無處流放,永遠不會放過他。

這個早晨,似乎太平靜了一些。

莫雨走至通往浩氣盟正門的白玉石階前,意外地發現竟沒有值守的七星衛,回想方才一路走來,也是這般不見半個人影,四周靜得如同空白畫卷,讓他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一個夢境裏。

于是雖然是難得可以大搖大擺走進浩氣盟的機會,但他在白玉石階的第一階頓住了腳。他想穆玄英昨天才剛回來,今日肯定不願見到他,既然自己只是來問個平安,不妨就在這等着好了。

結果這一等,就等了小半個上午。莫雨疲倦地半倚在石欄上,淋了小半晚的雨,又在濕濘的野外睡了一晚,白袍上全沾了泥點,長發也濕膩得糾纏在一起,這讓他很煩躁。仰頭張望,浩氣盟依舊大門緊鎖,無人進,無人出。

“出了什麽事麽?”莫雨不由自言自語,扶着欄杆自發地往上走。為了照顧穆玄英,他很久都沒管其他事物,消息比起之前,更為閉塞,于是他禁不住懷疑是否穆玄英急着趕回浩氣盟是因為浩氣盟內部出了什麽事。

剛踏上正門前的平臺,突來一陣勁風,濕透的衣衫被風一吹緊貼在身上,瑟瑟發寒,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風又大得迷眼,莫雨擡臂遮擋了會兒才等到風勢漸緩。随手臂放下的動作而擴大的視野裏,出現了一片圓薄的白紙片,正好飄到了莫雨的腳邊。

是冥錢。

莫雨遲疑着蹲下身撿起那枚冥錢,翻來覆去看,一臉想不通怎會有冥錢的樣子。忽而有細碎的聲音從大門後響起,然後一聲沉重的摩擦聲,大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縫,有什麽人正要走出來,莫雨慌忙把那枚冥錢握成一團捏在掌心站起身,三步并兩步走上前,正待開口。

豈料眼前突然撒開一大片圓白的紙錢,一道淩厲劍氣藏于紙錢之後,直破面門而來。他精神雖疲乏不堪,但身體仍記得該如何應對,當下扭身一轉退到一側,徒手拍開刺來的劍尖,避其鋒芒。為破劍氣所聚之點,莫雨彈出藏在掌心的冥錢,那片冥錢剛好被一剖兩半,随那些飄飛的紙錢一起,不知何處去了。

而幹擾視線的紙片一去,發動攻勢的人也藏無可藏。或者她其實也不想藏,只是突然在門縫裏見到蹲在門外的莫雨,心緒大亂,下意識就拔劍沖上,顧不得什麽出擊時機精度準度,單單是就想刺那麽一劍,提着的一籃紙錢因而随迅速擴散的劍氣飄飛。

“林可人?”莫雨握拳驚道,不為其他,只為可人此時強作鎮定也難壓胸膛劇烈的起伏,眼圈微紅分明挂着淚。

林可人身為劍聖之徒,與劍聖一樣愛劍成癡,莫雨與她曾在昆侖多次交手,不管戰勝戰敗,她都沒有任何表情,比昆侖冰晶還要寒上幾分,而這樣的林可人,會因什麽而憤怒哭泣?

莫雨面色一凜,像怕知道那個答案一樣,最挂念的那句話再不敢問出。

掌心還是被劍氣所傷劃開了一道淺口,正往外滲血。好幾片紙錢都沾到血,慘紅慘白落了一地。

可人憤憤收起劍,劍身擦過劍鞘一瞬響起一道短促的銳聲,生生撕過莫雨的耳膜,讓他隐隐期待,可人随收劍動作說出的話,只是因這噪聲産生的幻聽。

“你害死了玄英,竟還有臉再來麽?”

“你說什麽?不要騙我,我親眼看到他好端端走回來的。一個晚上而已,他怎會不在了?”莫雨情緒激昂,手徑直一揮像在做什麽否決。

“好端端?是什麽樣的好端端可以讓一個人冰寒侵骨血脈滞澀?是什麽樣的好端端可以讓一個人咳血不止直到氣絕?你知道他走的時候……是有多痛苦……”

可人終于無法說下去,倒退兩步彎下腰痛苦的抽噎了兩聲,又站起身抹掉眼淚繼續說道:“他受了你凝雪針槍的傷,根本未好過,全被他用內勁壓住才能勉力支撐。而他天生三陽絕脈,自小就陽息過旺,被此一激,病早就提前發作,你到底是何居心,說他是好端端的回來的?”

“我親眼見到的!你讓我去看他,他不可能死的,他怎麽會死!”莫雨幾乎在對可人咆哮,不受控制地沖前一步對可人擊出一掌。可人來不及拔出劍,只能憑劍鞘硬接下掌風,被逼得急退兩步,趕忙側過劍身在身前橫掃一圈,劍氣奔湧掌風潰散,但莫雨突然就懶得應對,站在原地全身空門大開,任劍氣襲來,生生受了這一劍,晃了幾晃,捂住胸吐出了郁積心頭多日的淤血。

“你?你怎麽了?”可人向前走了一小步,正踏上沾了莫雨血的紙錢。

莫雨狠狠擦淨殘留在嘴角的血跡,反問她:“他真的死了?”

雨後空氣濕潤,這些紙錢飄不了多遠,在浩氣盟正門前平臺上落了一地,暗紅的血灑在地上,如蛛網一樣在水坑間擴散,慢慢滲入磚縫,越擴越遠。

可人看着腳下,開口說:“他昨日傍晚一回來,匆匆找盟主說完話就病發了,甚至沒撐到回自己房間,便在人前忽的委頓在地。我走上前本想扶起他,可他開口還來不及說上半句話,先吐出一大灘血,我們幾人急忙送他回房去找大夫,前後統共就耗費了半個時辰,而他,就在那半個時辰裏去了。我們無法可想,連夜為他準備後事,今早宣布喪訊。”

“他死前……有說什麽話麽?”莫雨同樣沒有看可人,偏過臉望向遠處的山頭。

“我問他,是莫雨把你打成這樣的對麽,他說不關莫雨的事,叫我們別來尋你麻煩,他此番竭力趕回盟裏,無非是不想死在別處,更不想死在你面前。他死前交代的唯一和你有關的話,便只有那麽多。”仿佛窺破莫雨心事,可人直截了當說出了莫雨想聽到的話。

莫雨被這番話說的怔愣住,好像那些話是一方磨盤,把他的思考疑問痛苦一一碾過榨碎,他不由自主搖頭,晃蕩出幾步,神經質地走成一個圈,眼眶驀然發紅,有眼淚流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從未做過讓穆玄英去死的假設,他不相信,像穆玄英那樣的人會選擇這樣慘淡的收場。

他分明沒活到不得不死的歲數,還沒做到不管不顧都要做到的事情,他不會死的,他怎舍得,留下自己一個人,獨自赴死?

被穆玄英追着趕着捧着那麽久,莫雨已經養成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慣性。他直到片刻前還留有那樣的意識:穆玄英不是喜歡追他麽,走哪都要跟着,碰了壁摔了跤都要趕上來,那麽現下只要自己回過頭來好好安撫,總有天可以把他勸回到自己身邊。

“你說你會為我努力到最後一刻,也請我為你努力到最後一刻,假如真的沒有轉機,你必然會陪在我身旁,相養以生相守以死,絕不允許我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莫雨想起昔時穆玄英坐在他面前,似是無心提及的舊日對白,原是帶了結局的寓意

早在那個時候,穆玄英便想好了他的決定。

他不該天真,以為穆玄英真是全然原諒了他,還留一個可能等他用誠心打動。

只是穆玄英對他最大的回敬,卻是要讓莫雨眼睜睜看他許下的諾言,個個成空。

穆玄英真的不再在乎有沒有他。

如果早知當他打破了第一個諾言,他說的任何承諾都将不值得被珍惜,如果早知晚說一句愛語,他表白的任何心跡都如投枯井。

但從來都沒有如果,為什麽這個世上就沒有一句如果?

莫雨手撐住額頭,長發垂落,可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肩膀抖動,似笑非笑,忽然仰天長嘯:“穆——玄——英————。”

回聲不絕,聲聲泣血,悲痛之狀,無可名說。

她猛想起穆玄英過去說過的那些話語,一瞬間似乎懂了什麽,斟酌好字句,她向莫雨求證道:“前些年,玄英拒絕了一個跟他一起長大、一直喜歡他的女孩子,女孩子知道玄英跟我親,便來向我哭訴。我無法,只好去找他說這事,畢竟他跟那女孩,似乎平日關系也不錯的樣子。”

“他跟我辯駁說,他不喜歡人家,既然已知道對方抱着別的心思,索性早講出來該疏遠就疏遠,大家都明白便好。我問,那你有別的意中人麽,其實我就是一時好奇随口一問,他卻緘默很久,才極認真地說是。”

“我有些在意,便接着問他,是盟裏哪位姑娘?這一次他沒直接回我,而是問我,那個人要是因為外界阻撓不肯跟他在一起怎麽辦,要是并不喜歡他怎麽辦,我遂懂了,大概他喜歡的人,并不是浩氣盟裏的誰,而且只是他單思。”

“我那時又怎會知道感情糾葛該如何理清,于是讓他心向何處,就往何處努力吧。”

可人頓了頓,像在後悔自己當日的輕率。

“其實要是單指感情一事,他何須辛苦,非要求什麽心上人,喜歡他的好女子并不是沒有。莫雨,你知道他該有怎樣的一生麽?他該克己複禮,慎獨其身,發揚仁劍之名,這不是我們誰要求他的,是他小時候自己許下的誓言。而他一直做得很好,直到他愛上了那個不愛他的人。”

“我覺得他就像一把劍,劍即君子,又鋒芒暗藏,他做什麽都是坦蕩蕩的,同時總能直擊目标,我覺得他這樣很好。有時候想,他要全心愛上誰,該不會有誰不答應吧。”

“因他待人,總是赤誠。哪怕拒絕,也是為對方着想。”

“可要早知道,他喜歡的是你,大概我當年,不會說讓他憑心而動這樣的話了。”

莫雨聞言一動,側過臉對上可人審視的視線,淚痕滿面。

可人發出一聲嘆息,遺存心中多年的問題答案呼之欲出,她卻恨不得并不知道。

“莫雨你不要覺得他拼死也不想留你最後一面就是他狠心,難道你受得了他死在你面前的場面嗎?他……我想他是真的怨你,卻也真的望你不要為他痛苦。我知道他的個性,他那病原本說治不好的時候,他曾悄悄說,真等到二十七歲病發,就随便找個深山老林,一個人獨自去死。”

“他臨死前仍然在說對不起,至于對不起什麽,我不明白。”

“而我只想到一點,他還有兩個月方到二十二歲生辰,為什麽這死亡提前那麽早,還是在我們都以為他可以平安康樂活下去的時候。”

可人向來是情緒波瀾不顯于表的女子,方幾番拼鬥,好像已耗盡了她的恨意與哀恸,此時此刻,她靜心下來,将穆玄英的諸多表現娓娓道來,話語裏聽不出悲傷多一點,還是惋惜多一些。

莫雨第一次聽到可人說這麽多,安靜想了片刻,猛然醒悟,慌亂地擡手蓋住眼睛,大片水澤溢出指間,破土而出的哀傷無法抑制。

頭頂的這片天空,不知為何,布滿了雨霁的溫柔,明明……将所有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還是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清澄如鏡。

他想到了穆玄英在自己面前唯一一次的哭泣,那背後會是場不停歇的雨嗎?還是一片汪洋?

穆玄英對他,沒有期待了,卻也不恨他。要是他能繼續活着該多好,心裏的悲痛總有天會撥雲見日的,雖然自己不能再成為他的唯一了。

是的,沒什麽人只能依賴他人活下去,沒什麽失去不可接受,沒什麽痛苦無法終止,沒什麽思念不會消失。

所謂的深愛,即使有天會結束,也不是那麽不可理喻的事情。

現實永遠比夢境更殘酷,它将一切支離殆盡。

你沒有我不會怎樣的,我沒有你不會怎樣的。

但為什麽,我還是在哭呢?又為什麽,你要為了你不能兌現對我的承諾而道歉?

莫雨怔怔地搖頭,陽光照耀在淚水上閃閃發亮。他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可人在他背後好像喊了些什麽,但他完全聽不見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似乎有個熟悉的聲音藏在其中,在溫柔地念着他的名字:“莫雨?莫雨……小雨。”

舉目所及,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曾是穆玄英碰過、走過的地方,他的痕跡,他的氣息,無處不在。莫雨想,穆玄英不會真的不在的,他一定還在哪裏。這一次,他不要穆玄英等他了,他來找他,他不會再讓穆玄英等他。

不能相信,真會有這樣殘忍的死亡,不許我陪你。

他竭力向前奔跑着,下意識地按當年穆玄英指給他的路跑出了浩氣盟。他沒有目的地,只知道要一直跑下去,不可以停下來。一旦停下腳步,他就會發現,沒有穆玄英,哪裏都沒有,他聞到的那些氣味,碰到的那些觸摸,聆聽到的那些呼喚,都是潮水般侵襲大腦的、屬于一個人的記憶罷了。

唯有跑起來,他才能騙自己,他是在趕赴一場必會到來的相遇,而不是在逃離一場已經發生的別離。

他踩過穆玄英走過的山道,曾撫過穆玄英衣角的草葉又沾在了他衣服的下擺。

不知疲倦的風,經過這些莫雨留下的悲傷,也掠過那些穆玄英留下的絕望。

他的思維接近停滞,只知道要往前跑,走出這個山隘,爬上前面那座山坡,穆玄英肯定在哪裏,等着他。可他連自己的動作都控制不好,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除了鋪天蓋地的心痛,什麽都感覺不到。

狀态極差的莫雨在撐過最初那段距離後,一時不慎,徑直摔倒在了雨後泥濘的路面上。撲面而來濕土的氣味,乍然聞上去,與血無異。

對了,可人似乎說穆玄英流了很多血,難道就是在這裏嗎?他找對地方了,是不是?

莫雨神思恍惚地爬起,試圖繼續跑,可方才的意外摔倒仿佛打開的閘口,放幹了他的氣力,沒走出幾步,又一個不穩摔倒在地。那個藏在風裏、像是穆玄英的聲音,不知何時變作了焦躁擔憂的腔調,然而依舊沒有多餘的言辭,只在喚他的名字。

“我來了,你等等,我沒事。”莫雨喃喃自語着,無意識地撐起上身膝行了兩步後,才像剛意識到自己能好好走似的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腳步虛浮的他,幾次差點滑下山道,又不斷重新振作,最終狼狽不堪地走上山頭。

支撐着莫雨的,僅僅是一個不知因何而起的荒謬念頭:穆玄英在前面,穆玄英在呼喚他。

如果你想見我,我馬上就會去見你。只要有你在,明天我都可以不要。

然而驟然出現在眼前的山間索道,像一個殘酷的答案,瞬間擊垮了他。

他潛意識裏想逃往的地方,原來是這段感情的起點。

“我第一次一個人出浩氣盟嘛,看到那邊有個索道感覺怪有意思的,想試着走過來,哪曉得雨天濕滑,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還好我夠機靈,半空施了輕功停在了半山腰。”

第一次見面時,從山崖底下爬上來的穆玄英,一身狼狽,卻用快活的音調,滿不在乎地訴說自己的出糗。

只不過是在回憶,淚水便會流出來。

他會在對面嗎?在等着自己重新開始嗎?莫雨問自己。

莫雨走到索道前,慎重地踩上,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戰戰兢兢地走上索道。

一定不能出半點纰漏,穆玄英在對面呢,自己可不該被他笑話。

索道繩浸了水,很容易打滑。但奇怪的是,他的身體分明已透支,簡單的呼吸都需要他十分的力氣,他卻仍能走下去。盡管東倒西歪,總神奇地能在危險關頭重新找回平衡,像是誰越過了他的精神,掌握了對他身體的支配權。

此時此刻,他的世界正在不停旋轉,天上的雲似乎帶走了迷蒙山景的色彩,映在莫雨眼裏的全是一片灰白。

“莫雨?”

“莫雨……”

“小雨。”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重複自己的名字,真是在呼喚他嗎?如果是的話,莫雨必須要走下去。

終點向他靠近,起點漸漸遠離;開始就在前方,結束不知所蹤。

拂面而來的風寒徹心扉,他想今年的雨季大概會持續很久。

正午燎烈的陽光不知疲倦地傾瀉,恍惚人世,消失不見。不知花了多長時間,終于走過那條索道的他幾近虛脫,當即癱坐在地,再不能挪動半步。

片刻後,有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他茫然地擡起頭,突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笑臉。

果然是騙我的,說什麽你死了,不是分明就在這等我?

于是他也笑了,說:“你真是笨蛋,走這條索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

一滴淚無聲無息地滾落,打濕了他的笑。

他聽到那個藏在風裏的聲音,輕輕說了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完整的話:“你不要笑我了,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