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一·1

番外一·1

番外一:你是我的全部

春光正好,明媚盎然,風暖人懶。

穆玄英銜着一根草,百無聊賴地躺在河灘上曬太陽。劉海被風吹成一團,上下飄動,時不時戳進眼裏,帶來些微的刺痛感。他用手刨了幾下,越刨頭發越糾纏在一塊,幹脆閉上眼睛。

天上是明晃晃的日頭,眼睑之下的那點子黑暗被照得蕩然無存,視野裏是一片透紅的血色。他這麽一眯眼又躺了好一會兒,骨子裏的懶筋都給曬酥了,迷迷瞪瞪就開始打起瞌睡。

眼前透亮的血紅仿佛被春風吹散,耳邊草葉低拂相碰,細小摩擦聲被無限放大,“沙沙”,“沙沙”,不絕于耳。他好像在睡夢裏變成了一只小小的甲蟲,正趴在某片草尖上,剛踏過初晨的露珠,摔碎了一地晶瑩,翅膀也因此被沾濕,無法飛動。他伸開翅膀指望能早點曬幹,好盡快飛往遠方,這等待過程卻無比漫長,太陽西沉東升,似乎過了一個輪回,才等到殘留的水漬被蒸發殆盡。

可他已習慣于這片草尖上的風景,不想又不敢再動。

因為陽光已不是正好,風聲已經鼓噪,繁花皆開至了荼蘼。他不再年輕,飛不了太遠的路程,說不盡心中所有落不到實處的思念。身邊的世界是這樣熙熙攘攘擁擠紛亂,時光漸漸吞噬萬事萬物存在過的痕跡,而他這樣渺小的存在,從來不能幸免。等到呼吸終止的那一刻,不知是否能把自己想做的、願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一片粉嫩花瓣打着旋乘風而來,飄飄而落,恰巧落在穆玄英鼻翼一側。柔軟的癢驚醒了熟睡的他,結束了這場混沌不堪的古怪夢境。

睜開眼後,待乍醒的恍惚感過去,穆玄英心有餘悸地撫過胸口,夢裏似真還假的場景透露着不祥的哀傷,是他一直避而不提深埋心底的恐慌。

穆玄英随意伸了個懶腰,起身坐在河灘上,拍拍衣服上沾染到的塵土,手撐住地微微後仰,眼裏反折出粼粼水光,一個人枯坐在那愣愣發呆。而這般天非時地不利人亦遠的眼下,他忽的又念起了那個不知在何處,又正在做何事的人。

算上之前清明獨自去掃墓時的偶遇,他只見過那個人兩次。兩個人說過的話,穆玄英一字一句記在腦中,反複咀嚼回味,甚至向來懶得動紙筆書冊的他,為此還專門寫起了筆錄。

可惜寥寥幾語,縱使字跡潦草,也塗不滿兩頁空白。

他與他,顯然還可稱作陌生人,前後兩次見面足足相隔七年。

穆玄英依然時時想起他,在那個人把他忘個徹底的同時,建立起了對那個人足夠深厚的、能稱為喜歡的情感。

于是只字片言,兼上冷冷一眼,占滿了他心房。

不過一說到“喜不喜歡”這樣的柔軟情緒,穆玄英當即苦惱地皺起眉,無法自主地憶起清明之前,他替浩氣盟打理物資運送,忙到焦頭爛額時,花朝節期間發生的事。

本來這為花過生日的節日,他一向覺得附庸風雅過了頭,也就女孩子家喜歡,他只是來借個名目游山玩水。卻不料以花期為憑的節日天生三分浪漫氣息,雖初衷只為慶花神生辰,但時間久了,民間暗傳出種種風俗,比如男女二人相約結伴去往湖畔或河岸,點放一盞河燈,任湯湯流水,為彼方的花神帶去對彼此的思戀憑依,可以說是宣告戀情的儀式。

花朝節當天,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扭捏着拖他到了這條河邊,拿出親手紮的河燈,問他是否願意跟她一起放了它。他剛接觸盟務,正忙得腳不沾地,哪有那些閑心,立刻想也不想斷然拒絕,說聚伴放花燈不是你們女孩家愛玩的事嗎,何苦拉上他,說完掉頭就要走。

女孩子一把拽緊他衣袖,憋得滿臉通紅,眼睫如蝶撲閃,斷了線的淚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穆玄英慌了神,他不是不把她當朋友,只不過兩個人長大了,江湖兒女再不拘小節,男女之防也不能全然不顧,自然比起幼時疏遠了些。不曾想竟隔出了諸多暧昧情愫,穆玄英心虛愧疚,急忙好言慰問了半天。

“穆哥哥,你只把我當以前的玩伴嗎?就沒半分……旁的意思?”等女孩好不容易止住抽泣,又突然問了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是想問我為什麽不願陪你放花燈?我今年就要整十八歲了,怎麽還能跟你一起玩放花燈的游戲。因為像我們這樣年紀,再來做這些事情,已是極不妥當了。我倒無所謂,你可是要嫁人的,這些啊,留給你将來的情郎陪你做吧。”穆玄英坦然地回道。

女孩像碰到了燙手的物件一樣,丢開了穆玄英的衣袖。

她知曉穆玄英的脾性,其實他早明了她這番邀請背後的寓意。而她鼓足勇氣的表白,他顯然是不接受的,只不過穆玄英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林林總總說這麽多,盡管婉轉,已把拒絕之意明明白白和盤托出,她沒法裝聽不懂。

“那你有別的喜歡的人嗎?”好像不死心個徹底就不夠似的,女孩又刨根問底道。

穆玄英登時目光游移,支支吾吾講不出個完整的話。神思電般閃過,亂如麻的腦海裏浮現出一片清晰光景,假想的畫面裏,站在手邊的已然換成了那個人,手裏捧一盞河燈,笑意堆在眼角,正凝神望向他,唇齒啓阖,似在問他是否願一同向花神送出這盞承載約定的小小花燈。

要是那個人的話,他一定會答應的。

反過來說,不是那個人的話,他肯定不會答應的。

但沒等他組織好語言把他的心情敘述給女孩聽,她已慌亂無措地跑遠了。這讓他非常困惑,想了幾天,既不敢再找到她講明,又怕她傷心過度。不由想姑娘家真是奇怪,不該她問的事情眼巴巴跟自己開口了,真下定決心要講出來,她居然不聽了。

只因他永遠不會知曉,在別人看來,自己在想起那人時眼中盛放出的光彩,是多動人,又是有多不可撼動。

每一件珍而重之放在潛意識裏、連當事人都還不知曉其中分量的感情,僅從留給那唯一對象的眼神裏就能窺見端倪。那種眼神,即使其中無任何意義,即使對方分明不在跟前,都特殊到天下獨此一份。

因為他已把那個人和其他人區分了開來,放在那個唯一的位置上,誰都碰不得,誰都別想坐上來。

“這可如何是好。”盤腿坐好,穆玄英沒來由地感嘆了一句,撿起跌落到衣袍下擺的嫩草葉,想到上次看司空仲平也是拿了這樣一片草吹出了一個小調,繼而想到萬一哪天再有那麽個機會能同莫雨獨處,為免無話可說而冷場,不如吹吹曲子給他聽?

于是他把草葉放到嘴邊,銜住邊緣鼓着腮幫子試圖吹出聲音來。可是努力了半天,只見草葉子撲騰撲騰地像個小翅膀抖來抖去,吹出的全是呼哧呼哧的氣聲。

“你在幹什麽?”穆玄英正跟草葉較勁在興頭上,忽然頭頂一片陰影蓋過來,冷飄飄的聲音從天而降往腦袋上一砸,一驚之下差點把草葉吃到肚裏。

穆玄英一臉尴尬地扯出嘴裏的葉子扔到旁邊,擡頭往上望,只見可人單手叉腰站在他背後,正冷冷地看他。穆玄英嘿嘿笑笑,打了個哈哈:“可人姐姐到這來是何事呢?”

可人抿了抿淡色的唇,細長如新月的眉有一絲皺起的樣子。她提起裙裾坐定在穆玄英身側,方開口說:“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去陪我練劍的。”

“那敢情好。啊,不,可人姐姐,我可沒偷懶,我每天早上都有練劍的。”穆玄英先下意識地松了口氣,發現可人面色不善,趕緊把沒松完的剩下半口氣咽回去,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不過,陪可人練劍真是苦差。打不過是小事,但可人一定要堅持穆玄英至少能跟她過個百招,而且必須要等到他不露半點頹勢,才可放他休息。可人腦子裏沒半點收束力道的概念,一招一式發出俱是十成功力,兼上耐力驚人,一打能打足兩個時辰,每次打完穆玄英都有種死裏逃生的錯覺。

“你自己練三天的功效,怕是沒我跟你喂招一個時辰來的大,你以為你比同齡人進展快得多是因了什麽?”可人語氣裏似乎帶着幾分不滿,冰雪眸色其實已悄然化開,隐有笑意。

“可不是,能得可人姐姐指點,是我三生有幸。”穆玄英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頭,賠着笑問道,“那可人姐姐還有別的事找我麽?如果是盟裏事務,最近好像并沒什麽事吧。”

“除了劍術和公事,我就沒別的事能找你談?過去你有煩心事,一個人悶着難過,我也陪你說話開解過。只想不到你長大後,口齒是伶俐了,心思卻還跟以前一樣,捂得嚴實跟誰都不說。”這話本是可人想揶揄穆玄英兩句才講的,然而出口的話再聽回心裏,連可人這樣面冷心冷的清冷美人,都有些悵然莫明的難過。

“你這孩子,也就看起來明朗了。我是真希望能有個你喜歡的姑娘,好好陪在你身旁,讓你有契機把心裏話說出來,別壓壞自己。”

穆玄英聞言一怔,但沒收起笑,還是嘻嘻哈哈地說:“可人姐姐都知道啦?是做說客?這可真沒必要,我對她沒那種意思。培養不來,還白白耽誤人家青春,那多不好。”

“是麽?我也不想做什麽說客,求不得的确就是求不得,就像你哪怕日日練上六七個時辰的劍,也未必就有一天能打贏我一樣。”可人了然地點點頭,一副“幸好如此”的模樣。

她的類比雖是實話,但還是令穆玄英有些無地自容,尴尬地刮了一下自己的臉。

可人悶笑出聲,就剛才的話頭再問了下去:“你也這麽大了,盟主都放心讓你出去獨當一面。那是不是已經有了意中人了呢?”

穆玄英沒立刻出聲,只把目光投向眼前波光粼粼的恬靜小河,撿起身旁石塊一把平擲出去,石塊掠過河面點出三串波紋,如同心結,由無到有,逐漸擴開,布滿河面,最終有形為無形,你以為它平靜了,卻只是看不到了而已。

微風輕送,天上的流雲投下形狀不明的影子,蒲公英伏在草叢裏,吹散一蓬飛絮。穆玄英仿佛看到那個人,一襲白袍紅衣,滿不在乎地站在漫山青翠裏,冷眼看他,毫不留戀地轉身,越走越遠,消失不見。

那天的雨到了今天再提,早停了許多日夜。夏天就快來了,日光欲隆,閃耀到奪去人的視線的地步。

然而他仍伸出手想去觸碰一片幾近失明的空白裏,猶明晰的身影。

想再一次見到他,想接近他,最好能抓住他的心。

穆玄英對他不是很了解,白紙黑字記載的他的過去,街頭巷尾流傳的他的現在,即便加在一起,終究不能決定他的未來。何況哪怕親身面見,也未必能了解到他的真實。

偏偏越是不夠了解,穆玄英越想靠近他,了解他,從而知道自己心疼他、喜歡他,是不是應該的。

只有先得到,才能知道是不是能夠屬于自己的。那個人的不言不語,實在叫他捉摸不透。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可人耐心等了許久,方等到他的回應。事實上這麽長的沉默能說明很多問題,可人已經在心裏替他下了個肯定的答複。但他吞吞吐吐,話裏有話的樣子,讓可人突然真的好奇了起來。

“只是什麽?難道浩氣盟之中,還有什麽女子高不可攀叫你為難?”

“哈哈,說到高不可攀,可人姐姐你就是高嶺之花啊。”看到可人一本正經地講着單純的話,穆玄英又沒心沒肺的笑了。可人不理他,表情嚴肅,眼神銳利,不給他目光躲閃的機會。

穆玄英斂起笑意,說:“他說不上高不可攀,但或許的确是遙不可及。我對他的了解基本是從第三方的口中,真正與他的交流少之又少。他乍看似乎是難以接近的人,但怎麽說呢,他只是對外界抱有太多敵意了。他過得很苦,立足艱難,如履薄冰,會這樣也很正常。”

可人若有所悟地點頭:“她不在浩氣盟是麽?你這樣,算因憐生愛?”

“呃,可能是吧。然而可人姐姐說的不錯,我也确實想有一個人,陪在我身邊。”

穆玄英擡起手在空中畫了個圈,用略帶遺憾的神情講道:“可人姐姐你看,我們一生會遇見很多人,即使我的一生可能會很短暫,但大概也一樣會和很多路人擦肩而過。”

“哪怕我們身處同一個地方,都可能這輩子僅擦肩而過一次。”

“更別說守住那些與自己有緣,又終能為緣添上情分的人了。”

可人也擡起手,做了一個劈砍的姿勢:“這些我也能明白,人和人之間的聯系,從來都是這樣的脆弱。随随便便一個轉身一個讓步,都能錯過。”

她認真向穆玄英求證道:“你真的喜歡她?”

“喜歡啊,至少現在是喜歡的。但他不喜歡也不想認識我,所以我不知道,能堅持喜歡他多久。”

可人呃了一下,大概穆玄英這态度通透過了頭,不像她設想的那般癡戀熱烈,不過她還是鼓勵道:“既然心向往之,總要試着去追求一下吧。”

最後她站起身,輕輕拍了拍穆玄英的肩膀:“你是個很好的人,你真心待她好,她總有一天會懂的。”

料不到可人會說這樣的話,穆玄英有點愕然,但他還是笑着道了謝:“可人姐姐說的對,我不對他好,他就永遠不知道我很好。”

至少會很好地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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