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一·5
番外一·5
愈演愈烈的心痛,壓榨着他的呼吸和體力,這會兒他明白自己怕是真的病發了。可他不能,也沒那個臉返身回去請求什麽幫助。無力倒在山道上的穆玄英,整個人痛到蜷起,忽然有什麽從身體內處湧了上來,他翻起身捧住心猛咳,竟咳出了若幹血塊——他還是第一次病發時咳血的。
穆玄英想,自己是不是無藥可救了,會不會就這樣痛死?
莫雨是他惶恐的摯愛,帶給他的,是一場無可避免的崩壞。
而莫雨,對他做過什麽呢?那些所有與莫雨有關的回憶,無一不是落寞的。可僅僅是在腦海中回憶起他,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他忘不了莫雨,因為不知道怎麽忘記。
要能忘記的話,也不至于會傷害到自己的至親,背棄自己堅守的信條。
昏迷之前,穆玄英腦海裏最後浮現的話語是:要是痛死的話,似乎是自己應該的。
再度轉醒,痛楚已止,穆玄英疲累地睜開眼,一個人也沒看到,卻訝異地發現自己已不在原地,身邊憑空多出了一個收拾好的包裹,而自己的坐騎乖乖站在一旁。他顫着手打開包裹,除去一些衣物銀兩,自己需吃的藥,被絨綢布裹得妥妥帖帖,放在正中。
掉在路旁的佩劍也被撿了回來,放在他身側,他摸了摸冰涼的劍鞘,想到這劍前些年重鑄時,是熔了師父的玄鐵槍尖重鑄的。
自己說了那麽傷人的話,做了這麽傷人的選擇,師父卻還是允許了他這一次任性。
“師父……”穆玄英捧起包裹,無聲哽咽。
無法化成淚水的吶喊,像是這黑夜的旋律,讓他最終決心啓程去奔赴這場冒險。這是一個耗盡他心力的豪賭,他不知道自己全身心的投入能換來什麽,可能滿盤皆輸,也許求仁得仁。
不過,或許自愛上莫雨開始,他就已經輸了。這份愛征服了他,叫他不再有愛其他人的能力。
重整心情,穆玄英一路縱馬追着莫雨,直到巴陵才算堪堪趕上。
夏日宣告了終結,一場秋雨再度連綿,他想,是不是因了莫雨名字的緣故,時常在雨天裏遇見莫雨,有關那些雨天的記憶,總泛着水霧似的朦胧美好。
他的溫柔一如往昔,沒有莫雨的應允,就不會過多靠近,只假借同路的名義向他征詢同行的資格。
他察覺得出,莫雨待他的态度發生了變化。他開始為他打破自己的原則,享受兩個人在一起的氛圍。有時穆玄英不得不暫時回避,随便找個地方躲一兩個晚上。再出現到莫雨面前時,莫雨眼裏明顯綻放出的光亮,叫他由衷感到,在此之前所有得失苦痛,都無所謂了。
莫雨自己是沒發覺,旁觀的穆玄英看得一清二楚。不長的回程路被莫雨無意識地一拖再拖,巴陵走到長安居然用了一個月,他還雜七雜八說了一大通,非叫一群人跟着他在長安住下,等他處理完那些并不急也無需莫雨插手的事務。
因為莫雨以為穆玄英還是跟以前一樣,偷摸着跑來與他相會。索性多制造點機會,叫穆玄英別那麽快的離開他。
可是,穆玄英這次是真真切切地,奔他而來,退路全無。
這背後孤注一擲的絕望瘋狂,被穆玄英謹慎地掩蓋好,不打算告知莫雨。莫雨對他的一點遷就,流露的一分想念,已經足以配得起他放下的那些昂貴賭注。
莫雨開始愛他了。那麽他做出的讓步,放棄的選擇,都是值得的。不違背本心的付出,原來就是要對方的快樂作為交換的。
他得到了名正言順向莫雨要求更多滿足感的資格,對不對?
穆玄英記得莫雨在長安惡人谷據點的房間,暗自感慨,果然冥冥裏有天意注定,當日的帶路之緣還能給他這個方便。趁着夜深無人,他跳上房頂,倒挂下來敲打窗框,平白被驚擾的莫雨怒沖沖地下床開了窗,還沒等他罵完一句,穆玄英忽然整個人一軟松了手,眼看就要往樓下墜。
莫雨眼明手快地一把将人摟住抱進屋裏,意料之外的滾燙體溫讓他有點憂心,拍了拍穆玄英的臉,責怪道:“天這麽冷怎麽還穿那麽少,習武練氣也不用故意逆着天時吧。”
“沒帶冬天衣服出來啊。”穆玄英輕咳了一聲,挂在莫雨身上蹭了蹭,“說過了,我沒地方去,無家可歸了。”
“你到底是怎麽搞的。”莫雨滿臉不爽地把穆玄英外衣扒掉塞到自己被子裏,“胡鬧也該有個限度,不管你真的假的,病好之前哪也不許去。”
穆玄英拉緊被子,不知是發燒還是別的緣故,臉色緋紅若火,小聲喃喃:“莫雨,你怎麽對我這麽好了?”
正在翻撿自己衣物,準備挑幾件借穆玄英穿的莫雨聞言一頓,半晌才問道:“你不喜歡嗎?”
“喜歡,喜歡到不敢相信是真的,還以為是自己燒糊塗了。”
“你到底病了幾天?”莫雨拿好衣服坐回床邊,幫穆玄英掩好被角。
“不知道,從見到你開始,就一直沒好過。”
“虧你還活到現在。”莫雨笑笑,伸手擰了下穆玄英的臉,“痛不痛?痛就不是做夢。”
穆玄英慌忙拍開下手沒輕重的莫雨,抱怨道:“要被擰青了。”
随後整個人埋到了被子裏,聲音悶悶傳來:“我知道都是真的。”
因為一直很痛。
“怎麽?發生什麽了?”“小雨,我真沒有地方可以去,我來投奔你,你不收留我嗎?”
穆玄英從被子裏探出半個頭,發燒使他整個人有點不清醒,疲乏過度的疼像一把小鋸緩緩割着神經,語氣裏是從所未有的軟弱哀求,讓莫雨有些心疼。
這個時候,莫雨才想起,穆玄英比他還小上兩歲,身體正不舒服,興許都燒了好幾天,早就不清醒了,哄他一兩次沒什麽不該的。因而即使心裏并沒幾分信,他仍俯下身,額頭貼着穆玄英的,柔聲應了一句好。
“不趕我走了?”
“哪也不用去,我就是你的家。”
“求之不得。”穆玄英開心到有點得意忘形,立刻仰臉親了莫雨一下。莫雨愣住了,擦着嘴坐起:“你往哪親?”
“有……有什麽問題嗎?我喜歡你啊。”剛親完穆玄英就後悔了,只不曉得是後悔沒及時按住莫雨好繼續親下去,還是在後悔那麽草率地去親他。
高燒的感覺很像醉酒,有點醺醺然,平日壓下的旖旎心思活泛起來,蠢蠢欲動。他不知夢過多少次親吻莫雨的畫面,真的付諸行動,卻是借着自己生病的契機。
“你這是燒糊塗了,好好睡一覺就可以。”莫雨忙亂不安地站起來,不管怎麽擦,感覺都擦不掉停留在唇上的觸感。灼熱的,柔軟的,陌生的,屬于另一個人的嘴唇的觸感。
“睡?那,我睡在這裏,你睡哪?”穆玄英的臉更紅了,他拉起被子往床裏側蜷了蜷,像在逃避忍耐什麽。
“我的房間我不睡這裏還睡哪裏。”莫雨本想再接一句兩個大男人睡一張床沒關系,可剛剛那個淺淡至極的親吻提醒了他,讓他突然明白穆玄英的顧慮。
“我們都是男人。”莫雨還是說了出來,不曉得講給誰聽。他的溫度猶自沾染在自己唇上,手擦過的地方也有些灼痛感。像有一小簇火星,從他身上蹦到自己身上,燃燒跳躍,最後燃盡血液,如燎原之火,燒毀最後的心防。
穆玄英掀開被子坐起身挪到莫雨身邊,張開手圈住莫雨的腰,牢牢抱緊:“我很清楚,全都清楚。可我還是喜歡你,小雨,你喜歡我嗎?”
他的聲音在發抖,身體很燙。莫雨兩手撫上穆玄英的肩頭,卻沒那個力氣推開他,好像被他過高的體溫灼傷了一樣,全部思緒,無力運轉,混沌一片。
“可是,你怎麽能确定?難道就不是因為沒遇到別的更适合你喜歡的人……”
“沒見過像你這麽別扭的人,你要逃你要躲你要甩開我,不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可你從沒那麽做,你根本就不想拒絕我,所以……就不能說一句你喜歡我麽?”穆玄英悲從中來,頭一次向莫雨訴說起他的委屈。
“有沒有人比你更适合我喜歡,我不知道。就算你不适合,那有什麽緊要呢?我就是喜歡上你了啊。”他不敢擡起頭去尋莫雨的眼神,顫抖的嗓音近似哭腔。羞澀悸動也罷,狂躁沖動也好,此時此刻,盡是酸苦。
莫雨是怎樣一個人,他難道不知道嗎?二人縱是普通男子,同樣世所難容,他難道不懂得嗎?愛恨癡迷苦,陷身易,脫身難。情誼、道義,現實、虛妄,種種桎梏,壓得他喘息不暢。不論他最後作出了哪種抉擇,被放棄的那一邊,都不是他能承受的失去。
而他還是選擇了堅持得最困難、又最容易讓他一無所有的一邊。
同性之愛,違天悖理,可我愛你,就是愛你。
但他的堅持也就到了頭了,莫雨再推拒他一次,他将沒那個力氣,攀住陡峭崖壁,再爬上來。
等了很久,莫雨沒說話,只突然發力把穆玄英推回床上,緊接着自己壓到穆玄英身上,顫着聲問:“兩個男人一起該如何,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穆玄英邊說邊吻住了莫雨。
親吻的力度完全掌握不好,一個不小心穆玄英就咬破了莫雨的嘴唇,短暫的痛呼很快被倒灌進嘴裏的鐵鏽味掩蓋。
不知道什麽時候兩人一起滾到了床內側,忽然暴露的清冷與附着在身的炙熱,天旋地轉,煎熬難忍。莫雨稍微擡手按在穆玄英胸膛想讓他分開一些,穆玄英直接捉過他手腕,近乎癡迷,卻又不僅是癡迷。
該如何形容他那一刻的神情呢?糾結不舍,脆弱彷徨,以及比剛才更甚的,對莫雨的強烈渴望。
“穆玄英,停下吧……還是算了。”莫雨抽回手,以手肘支住上半身。那幾乎将他鑽透的渴望,叫他有種無法回應的恐慌。
“是你先要我的。”發燒影響了穆玄英的體力,莫雨的突然起身讓他滑到了一旁,但他還是不依不撓地重攀附上莫雨肩頭,張口咬下,尖銳疼痛猛然傳來,莫雨疼得差點叫出聲。
“發什麽神經,真燒糊塗了嗎?”莫雨拗了一下将穆玄英掀開,他本打算再說幾句,穆玄英卻封住他的嘴,把人拉到自己身邊,臉對臉躺着。
“我愛你啊,小雨。”穆玄英夢呓一般說了一句。
莫雨聞言錯愕不已,感覺胸腔裏被塞了團棉花,堵得他說不出話,漲得難受。躺在身側的穆玄英,身上滾燙,發散的氣息像火舌炙烤自己。可穆玄英的表情,仿佛正被無法自持的寒冷逼到危險的境地。
他是不是覺得冷,莫雨這樣想着,于是抱緊了穆玄英。他知道穆玄英雖然摸起來很熱,那卻不是真實的溫度。
“是的,是我想要你。”最後他這樣說道。
整個夜晚,如同漩渦,擁抱背後似有山崩海嘯,将世間一切盡數摧毀。
耳畔留下的呢喃輕吟,蜻蜓點水一樣的觸吻,肌膚相貼時的濕漉痕跡,加速了毀滅性的消亡,将二人碎成水花,說不清是誰将誰吞沒。
不多的歡愉逐寸向着疼痛沉堕,穆玄英卻仍抓緊莫雨,不願停下這場荒唐。
因我愛你,原就是那般痛的事。
第二天莫雨醒來的時候,先是感覺頭很痛,等他再清醒點,更是渾身散架般的疼,而天色尚昏,東方隐隐有點光亮——他沒睡沉而已。
他揉揉被穆玄英咬得青紫遍布的脖頸與肩膀,翻了個身,看到穆玄英還在睡,臉正對着莫雨。莫雨仔細想了想,梳理了一遍昨晚淩亂的記憶,想起兩個人其實到最後誰都沒快活,糾纏半宿,連一場貪歡都談不上。
記憶最清晰的,反而是穆玄英不斷重複在自己耳邊的,“愛你”。
每一句鮮明得如有實體,燙手到拿不住的程度。
他其實很想同樣回應一句,但總在緊要關頭又被親吻堵回去。
想到這莫雨探手測了下穆玄英的體溫,果然,比昨晚燒得更厲害。他眉頭深鎖,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樣子,臉頰上是病态的紅潮。
“就知道亂來。”莫雨低聲斥罵了句,說完自己先笑了。
“醒了嗎?”莫雨不放心地拍拍穆玄英的臉,“昨天有話一直沒說,你是不是不高興?”
莫雨邊說邊伸手撓了兩下他的臉,穆玄英被他煩得狠了,模糊哼兩聲翻過身。
莫雨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還在睡,靠近幾分環上穆玄英的腰,側臉貼到他背上,試探喚道:“玄英?”
穆玄英整個人都快燒成一團漿糊,累得睜不開眼,跟身上壓了千斤重擔似的,四肢酸痛無力,明聽到莫雨在喊他,可怎麽也掙不醒。而等了半會兒沒聽到莫雨有下文,于是他以為是做夢了,便不再試着保持清醒,任自己睡下去。
破曉前的這段時間格外寂靜,雙臂之間的空間如此狹小,兩個人的心跳就給裝滿了。莫雨深呼一口氣,說:“昨天沒說的話,現在告訴你好不好?”
迷迷糊糊剛入睡,穆玄英突然感到被勒得很緊,咽息半聲清醒了點,想說句什麽叫莫雨松開手,莫雨又開口了:“你要真沒地方去,想跟着我,沒關系。”
他“嗯”了一下,很輕,乍聽起來像是酣睡時的無意識呓語。
但莫雨緊張地心髒亂跳,立馬頓住話頭,側耳一聽,呼吸聲綿長規律,方确信穆玄英沒醒過來。
他這才放心地在穆玄英背脊上落下一吻,用溫柔迷醉的腔調,輕輕說道: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