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番外一·4
番外一·4
雨勢減緩,疾風已止,陣陣迷雨如霧在街上彌漫。有零星路人匆匆從雨霧中走出,複又被對面的雨霧吞沒。道旁商家門前的燈盞,在陰沉雨色裏,暈染出一小點昏黃,輕搖慢擺。
他們走得不快,好在莫雨也沒催促,穆玄英便不急,心裏默畫路徑,然後沿着走下去。
檐下雨淅瀝淅瀝,落在階前,天上雨滴答滴答,敲在傘上,這安靜到只剩雨聲的場合給穆玄英一種異樣的落寞感,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而他們也會像其他行人一樣,走入前方那片朦胧雨霧中,身影褪色,話語凍結。等到那時,再多深情,也沒必要提起。
“到了,你看,這路還是挺好找的。”穆玄英停在朱雀巷巷口,指了指來時的大路,“具體哪棟院落我可不知道了,你該認識吧。”
莫雨點點頭,但沒走的意思,只見他別扭地走近穆玄英,吞吞吐吐:“我出來的時候不是走的正門……”
“啊?那不妨礙回去走正門……呃,你偷溜出來的?”話說一半,穆玄英醒悟過來,促狹地笑道。
“所以才不認得路,後院小巷我第一次走。”莫雨像找到了可以為自己辯護的理由,理直氣壯地補充道。
“那好吧,我帶你走偏路,其實只有一個岔路口,不過多轉兩道彎。”穆玄英繃緊臉,以免自己笑出聲,趕緊背過身帶莫雨往主巷旁的側巷走去。
居民巷裏比街道要熱鬧許多,巷道用青磚鋪就,雨水聚在磚石本身的孔洞裏,像一個個閃動的小眼睛,在等着看是哪個門後的主人歸家而來。鍋碗瓢盆摔打碰撞的聲音混在飯菜的香味裏,一齊飄向穆玄英,讓他有種在外跋涉經年後,終于能歸家的熟稔感受。
即使清楚自己的家并不是這麽平凡如俗塵的地方,但這恐怕是因為莫雨在自己身邊的緣故吧。
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清鍋冷竈還是破瓦陋室,又有什麽緊要呢。
莫雨這下沒跟他刻意保持距離,好好的與他呆在同一把傘裏。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前所未有的近,在他身側長久地悠悠旋轉,如絲如縷鑽入心間,串起暗藏的情愫。
并肩走到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後,莫雨住了腳,穆玄英心知這是到了地方,識趣地一同停下,看了眼斑駁的牆根,問莫雨:“怎的,這只是一道牆啊。”
“我從房間窗子直接翻下來的。”莫雨擡手指了指二樓正對巷道的一扇窗,未關緊的窗扉有節奏地拍擊着窗框。
“啊?所以你不惜翻窗偷跑圖什麽。”
“待着太悶,你不懂的……給別人撞見我想閑逛不好。”
穆玄英忍住笑,道:“還好遇見我啦,不然要等他們找你得等到天黑吧。”
莫雨聳聳肩,不置可否,低頭的瞬間,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簡簡單單說了一句“謝謝你”。
穆玄英倒吸一口氣,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麽把它呼出來。
他突然就好想抱抱莫雨,僅摟住肩頭的那種簡單至極的擁抱,或是靠上一靠也好。這種設想,像不可摘取的甜美果實,光想一想就令他唇幹舌燥,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真的放縱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心裏暗藏的這份不為人察覺的愛戀,遠比穆玄英自己想的還要熾熱。
因他不敢抱有希望,卻也無法停止渴望。可比起久經情場的貪求無餍,他的感情純粹天真。偶爾産生的小小欲念連他自己都會感到誠惶誠恐,一場沒有預約的相遇便足以叫他心旌神蕩回味許久。而時之日往,陷情越深,他會不知不覺就俯下身,愛得卑微,愛得熱烈。
沒有什麽,比得過無望且孤獨的愛,它燃燒着一個人全部的熱情,獻祭出一個人全部的妥協。
他不會說,他對莫雨的感情可以持續到永遠,可他敢說,在他對莫雨還抱有這份真摯感情的前提下,他能給多少,就可以給多少。
有很多人都跟他說未來還長,別過早定下所謂真心,看過的人還那麽少,要做的事又那麽多,他該趕快收拾出一副成熟的姿态趕到下個人生路口。
只是何必呢,要是人生很長,為什麽不能抓緊時間為了想愛一個人去愛一個人。要是人生很短,為什麽因為沒有未來而不要現在?
往後日子裏,穆玄英都積極地找各種需要往外跑的事情做,凡是能跟惡人谷直接接觸的機會一個不放。盡管不是每次都能見到莫雨,更別提說上話,他還是樂此不疲。他做事很認真,為人也好,加上少盟主的名頭,名聲傳的很快,但他依然覺得不夠。
他想,莫雨那樣的人,必然是信服力量的,若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也不可能在虎狼環飼的惡人谷站住腳。穆玄英要的不光是和莫雨并肩,還要有足夠傲視一切阻礙的強大。
他要做對莫雨最好的人,也要做最配得上莫雨的人。他希望莫雨時時能聽到他的名字,哪怕暫時被莫雨當作敵手提防,總好過是他眼裏轉頭就忘的路人。
何況沒有贏過莫雨的實力,是沒理由讓莫雨依靠的。
他想把自己全部的愛全部的好都給莫雨,這一切努力的結果,就像每一個關于愛的美好故事一樣,因為愛他,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因為愛他,想讓他擁有更好的自己。
有好幾次,穆玄英事先探聽好莫雨會出現的地方,然後早早忙完該做的事,孤零零等在某個街角巷口,想下一個經過的路人,會不會是莫雨。未免等得無聊,他不由在腦海裏排演起遇見莫雨後兩人會發生怎樣的對話。
是該說“好久不見”?還是該說“今天好巧”?又或者直接打聲招呼就可以了呢?
莫雨的話,大概不管自己說什麽,都只會“嗯”一聲吧。
一般而論,偶爾他真能等到;偶爾他期待的身影,就此迷失在黑暗裏;偶爾他将不能等下去,便匆匆離開,離開之前回望最後一眼,映入眼裏的,是無人問津的野草。
某個夜晚,深夜寂靜,窗外月明,他伏在枕上想念起莫雨。
那些輾轉打聽來的莫雨的過去,包括一些有關的近日事項,總會讓他産生無能為力的揪心感。他的寂寞與惶惑他幾乎感同身受,那是仿若天地失陷的恐慌。故園流離,自身飄零,心無所歇,身無所依,這一切種種,均讓他難以忘卻。
越是外表強大無所畏懼的人,內心的隐秘傷痛越是難以愈合,莫雨就是這樣的人。想愛惜莫雨的迫切渴望,與愛意無處安放的困頓,如蛀空果實的小蟲,不斷把穆玄英的心由內至外啃噬幹淨。
一廂情願的傾慕孤獨上演至高潮,幾番夢境都是一場空恍惚。久而久之,哪怕聽到完全不相幹的話題,心思兜轉好幾個彎,最終也會轉到莫雨那裏去。
穆玄英不清楚放任這份注定不受祝福的感情如荒草瘋長有多大意義,也許他的愛有善始而無善終,也許所謂結果不會存在。
但不能因為害怕失去,就連開始都不敢。
他要的不多,一句喜歡足矣。
血眼龍王蕭沙的重出江湖是一個契機,浩氣惡人暫止兵戈商議合作。他這下有了更多名正言順接觸莫雨的理由,莫雨也沒辦法再拒人于千裏之外。
每一次和莫雨兩人單獨在一起,穆玄英總要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激動,裝出平靜樣子。不小心觸碰到莫雨,往往需要十倍的意志力,才能迫使自己不至于整個人黏在他身上。
莫雨時常會露出一種倦怠漠然的神情,盡管他很有能力,卻感覺不到他對什麽抱有強烈的熱情。悄悄站到他身後的穆玄英,仔細凝視後,幾乎被撲面而來的灰色給淹埋窒息。
他不知該怎麽形容那種觀感,似乎這個人與世間的一切色彩絕緣了一般。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就這樣把莫雨丢在那片灰色裏。
領悟到這點的穆玄英曾感到些慌張,他認為自己對莫雨的理解還是太淺薄,遠談不上懂的境界。他想要的是愛莫雨的資格,愛莫雨的能力,不單是愛着他的事實,那種事實對莫雨并沒有什麽吸引力,他清楚得很。
愛一個人的能力,想來無非是懂得他,讓他學會把深埋的傷痛攤開分享,給自己一個機會去體諒去心疼他。
他不打算去權衡什麽利弊得失,事實上,他也沒把自己這份感情的希望寄托在莫雨身上。他不是為了誰的承認和某種利益去愛一個人的,哪怕把熾烈的心意交付出去,都是過程,而非目的。
他是那麽年輕又誠實,滿滿的篤定與深情,曾蛀空的內心被他自己一步步建設到足夠堅強的地步,太多關于求而不得的悵惘失落,讓他一點點降低了自己的要求。
莫雨不知道他的思念沒關系,莫雨不了解他的喜歡沒關系。
莫雨知道穆玄英是對他好的人就可以了。
一句你喜歡我和一個愛你的資格,便是穆玄英要的全部。
穆玄英過于親近莫雨的事實,沒可能真像他自以為的那樣掩藏得足夠好。過于積極争取和惡人谷交涉的機會,外出執行任務時消失的時間段與惡人谷人馬出沒的時間段剛好吻合,更別提不止一次有線人撞見穆玄英與莫雨在一處。
瞿塘峽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回營時謝淵就發現穆玄英不見了,等了小會兒,果不其然又是去找莫雨。謝淵沉思片刻,想不通他們二人哪來的交情。心下雖不悅,但仍勉力按壓着,專等穆玄英回來給他挑明要個交代。
這一等,等到了天黑。穆玄英跟莫雨沒談出結果,他再千般溫存,也不是沒脾氣的人。不歡而散本就窩了一肚子火,謝淵把他叫去還開口就問他和莫雨的事,更是煩躁,嘴裏嘟嘟囔囔随便敷衍着。原先還打算耐心開導的謝淵被他這種态度激怒了,非要穆玄英給他說個明白。
“師父定要聽?”穆玄英臉色發白,然而聲音堅定未有半分退讓畏懼之意。
“你倒是給我說說看,你有什麽理由跟那個莫雨糾纏不清。”
“師父可還記得我曾說過,我有一心愛之人?是,我愛的……就是莫雨。”
謝淵被驚得久久說不出話,牢牢盯住穆玄英,似乎期盼他能再說一句,說他方才之言不過是氣話。謝淵能容忍穆玄英偶爾像孩子一樣任性,卻絕不可能接受這個事實。
但穆玄英迎着他的目光,再次強調了一遍:“我愛莫雨,我想和他在一起。”
“混賬!”謝淵怒喝一聲,打斷還想繼續分辯的穆玄英,一疊聲說了七個“不可”,一聲比一聲震怒,最後一把抽出穆玄英的佩劍,厲聲喝道:“跪下!”
“我為何要跪,我雖愛他,但不曾做過任何不倫不理背親叛德的事,我無錯,為何要跪!”穆玄英語音急促,情緒激動,渾身顫抖,可絲毫沒有任何要妥協的趨勢。
謝淵側過劍鋒用劍身重重敲在穆玄英腿上,他腿一麻,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穆玄英撐起上身,倔強地要站起,謝淵橫劍死死按住他的脊背,硬是叫他伏低身子動彈不得。
“無錯?好一個無錯!他一男子,你憑何愛他?他惡人谷的大惡人,你憑何愛他?你浩氣盟的少盟主,你憑何愛他!”
穆玄英被迫跪伏在地,心緒激昂,那些欲求不得的困苦,還有一直以來積壓于心的世俗壓力,此刻一并洶湧澎湃,幾成滔天駭浪,把他逼得無路可退無法可想無處可藏。
憑何愛?緣何愛?如何愛?
明知前方是絕地,仍任自己步步深陷,用情至斯,怎還會有緣由能概括得清?
“我對莫雨,不是一時迷戀,而是自幼年伊始,便傾心愛慕。我知他雙手染血,但他之所以成了那名驚江湖的惡人,全因立場身世所致,并不是真的一心向惡。我也不覺他有做過什麽當真傷天害理的事情……”
背上壓制的力道陡然撤去,穆玄英尚未反應過來,一個茶碗擲碎在他臉旁,迸裂的碎片割傷脖頸,他下意識捂住傷口,血溢于指間,在衣襟上沾染出一小團暗紅花朵。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謝淵丢開穆玄英的劍,氣到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後退至桌邊,按住桌沿,指着穆玄英,要求道:“穆玄英,只要你從今以後再不提莫雨,與他斷絕往來,我便可當今天這一切沒發生過。”
“要是……要是我一意孤行呢?”穆玄英擡起頭,臉色慘白,嘴唇先無聲動了動,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那我只能當你早就死在了望北村。”謝淵有種力不從心的無力感,他雖把最狠的話放了出來,卻隐隐覺得,這對穆玄英怕是沒什麽意義了。
“師父待我之恩,玄英此生難報。可師父收養我栽培我,難道不只是因愧欠我的父親嗎?”穆玄英俯首,對謝淵認真拜了三拜,繼續說道:“徒兒不孝,師父要求我的事,我做不到。”
“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謝淵背過身,一陣頭暈目眩,無力地沖穆玄英揮了揮手,“走吧,我養不出你這種徒弟。”
穆玄英咬緊唇,再次對謝淵三叩首,這才拾起劍,退了出去。
脖子上的傷口看似淺,但流了很多血,謝淵剛一下打得狠,穆玄英走出去沒兩步就覺得腿上酸澀難忍,差點又跪下來。
他回身望了望師父的房間,知道自己怕是闖了這輩子最大一個禍,完全沒有辦法祈求原諒,也不可能被諒解。
他痛苦地掩面嗚咽了一聲,蹲在地上,近乎抽泣,然而雙眼幹澀沒有淚水。
他覺得這生還未有現在這般既是後悔又是決絕的心情。心裏有兩個聲音争論不休着,一個說,你不是為了莫雨才來到這世上的,你怎麽可以為了他做這麽自私的決定,傷害愛自己的其他人。另個說,去找莫雨啊,都到了這種地步了,再不去找莫雨,像一直想的那樣全心愛他,去跟他要求一個滿足感,放棄自己已有的東西還有什麽意義呢。
聲音吵吵嚷嚷,擠作一團,他感到心悶氣慌,胸腔內疼得似要爆裂。他不知道這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心絞痛,勉強自己站起身,以劍拄地,一步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