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二·4
番外二·4
莫雨回谷後整個人消沉若死。他把自己鎖在小少林,人事不理,王遺風全由他去了。本以為頂多一個月的傷心,然而都快過年了,他還是那番樣子,王遺風實在不能再容他繼續下去。
“莫雨,你再不肯把這件衣服拿下來,師父可要給你吹笛子聽了。”莫雨立刻聽話地拿掉包在頭上的衣服,裹好收在懷裏,坐直身子看向王遺風。
王遺風欣慰地點頭,情況比他預想的還是好些的,莫雨并沒有封閉在自己的情緒裏無可自拔。
“這件衣服據說你整個冬天都抱着,有什麽說法嗎?”
“……他穿過的。”
本打算從盡量小的切入點打開話題,沒想到一開口就冷場了,王遺風挫敗地嘆氣道:“抱着衣服能讓你感到安慰嗎?”
“不能。”莫雨想起病時的幻覺,“他大概也不希望我這樣想他。”
“雖然我沒立場評判你們之間的過往。但旁觀者清,穆玄英待你,不得不說是仁至義盡,他若真死在你身邊,事情沒那麽簡單能壓下來,即使人不是你殺死的,江湖上也會傳你為兇手,惡人與浩氣的關系更會惡化。”
“為什麽你們都說,他拒絕死在我身邊……是對我好呢?”
莫雨喃喃着,打斷了王遺風的話。
可人說,他死的時候是何等痛苦,他卻不要你看到。
師父也說,穆玄英死在莫雨身邊,只會給莫雨帶來無盡的麻煩。
只有莫雨想到的是,穆玄英離開他了,他的道歉解釋都沒有用,他的補償追悔也沒有用。
穆玄英死了。
他死了啊。
他不再需要自己愛他,沒關系,莫雨不在乎穆玄英怎麽想,他只要穆玄英活着。
死是如此空虛的東西,那具溫暖過他的軀體,用木頭裝殓,再被泥土掩埋,最終也會和這些東西一起腐朽,靈魂更是早就泯滅到渺無蹤跡的地步。這個世上,沒有穆玄英了,沒有讓莫雨愛着的穆玄英了。
什麽最後的溫柔,死亡本身就殘忍到沒有餘地可言。不管穆玄英是自己放棄了活下去的可能,還是真的沒法逆轉死亡的收場,對莫雨而言,都是一樣的。
因為莫雨還想繼續愛他,不求回應,只求将這場無望的執念延續下去,可既然這個世上不再有他,那這份愛所依托的基礎,湮滅無痕,無處可落。
還會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
“好吧,心結不解,叫你硬逞強也沒意思。只是我的話你不聽,他的話你要不要聽?”王遺風從袖中掏出一卷小小的冊子,遞到了莫雨面前。
“這是什麽?是他的東西?”莫雨驚訝地接過來,迫不及待想翻開,可風太大,吹得紙頁翻飛,看不清上面書寫的字跡。
“這是他的筆錄。估計是貼身放着的,當日你的随從裏有個善模仿他人字跡的,這卷東西便是他給我的。放在我身邊很久了,之前你渾渾噩噩的,我怕給你後你反而保管不好。”
“什麽!難道……”莫雨愕然,穆玄英帶了筆錄,而他的筆錄現在看來不是自己手下偷的,就是他弄丢了給自己手下撿到。可他居然都沒跟莫雨說。
王遺風看穿了莫雨的心思,猶豫着,向他解釋道:“其實那時他和你的随從之間是起了龃龉,沒告訴你,是不想讓你為難。因為你已經很護着他了,不能在那時就叫你從他和你的立場間作出選擇。”
說完王遺風也覺得講這話不合自己身份,随即自嘲地笑笑。
“他待你勉強算得上真心實意,但他的方式,真的很古怪。有委屈不提,有矛盾不說,他在等什麽,等你自己察覺?所以,事情到了今天這個結局,責任不在你。”
莫雨并沒聽進去,他先想到那封僞造的信箋,以及整場騙局。過了那麽久再重新審視一遍,不得不承認,就像穆玄英說的那樣,的确,所謂精心的安排,僅是一句破碎的謊言。
可莫雨信了,深信不疑。
他對穆玄英抱有的想信任又不敢信任、想期待又不敢期待的猶疑情緒,是這個騙局成立的唯一立足點。
穆玄英與他是徹底相反的态度,因為當時的他,只有莫雨可以期待,莫雨回報給他的愛意,在他眼裏就是可以交付全部信任的理由。
一切都明明白白,而兩人仍是錯過,不過因為穆玄英相信命運的仁慈,莫雨懷疑生活的可能。
攥緊筆錄本,莫雨苦笑了一下,想,穆玄英那個時候恐怕是真的很絕望,比自己以為被背叛的絕望,程度要深得多。自己一直都沒敢完全沉醉到兩個人的戀情裏,總在想象某天這份關系結束的情景,穆玄英卻不是那樣的吧?他想象的,一定都是和自己在一起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穆玄英的确沒想過怎麽結束二人的關系,因為他愛他,一直都是他一個人的堅持,只不過那是份需要莫雨鼓勵的堅持。結果莫雨給了打擊,自然就沒繼續下去的理由。
以前莫雨覺得自己做錯的地方是一直在質疑穆玄英的喜歡,這會兒他才明白,他質疑的,是自己對穆玄英的喜歡,他不信自己愛他愛到願意厮守一生的地步。
難怪你,寧願來生你我不相逢。
“好好看看這本筆錄吧。實在排解不了,去外面逛逛也成,你應該不會再迷路了。”王遺風摸摸笛子,有點想吹,莫雨登時警覺地望了他一眼,“哈,看來你也好多了,那為師就放心了。”
他收好笛子,難得和善地對莫雨說了今天最後一段話:“有一句話,作為過來人,我可以說給你聽。很多事當時痛不欲生,幾年後再看,不過一場回憶。為師過去可能錯了,不該跟你說人世只有一種慘淡風景,你要真懷念他,就替他看完沒來及看的風景吧。”
莫雨聽了,眼神一亮,随即陷入沉思。
你不願意變成我餘生的負累,這世上不再有我愛着的你……那讓我連你的份一起活下去可好?
從師父那得到穆玄英的筆錄後,莫雨拿在手裏摩挲了一個下午封面,一直等到天黑得看不清任何字跡,才搬了個凳子坐到窗前匆匆翻了一遍。
穆玄英寫筆錄的習慣看起來很随意,有時候一頁紙只一句話,有時候又密密麻麻一大排。莫雨有點後悔,忘了問師父是不是提前看過,知不知道是些什麽內容。他現在的心情無來由的慌張窘迫,像在進行窺伺的壞事,既期盼這本筆錄能記載些穆玄英沒對他挑明過的心思,又怕這裏面的內容他一個不知。
他躊躇緊張了半宿,連燈都沒點,坐累了站起來在屋子裏團團轉了十來圈,撞到床柱後徑直倒回床上,筆錄本則蓋在臉上。一會兒想人都不在了,管他生前想過什麽呢,一會兒想既然師父叫自己看那一定有看的用處。
可說到底還是怕明白,自己對穆玄英的了解到底有多淺。
心底冒出個詞,近鄉情怯,盡管不是太合适,但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繼而想起穆玄英以前總愛說,他跟他不是随随便便就遇見,他是爬山涉水走過漫漫長路才終于找到他、抓住他,從來沒有因緣際會的偶然,只是上天終于回應了他虔誠的心願。
莫雨就是他生來注定的方向。
他朝着莫雨一路追一路跑,掠過無數風景,什麽都沒來及擁有,辛苦走到頭,得到的回答卻是,你一開始就不該來。
不對,不應該如此,上天不能回應一個玩笑給他。
後半夜莫雨不知不覺睡着了,筆錄本滑到枕邊,随便敞開一頁,攤在一旁。
夢裏夢見最後一晚的相擁而眠,穆玄英從後擁住莫雨,把莫雨的長發往旁邊一撩,貼在他後頸,莞爾而笑,安然入睡,直到天明。
這是這段時間來,他做的第一個安詳恬靜的關于穆玄英的夢。
清晨醒來,莫雨一睜眼,映入眼簾的,先是自己散落在書頁上的頭發,伸手撥開,淡黃紙頁上爬滿了字形相近的小楷,乍一看好像是穆玄英在這一頁上練字。
他以肘支起身,食指按上,陳年字跡曝露在清冽陽光下,摸上去有些微暖意。他以指作筆,一筆一劃描摹過,似乎這樣就能穿過落幕的時空,回到那個與今日無二的冬日初晨,與他共執一筆,一同寫下心中綿長純淨的牽絆思慕。
那一頁紙,寫的都是“莫雨”二字。
穆玄英的字不是很好,大體雖是端正,但筆畫的連續很含糊,字型根基不穩固。
唯獨“莫雨”兩個字寫的很漂亮,意外的娟秀工整,勾畫點線,浸漸而出,情所動處,筆下形容。
再翻一頁,前一面的筆跡竟透了紙面。視線右移,殘留了斑駁墨痕的紙張上,摘錄了一句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莫雨想穆玄英不是愛詩詞歌賦的人,沒那麽優柔,這一句,他寫時估計根本是要說:我想馬上到你身邊,想要你對我另眼相待。
就好像那整一頁莫雨的名字,大概也不是用什麽傷懷感思的心情寫的。純粹是因為,他是他唯一的摯愛,不能連他的名字都寫不好看。
原本捋到耳後的鬓發垂落下來,發絲正拂過那句詩,莫雨把它們撚起繞在指間。指間心上,掠過舊日情語的發絲牽至一處,仿若有一股亮烈的纏綿繞上了心頭。
穆玄英就曾這麽玩着莫雨的頭發,随手寫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寫完笑嘻嘻看向莫雨,說他其實更喜歡“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可說着眸色一沉,笑意收止,黯然道:“不過我要是真死了該怎麽辦,還是不要這麽說了。”
莫雨一怔,回神後用兩人的頭發打了個結,笑言:“不是說好了嗎?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不管生死,我都在你身邊。要是你還想要一個證明,看,這算不算結發。”
那大概是他說過的最動人的情話,穆玄英一聽,笑逐顏開,喜滋滋地就要剪下那一個發結。莫雨被他扯得發根生疼,立刻撲上去要護住頭發。他們不小心動靜鬧得太大,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全給掃至地下。穆玄英攬過莫雨,順勢躺倒在正好清空的桌面。
一室旖旎自是不提。讓莫雨心悸到如今的,是情至濃處,穆玄英忽然附到他耳邊,未完又止的問:“如果你當真願意和我結發,那你就沒想過和我……唔,算了,還是要給你時間醞釀醞釀。”
莫雨握住他肩膀,非要追問下去,穆玄英被他晃得發昏,逗他說:“說一句你是我的,我就把話說全了。”
他立馬給噎住了,磕磕絆絆拉不下臉,幹脆嘴咬得死緊,随便穆玄英怎麽說,就是一聲不發。而剛還在意的問題,自然沒那個心思再提。
在從前一切都成為回憶的現在,翻閱着對方留下的那些淺淡心事,他的愛似乎在自己心中又覺醒了。
遇上你或許是場意外,愛上你卻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願意跟我厮守一生嗎?
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大概就是這句問吧。
而現在,也不需要特地說出那句答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