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二·5

番外二·5

第二天莫雨就帶着那本小冊子走出了待了小半年的小少林，房裏留了封信，說他這次打算逛到哪就算哪，多久回來說不準，然而請谷主放心，他已經沒事了。

他這一路如有神助，不僅成功避開閑雜人等，還首次順利地獨自走出惡人谷，讓他莫名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站在昆侖和惡人谷的交界處，眺望遠處的雪峰，晶瑩的雪光耀目晃眼，皚皚白雪間，蜿蜒小徑斷斷續續，拐彎的路口或許是掩進了某處山隘，叫人無法看見盡頭，山頂霧岚終年不散，陽光寒凝，柔溶其中。

穆玄英的筆錄裏面有一條，大約是他想來昆侖卻沒能來成後寫的：“聽聞昆侖有一處奇景名為小遙峰。雪山積雪終年不化，小遙峰上卻綠樹成蔭绮麗多姿，那裏的極光比栖霞幻境的還美。不曉得他有沒有去過，要是有可能……”後面本還有幾個字，但被他塗掉了，莫雨研究半天，實在推不出确切的原句，只能猜他或許是想跟自己一起去看小遙峰。

“為什麽要塗掉？你在害羞嗎？”看到這條時，莫雨一邊嘴裏念叨着，一邊拿了支筆在旁寫了句“我沒去過小遙峰，沒興致，陪你倒是無妨。”

現在，莫雨站在雪山底，決定把自己這趟旅程的第一站，定在了層巒疊嶂之後的小遙峰。而這之後，他要去的每一個地方，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穆玄英在他的筆錄裏寫下的，要與莫雨一起踐行的。

出發之前，莫雨拿出筆錄本，笑着吻了下封面，自語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旅行，為了把過去的你留下的願望都完成。既然你選擇結束的是對我的執着，那麽在這趟旅行完成之後，讓我來說分手吧。”

可是，這份感情，絕不會就此到達完結。

通往小遙峰的路中規中矩走的話，還是有些複雜。莫雨幹脆運起輕功，騰空越過那些曲折小徑，踩直線攀上陡峭崖峰，不多時已落到小遙峰的半腰，仰頭就可以望見巍峨峻峭的群峰之間，那處超逸清秀的景致，莫雨咂舌。他之前只對小遙峰的方位有個大致印象，從未親身去過。本以為按自己的尋路水平，他得白翻好幾座山頭，沒想到這麽順利，以往分辨東南西北時那種暈頭轉向，好似悄然蒸發了，方向感好的驚人。

這份熟稔的感覺，令莫雨突然回想起當日他失魂落魄奔出浩氣盟，一路鬼使神差，自發奔回二人成年再逢地點的情境。

那會兒他哀恸到了極致，出現很多幻覺，不光是聽到了穆玄英的聲音。走那條索道時，他眼裏的世界明顯變了樣，萬物皆是晦暗，唯眼前有個周身發着光的模糊人影，走在自己前面，貌似是背身倒退行走，兩手牽住自己，把當時衰頹的莫雨慢慢拉了過來。

對方半拉半扶的，帶莫雨走過了索道，不時還說些什麽，像在鼓勵他。風聲撕碎了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就好像藏在風裏似的，一聲一聲，溫柔耐心，每一句打頭兩個字尚聽得清，後面的就被風吹走了。

此刻他站在一片白皚皚的單調雪色裏，皺眉仔細回憶着，那些破碎語句，異常鮮明地再度浮出了腦海。

那個人在說：“莫雨，你這樣掉下去是會來陪我的。”

“以後別再迷路，不管你迷路到哪裏都不會有我給你帶路了。”

“說實話，你不要笑我。我很後悔，非常後悔愛上你。”

“但比起祈禱下輩子別又重來一遍，我更想這輩子能把我放回去。”

“要是這輩子再來一次，我們就不會走到這個結局了。”

“可是……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希望能再從頭愛你一次呢？”

“小雨，拜托你，讓我安安心心上路，這一生，忘了我吧。”

回顧過往種種，那些惶然長夢，還有離魂細語，充塞心胸。莫雨終于醒悟，當天涯踏遍，朝暮老去，世上餘己無彼，這份孤獨确實會把自己吞噬殆盡，但那并不是穆玄英期望的。在自己的夢裏，他始終還是默然愛着自己的姿态。生前所有看似絕情不留戀的話語，一句一句，換個角度想，竟全是要自己別再記住他。

他咬牙切齒地說：“願你不要記得今日，因為你必将比我痛苦。”

他黯然神傷地說：“我們已經互相折磨了這麽久，放過你自己好麽？”

他故作灑脫地說：“這最後一次的順水人情，我想，已經兩清了。”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可能自己都沒察覺，盡管的确是要放棄莫雨、再也不願和他有牽扯的意思。可每一句，同時在祈求着，讓莫雨也別再念着這份不會有結果的感情。

的确，他透支了他全部的傾心和好意，讓他對自己再無希望和期待，甚至都不願在來生見到他。但他還是為他保留了那份最後的溫柔，只因為莫雨着想是他幾乎堅持了十年、深入骨髓的習慣，與莫雨待他如何無關——這輩子你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但我不用你再還我什麽愛意。我們并不适合彼此，我不希望因為我愛過你，而讓你餘生都對我感到負疚。

用那樣的方式跟你獲得永遠，會讓我下一世都難安。

這就是穆玄英，留給莫雨的最後一次溫柔。

循着山道，莫雨踏上小遙峰終年蒼翠的峰頂。仰頭望去，明鏡般的天空如浩瀚碧波，兩邊雙崖斷處，淩空飛出一道極光，七色輝映，燦如蝶舞。

而浩氣盟栖霞幻境的虹彩，每逢晴朗時節，必會懸在水瀑之前的淺煙薄霧之中。莫雨只在出席穆玄英的葬禮時，匆匆看了一眼。兩岸絕壁，虹舞山澗，散珠孱霧，璀璨奪目，确是很美，可惜他沒心情欣賞。不知穆玄英是從誰那裏聽來昆侖極光的形容，這才心中生了比一比的想法，而他會想着和莫雨一起看，大概是那種心思吧。

山川好景，無君在側，盡是荒頹。

他對着天空輕輕一笑，在心中默念道：“看，你想看的風景，就是這樣，我是覺得和浩氣盟差不多。當然可能是因為你在的地方，都是好的。”

“你還有什麽要看的，想做的，我都會去的。你沒過完的人生，我替你過下去。”

“‘永遠’記住你會帶給我的一切，都是我願意的，你不會變成我的陰影。”

迎面有清風吹來，繞身一周，重又遠去。

莫雨舉起手，想去抓住那道流于四野的風，它們在他的掌中留下了冰雪的涼意，然後從指縫中溜走。

風蝕塵霜，煙波散盡。

回眸又是幾度雨雪。

攜盡思慕，執手共走，看盡這世上江海山川，了卻遺落紅塵的癡念。

雖然你之于我，如風如雪，轉瞬即逝。

可你留在我生命裏的印跡，會像這風，無處不在，吹徹我一生。

“下一世，我們再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