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嚴格來說不該叫賀總,是賀董才對。
方洛昀的心在短短幾秒鐘內坐了趟過山車,拎至最高點再回落,然後又重新拽上去。
尚霖資本的董事賀荨,從姓氏就能看出來,和賀重聞是一家人。
她是賀重聞的大姑,賀重聞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一直忙,沒時間,他懵懂的童年到叛逆的青少年基本都是這個大姑一手管的,對她又敬又畏。
賀荨自己沒結婚,賀重聞就跟她半個親兒子差不多。
家大業大的賀家這一代居然就賀重聞這麽一個獨苗,她和所有人一樣,很是看重。
方洛昀見過她,不止一次。每次都沒什麽好結果。
或者說糟糕透頂,以至于到現在都不想回憶。
如果不是Amber極力證明真的是機組想念他,他會以為這是賀荨設的鴻門宴。
有那麽一會兒他遲疑要不要帶方茗祉去,某種意義上跟送羊入虎口差不多。
可轉念一想,他這樣的狀态看在賀荨眼裏,恐怕算是在國外結婚生子,步入“正常人”的生活。也不失為叫她放心的好辦法。
反正,她也不可能讓自己見到賀重聞。
當年的岱航和國內其他成熟的航空比起來太過年輕稚嫩,發展勢頭足是足,可大多數人還是觀望。
航空業畢竟不比其他,每一架都載着上百的人命和上億的資金,誰都不敢輕易蹚進去。
賀氏的尚霖資本是最先注資的,尚霖也算是業內的風向标,它投了,許多原本還在嘀咕的人也就有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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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航的第一架私人飛機,也在賀荨名下。
如果把岱航比作一個人,那麽賀董既對它有知遇之恩,也依舊是她現如今最大的金主。
賀荨的私人飛機第一次試航,指名讓方洛昀執飛。
于公,是對他專業能力的信任;
于私,是對他本人的審視。
他想,自己應該是只通過了前一個。
後一個,是他在賀荨那兒永遠不可能及格的必考題。
于情于理今晚都得去,方洛昀不再推辭。
鴻門宴就鴻門宴吧。
反正該演的霸王別姬,也早就演過了。
方洛昀并不會承認在赴宴前,特意領方茗祉去買了套新衣服,是有什麽特別的心思。
他的小姑娘生得這樣好,把全世界的漂亮衣服買下來都不為過。
在門口等着的Amber看見方茗祉眼前一亮。
正紅色的收腰小裙子,黑色小皮靴,奶白色的羊絨披肩,金色流蘇的胸針,披肩發上還別了個黑紅相間的蝴蝶結發卡。
看起來像個禮物。方洛昀精心準備的,不贈予任何人的禮物。
Amber匆匆跑過來,先蹲下跟小的打招呼,百分百不含假的贊嘆和恭維:“Princess Freya今天真是太美了!”
方茗祉倚在爸爸的腿上,很害羞地笑。
Amber再起身看向方洛昀,還是不免一陣心虛:“那個,昀哥,真不要緊吧?”
那時候他是方洛昀搭班最多的搭檔,對他和姓賀的所發生的這樣那樣,比旁人了解得都多。
連方洛昀見過賀荨去酒吧喝得爛醉,都是他找到把人送回家的。
方洛昀瞥他一眼:“能有什麽事?”
在Amber接話之前,他像是補充說明,又像是自言自語,篤定道:“什麽事都沒有。”
過去就過去了。
Amber主動要求抱方茗祉,他本來個子就高,讓奪目的小姑娘更加顯眼,進包廂引來一陣歡呼,很有衆星捧月的意思。
方茗祉是有點兒怕生的,但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長得好看,還誇她好看,也就慢慢放下警惕。
小臉蛋紅撲撲的,和新裙子更相襯。
反倒是真正的主角被落在後面。
那群忙着“傳閱”小公主的人總算抽出空來跟他打招呼:
“昀哥!”
“男神回來啦!”
“啊啊啊機長我好想你——”
“方哥你女兒也太可愛了吧,平時怎麽都掖着藏着不發朋友圈啊!”
方洛昀挂着淡淡的笑意,沖他們點點頭,算統一回應。
那笑意在看見主位上的女人時,凝于無痕。
賀荨已經是五十好幾的人了,可和看起來還跟三四十歲差不多。或許有的人就是不老的。
她并不是刻板印象中高發髻黑套裙的“女強人”形象,反而紅唇大波浪波西米亞,很有點兒所謂懷舊港風女星的樣子。
她說話音量也不高,咬字還有點兒吳侬軟語的腔調,有溫婉的錯覺。
就是這樣一個人,上能把尚霖股價帶得翻幾番,下能把賀家的混世魔王管得服服帖帖。
“論管教,我還是比不上方機長的。”那時候她對着方洛昀微微笑,笑意未達眼底,“能把賀重聞那小王八蛋迷得家都不知道怎麽回,這麽多年,沒見過第二個。”
“過獎了。”年輕的方洛昀不卑不亢,直視她的雙眼,“他總是想留在我家,也許是因為自己家沒什麽可回的。”
她聽了非但不惱,反而大笑:“方先生真是有意思的人。只可惜我們這樣的家庭,重聞這樣的人,在外面玩玩兒可以,總有一天還是要回自己家的。你說是嗎?”
一個“我們”,一個“玩玩兒”,一個“回家”。
輕描淡寫幾句話,泾渭分明,也把他講得分文不值。
那個信誓旦旦賀重聞會離開他的人,和眼前這個款款走來的女人逐漸合二為一。
她先是彎下腰,姿态優雅地跟方茗祉問好:“我聽小鄧說了,你是Freya,對嗎?你好,我叫賀荨,你也可以叫我Linsey。”
方茗祉剛見了幼兒園的Miss an,以為那就是最好看的女性,然後就見到更驚為天人的一個。
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是會對缺失的家長有很多設想,方茗祉和所有沒見過媽媽的孩子一樣,時不時會幻想自己的媽媽會是什麽樣子。
應該就是這樣端莊又溫柔吧?
會化濃淡相宜的妝,戴溫潤的镯子,把任何奇怪的布料都穿得很好看。
嗯……就是怎麽看起來好像跟奶奶一樣大……
小小孩下意識屏住呼吸,也學着她的優雅神态,拎起裙邊,像在芭蕾課上那樣做了一個屈膝禮:“您好。”
周圍響起對小公主還會跳舞的驚嘆,紛紛央求她再多擺幾個動作,手機快門喀嚓直響。
在這樣嘈雜的背景音裏,賀荨又跟方洛昀握手:“好久不見,方機長。”
方洛昀發現自己見到她時并沒有想象中的憤怒或者悲哀。
很平靜,平靜到麻木。
“早就不是機長了。”他輕輕一握,爾後松開,“叫我小方就行。”
賀荨邀請他坐到自己旁邊:“我聽說,你現在在盧高航空做管理層?”
“跑跑業務罷了。”方洛昀答。
她其實沒必要牽強說什麽“聽說”。他辭職、出國、換工作、定居的一系列動向,她恐怕比她那沒心沒肺的侄子清楚多了。
“盧高航空很不錯,我上周去歐洲出差,坐的就是你們的航線。”她舉起酒杯,“方機長優秀,金子到哪裏都會閃光。祝方總步步高升。”
方洛昀已經學會了如何虛與委蛇,拿起酒杯和面具:“謝謝賀董,祝您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多麽可笑的詞。
*
生意做到一定地步,每天晚上跟誰一起吃飯,比白天用誰工作還要重要。
今晚的飯局是來談合作的,不至于爛醉如泥。
但請客的酒很烈,賀重聞胃燒得厲害,竟比喝醉了還難受。
好不容易散了,他到外面抽根煙,等司機過來。
唐吝琛和做東的那位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眼眯成兩條縫,一路“行行行”“好好好”“下次一定”,把人送上車。
一轉身忿忿罵道:“這王八蛋,真夠會忽悠的。”
賀重聞叼着煙笑:“你又不是第一次跟這種老油條打太極。”
唐吝琛摸了摸自己還不算鼓、但腹肌已經快九九歸一散沒了的肚子,唉聲嘆氣:“我覺得我離油膩的中年男人也不遠了。”
擡眼又看見賀重聞和二十多歲沒差的形體,深感嫉妒。
身材好不好,基因是天生的;自律雖說是後天,但自律的基因也是天生的。
唐吝琛為自己找到了過硬的借口。
賀重聞看了眼手表,頗為不耐煩:“怎麽開這麽慢,芝麻點兒大停車場還能堵?”
這間餐廳是請客那王八蛋選的,他們也都是第一次來。
唐吝琛用手肘搗搗他:“哎,給我一根。”
賀重聞瞄他:“你不是信誓旦旦要戒?”
唐吝琛振振有詞:“那你小子還信誓旦旦要當個好人呢。”
賀重聞似笑非笑:“我不是麽?”
唐吝琛撇撇嘴:“要不看看您老人家過往情史名錄裏有多少個至今仍想把你抽筋扒皮。”
賀重聞自認貧不過他,給他煙盒和打火機。
唐吝琛咬着煙嘴,卻沒打火。
賀重聞還以為火機壞了,就見他直愣愣盯着遠處,還很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老賀,那不是你姑嗎?是你姑吧?”
賀董也是要交際應酬的,選同一家飯店實在算不上什麽大新聞,以前也偶遇過。
唐吝琛不是大驚小怪的人,肯定有哪裏不對。
他也順着好友的視線方向看過去,然後目光釘在那裏。
賀荨正在同什麽人說話。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背影。
可哪怕是背影,他也絕不可能認錯——那是在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身影。
清瘦,挺拔,帶着點兒孤注一擲的決絕。
每一次的夢境都是這樣。
留下一個随時會被風吹散的背影,轉身走掉,再也沒有回頭。
“媽呀。”唐吝琛的煙差點掉了,“我……你……他……那不是你的小情人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