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顧鳶和慕容霄的婚事,算得上人人豔羨的天作之合。
顧鳶出身将門之後,父親鎮守邊關屢獲奇功,保隆慶朝北境二十年太平後,被封了永安侯,手握二十萬大軍,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顧離有指腹的婚約,早早成了家。故而,顧鳶成為皇權争奪的對象。
成為某位皇子的王妃,繼而登基為後,是顧鳶和永安侯府心知肚明之事,因為皇權需要兵權穩固。
得永安侯府的兵權得天下,也是宮闱裏心照不宣的秘密。
最終皇後為自己的兒子讨得這份婚事,成婚前,三皇子慕容霄正式被冊立為太子。
婚事之争時,慕容霄承諾婚前不納妾、不找通房,成功博得了永安侯和夫人的好感,成為他贏得婚事重要一環。
縱是婚後,慕容霄對她的關懷不可不說是無微不至,兩人雖不是蜜裏調油,也比相敬如賓更近一步,如若沒有登基後的撕破臉皮,顧鳶一直覺得慕容霄是個頂好的夫君,
顧鳶踏着青石板路走來,儀态端正清朗,隔着再遠,也能感受到她周身的矜貴之氣,只是不同于以往,透着淺淺淡漠和疏離,就如熾熱的夏日裏飄起寒氣的冰。
消寂的慕容霄忽然掙紮了幾下,怒意橫生的嗚咽聲噎在嘴裏,那雙眸子塞滿了不屑與憤恨,
顧鳶也冷冷睨着他的眸眼,恍如兩世間,她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慕容霄将廢後诏書扔在她面前的神情。
她驟然便想起方才看的一個劄子,從三品戶部侍郎柳千山所奏,永安侯兵權大握,恐會居功自傲,其女為太子妃,不能讓其恃寵而驕。自古功高震主,殿下不得不防。
要論起功高震主,登基前的代州一役,永安侯封按國公,風光一時無兩,人人敬之畏之,可這次戰役,也付出了慘痛代價,大哥顧離戰死沙場,還有……
更為諷刺的是,柳千山就是慕容霄将來的美妾柳如煙的親爹。原來,早在此時,他已經試圖站到太子的陣營,柳如煙嫁與慕容霄為妃,也不是偶然。
那之後的一些事,是否也與這個人脫不了幹系?
思緒紛飛之際,顧鳶已走到慕容霄面前,慕容霄汗珠涔涔,鬓角碎發全貼在臉頰邊,發髻和宮裝華服都有些淩亂,像個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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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鳶壓着怒意,“你怎麽弄得如此狼狽?”
丢了永安侯府的臉。
上一世,顧鳶雖然也站了規矩,可她用替父呈上的虎符,提前請來了官家,自己沒站多少時候,倒是拿喬的皇後和晚到的太子,受了官家好一頓訓斥。
何至于如此。
慕容霄此時無法應她,只是嗚咽聲更重。林嬷嬷臉上堆着笑,快步迎上來作揖,“太子殿下,您來了,您趕快裏面請,皇後娘娘前前後後念叨您好幾次了。”谄媚至極。
顧鳶清淡地掃了她一眼,“今日是新婦敬茶的日子,太子妃如此儀容,沖撞了官家你們有幾個腦袋能擔得住。”
她嗓音清淡,林嬷嬷不知怎的,脊背滾過一絲寒意。
“豈敢豈敢呢!”怔了一怔,林嬷嬷陪上笑,“太子殿下是最知道老奴的了,老奴可是一直把您放在心尖上。皇後娘娘為了您的婚事,忙垮了身子,方才若不是太子妃殿下想直闖寝殿,這,這……”
餘下的話,林嬷嬷不敢說,後宮的蠅營狗茍她豈會不知,上一世她見識得太多了。
顧鳶沒再深究,徑直去了東側殿,林嬷嬷示意幾個婆子将慕容霄“請”進去。直等到顧鳶揮手命其退下,幾個婆子才敢松了手。
慕容霄得了空擋猛地拔掉嘴裏的麻布,雙目赤紅,兩三步上前揪住顧鳶的衣領,暴怒喝道,“妖婦,你到底對孤做了什麽!”
受到如此沖撞,顧鳶不怒不動,嗓音冷沉地吐出一句,“你當真要在此時此地談論這件事!”
“有何不可!”蓄了幾個時辰的怒意如決了堤的洪水,不受半分控制。
衣領又被擰緊了幾分。
“太子妃殿下,當衆撕扯夫君,成何體統!”林嬷嬷見勢正要發作,顧鳶餘光便遣退了她。
顧鳶雙目不離慕容霄,嘴角的輕笑一點點暈染,“太子妃成婚第二日言語無狀、舉止瘋癫,傳回永安侯府,你說,永安侯該怎麽想?官家會怎麽看?太子之位,又該如何坐得穩?”
慕容霄白着臉抿唇不語。
簡簡單單兩句話,正中慕容霄痛處。顧鳶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整了整衣襟,吩咐道,“為太子妃重新梳妝更衣。”
幾名梳洗宮女默聲進殿,林嬷嬷見事态平息,悄然合了殿門,加快腳步朝皇後內殿走去。
推開內殿的門,一陣濃烈的香氣混雜着冰鑒的冷鑽入鼻尖,林嬷嬷屏息一頓,碎步近前,
“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說話間,二皇子的生母賢妃剛好侍候皇後調完香,賢妃捧起青銅香爐,放到內殿中央的檀木桌上,回身又侍候皇後淨手,林嬷嬷接過。
賢妃這才退坐到下首圈椅裏,神色依舊恭謹謙卑,心無雜念地望着皇後淨手。
賢妃雖說位居四妃,又生了二皇子慕容焱,但她曾是皇後身邊的宮女,皇後生長寧大公主慕容蓮時為了固寵,讓她代替侍候官家,才有的二皇子,如今即使地位攀升,在皇後面前還是個下人。
皇後垂下的雙眸掩蓋不住慈愛,“這個小豬崽,都成了太子,還是懶床懶被,每次啊,非得等本宮調好一味香,他才聞着味跑來。”
說起太子,林嬷嬷望着滑落皇後手背的清水,忽得出神,“娘娘,今日老奴看着太子殿下倒是與往日有所不同。”
“哦?如何不同?”皇後擦手品茶,神色微凝。
林嬷嬷心裏無端一怵,小心斟酌着句子,“沉穩內斂了許多,那氣韻,像極了官家年輕時候。”
賢妃是時候接話贊嘆,“都說成家立業,太子殿下定然是成家後長大了,更有王者之氣,臣妾記得,官家當初與娘娘成婚後,才變得沉着冷煉的。”
這些話恭維到了皇後心裏,“什麽長大了,本宮看還是個貪玩的小孩兒。”
往常林嬷嬷總會緊接着附和幾句,可今日尤為心事重重,“可老奴卻覺得太子殿下對太子妃殿下尤為看重,老人都說娶了婆娘忘了娘……”
“不會,霄兒最孝順。”這點上,皇後自信滿滿,想起太子妃,她眼露精光,
“北境回來的野丫頭再難馴,也逃不過本宮的手掌心。”
說起太子妃,林嬷嬷立馬換上笑顏,“娘娘,您沒看方才她被按在地上的模樣,也是個沒主意的。”
“一會本宮先探探她的虛實。先把她拿捏了,才好給太子納側妃。她先前不知使了什麽狐媚手段,竟讓太子自請成婚前不納側妃,連通房都沒有。”說到這,皇後峨眉緊鎖,目光如刃。
“昨晚聽說鬧了不小的動靜?”皇後端起雙手問。
賢妃遞上帕子,林嬷嬷撤下清水,束手回道,“是。東宮那邊傳來話,洞房裏噼裏啪啦好一會,後半夜,太子殿下幹脆去春晖殿歇下了。”
“可圓房了?”
“呈上來的元帕上落了紅。”
聞言,皇後這才松了口氣,沒再故作姿态,打開殿門,命人傳膳,太子攜太子妃走來,慕容霄高昂着頭,似是威脅般在顧鳶耳邊低于,
“等我見到母後,定然将你這妖婦所行之事全盤托出,到時候,你和整個永安侯府等着抄家滅祖,投入大牢吧。”
顧鳶目不斜視,只淡淡丢給他幾個字,“你可以試試。”
試什麽?當然是任由他試試皇後聽不聽他的話。
慕容霄終于得見母親,喚了聲“母後”,趨走兩步上前,臨到跟前,皇後站起來同樣迎上,只是避開慕容霄徑直朝顧鳶走去,連宮裝都刻意躲着他,
就像他身上有什麽髒東西。
“霄兒,可把母後想壞了,你以前一直住在宮裏,母後日日得見,如今出宮辟府,不能日日進宮陪母後,母後想起來便……”話至此,聲如泣下,皇後擡手揩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顧鳶見她作态,說不上的心中泛惡,硬生生抽回被使勁攥着的手,退後一步拱手道,
“母後稍安,您為我操勞日久,如今我及冠成家,您且安享福樂。”只道她別再過多摻和。
那高峰眉宇間透出的幾分淡漠疏離,可不是就和官家年輕時神似嘛!
皇後有一瞬的怔然,恰在此時,慕容霄感念母後操勞,雙手握住皇後衣袖,
他最吃這一套。
“母後,兒知道您的一片苦心,以後我們定然好好孝順您。”
本是皇後示威拉攏的小算盤,沒得到自己兒子的心疼,反而惹來太子妃莫名其妙的感恩,皇後心裏噎上火,沒好氣地甩開袍袖,太子妃因大力往後退了兩步,
皇後轉身回到貴妃椅上坐下,目光特意從自家兒子臉上拂過,見他神色安然,束手而立,對太子妃未有任何偏護,心中稍安,
皇後示意太子坐下,唯獨太子妃站在原地,踟蹰又焦急,“母後,我有話對你說。”
皇後呷了太子妃一眼,唇鋒冷峭,“說!”
慕容霄懇求道,“請母後屏退左右。”
皇後唇角下撇,神色冷淡不理。
林嬷嬷替她答話,“太子妃殿下,您初入宮闱,對規矩不甚了解,這些都是娘娘貼身侍奉的,有什麽事您盡管說。”
慕容霄雙手緊握,仿佛想抓住什麽,卻又被母後拒于千裏之外,白皙的肌膚因焦急泛起淡淡紅暈,“母後,這些話我只想單獨和您說。”
“本宮和你沒什麽好說的。”她冷漠刻薄,又透着不耐其煩,這樣的神情是慕容霄從未見識過的。
今日的母後格外不同,只礙于他急着說事,沒有多想,“母後,您要相信我……”
林嬷嬷“噗嗤”笑了,明目張膽地打斷慕容霄的話,“太子妃殿下,媳婦茶還沒呢!您一口一個母後叫着,還早了點。”
慕容霄怔了怔,下意識朝顧鳶那邊望了一眼,看着自己的身體氣定神閑地坐在那兒,說不上的憋屈。
這些細微的情緒變化全數落在皇後眼中,她抿了口茶,心中說不上的得意。
很快幾人擺了午膳,皇後拉着自家兒子先行入席,慕容霄形單影只地跟在身後,看着餐桌上滿滿當當全是他愛吃的菜,
心裏重又生出慰藉,母後還是疼愛他的,只要讓她知道發生了何事,她指定會幫他。
可眼下,他剛要入座,一聲漫不經心的輕咳響起,“古訓言,出入扶持須謹慎,朝夕伺候莫厭煩。你身為太子妃,乃天下媳婦的典範,侍奉公婆、夫君都做不好,如何做皇家的媳婦。本宮讓你坐了嗎?”
顧鳶面無表情,心中哂笑,重活一世,皇後說的話還真是一點新意都沒有。
慕容霄雙目發懵,乖乖站直。皇後愈加變本加厲,“還不布菜。”說罷,林嬷嬷從賢妃手裏拿過銀筷,遞到慕容霄眼前。
皇後罕有地示意賢妃坐下用飯,賢妃垂目恭敬行禮,才誠惶誠恐地坐定。
為母後夾菜以前常有其事,慕容霄爽利接過,夾了塊皇後最愛吃的筍尖,皇後不動筷,
“你是覺得本宮不配吃肉嗎?”
預期的誇獎與笑顏不在,反而甩過來這樣的冷臉,慕容霄心中微擰,一抹不快滑過心頭,銀筷微滞,最後夾了塊糖醋酥肉放進皇後碟裏,
皇後這下終于拾起銀筷,只是她沒有自己吃,而是夾給了自家兒子,“你最愛吃,你吃。”
慕容霄看着本該屬于自己的寵愛給了別人,一陣胸悶氣短,臉色鐵青,心頭如壓着千鈞巨石。
母後根本不聽他想說什麽,頂着這副皮囊,他做什麽也全不在母後眼裏。
他如何換回身體啊!
越想越覺得胸口裏像塞進了滾燙的炭火,攪得他五髒六腑都要燒着了。
林嬷嬷催促,“太子妃,娘娘喜歡喝湯,您趕緊給娘娘盛碗湯。”
慕容霄雙目沒了生氣,似提線木偶,順從地舀了碗熱湯端給皇後,皇後哪裏會接,她慢條斯理夾了口菜,任由慕容霄雙手發燙,故意等到他想放下熱湯時,伸手去接。
那碗毫無懸念地在此刻打翻,兩人皆碰到碗沿,無法認定誰的責任,
熱湯一下子朝慕容霄身上潑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