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驟雨已歇,暑氣熏蒸。
春晖殿外,鄭管事帶着一衆服侍盥洗穿衣的小內侍候在廊下已近兩個時辰。鄭管事五十上下的歲數,如今布滿褶皺的虛胖臉上汗水如雨滑下,
見一個瘦精如猴的小內侍跑過來,他顧不得揩汗,趕忙問道,
“太子妃殿下那邊如何了?”
小內侍俯首道,“太子妃殿下已經朝皇宮去了,邊走好似在說:孤一刻都等不了了,現在就要進宮,将實情禀明母後。”他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渾身衣袍沾着汗,說話帶喘。
不消半個時辰,太子妃殿下就能到坤寧殿。
今天是新婦敬茶的日子,卯時剛過太子妃殿下派人催過三遍,自家這位祖宗只揮手讓他們退出去。鄭管事打太子出生就侍候左右,最了解不過,如若違逆這位祖宗,非得給你甩十個八個臉色,今日是不能好好過了。
可滿京城都知道這位從北境新回來的太子妃是個潑辣的主兒,雷厲風行、不遵規矩的做派鄭管事早有耳聞,現下火急火燎地單獨進宮,萬一在官家、太後面前告一狀,太子頂多得些訓斥,他們這些手底下幹活的,才要遭殃。
鄭管事急得直跺腳,想了再想,“不能等了,随我進殿侍候殿下起身。”
殿門還未推開,殿內正巧傳出一個近乎冷清的慵懶嗓音,“進來,更衣。”
所有人皆松了口大氣。
他們魚貫而入的時候,顧鳶正坐在床沿扶着眉心,昨晚這副身體喝得酩酊大醉,暈暈沉沉睡到現在,仍有些昏疼,
“殿下,老奴給您準備了醒酒湯。”鄭管事親自為太子端至面前,一同端來的還有一碟梅子糖,“殿下,趕緊喝了吧,您昨晚宿醉,不要傷了身體才好。”
見太子未動,沉寂地盯着梅子糖,鄭管事以為哪裏又沒伺候到這位祖宗心裏,心裏咯噔,
“殿下,這是林嬷嬷剛腌好,今天一大早送過來的,您先嘗嘗?”鄭管事将左手的梅子糖小心翼翼往前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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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鳶手心微卷,她只是一時無法适應這個新身體罷了。
她擡眼掃過戰兢兢的鄭管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轉手卻交給一個小內侍,正是那個滿身踏濕的小內侍,
“鄭管事侍候母後和、孤幾十年,勞苦功高,以後這些雜事、小事你們多分擔着點,以後就由你貼身侍候孤。”
順着太子的視線,鄭管事見是李忠,踹了低頭木讷的他一腳,嗔道,“還不趕緊謝太子恩典。”
李忠這才如夢初醒,惶惶跪地,真不知自己這是撿了個好差事,還是一腳踏進了閻羅殿。
一屋衆人包括鄭管事在內,可不會認為這是太子賞的恩典,定是這位祖宗又心血來潮,或是李忠哪裏得罪了他。
可他們不知道,此時在太子身體裏的,已換了人。
顧鳶指他侍候不是憑空得來,她記得上一世,這個小內侍聰明靈透,在她被打入冷宮時負責送飯,倒是個不捧高踩低的主,偶爾與她說幾句外面的事,比這個倚老賣老、慣會明捧暗壓的鄭管事強許多。
“你叫什麽名字?”顧鳶看他問。
“小人李忠,日後定為太子馬首是瞻。”李忠聲音有些發顫。
“這個名字甚好。”顧鳶聲靜如波,“更衣吧。”
鄭管事一時拿不準,恍惚間總覺得今日太子過分穩沉,視線近乎不解和難以置信地落在梅子糖上,素日最喜甜怕苦的太子,今日竟然痛快地喝完藥?卻對梅子糖不聞不問。他可是特意端了一大碟梅子糖。
未來得及多想,鄭管事放下梅子糖,教李忠如何更衣時,還不忘多嘴提醒,“殿下,時辰不早了,您得趕緊進宮敬茶。”
相較于太子性情的變化,鄭管事更關切敬酒之事。
“什麽時辰了?”顧鳶任由他們擺弄,慢條斯理地問道。
“剛到辰時。”
“嗯。”她的話語始終溫和,嗓音清潤,聽不出什麽情緒。
顧鳶擦完手,将手巾放回水盆邊沿,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
鄭管事見狀,以為太子要進宮,小跑跟上,“殿下,玉帶。”
顧鳶剛走兩步駐足,鄭管事捧着玉帶為顧鳶戴上,接着絮叨,“殿下,今日是給官家和皇後敬茶的大日子,不可懈怠。一炷香前,太子妃就動身去坤寧殿。如若太子妃殿下說了什麽,您不免又受官家責罰。”
能說什麽呢?
按慕容霄沉不住氣的性子,八成會向娘親告狀,夫妻二人洞房之夜,竟遭遇了互換身體的怪誕之事。
鄭管事退後兩步見太子修眉俊目,着一身绛色朝服,如圭如璋,越發姿貌偉岸,亮拔不群,甚至滿意,趕緊命人備車,卻被顧鳶攔下,
“不急,先備早膳,何時走我會着李忠通知鄭管事。”
往日太子如若行有出格,鄭管事定再唠叨幾句,可今日,鄭管事猶豫了,他見太子溫潤如春風的眉宇間,含威不露,心中莫名發凜,乖乖閉了嘴,帶着一衆內侍退了出去,自去安排早膳。
顧鳶用早膳時,鄭管事知趣地沒有近前,丢下李忠布菜侍候,自己躲在東罩房裏喝了杯涼茶,內侍小卓子殷勤地奉上冰鎮的葡萄,
“幹爹,今日太子殿下指不定又使什麽小性子,八成是昨夜洞房裏吃了太子妃殿下的虧,不然怎麽大半夜跑到春晖殿就寝呢!幹爹盡管在這裏舒服着,我去廊下候着,李忠那小崽子非要受幾杖長長記性才好,只有幹爹才最懂太子殿下的脾性。”
這話語似清凜的葡萄汁水一樣受用,鄭管事眯着眼“嗯”了一聲後,裝模作樣地淬了句,“小崽子,誰給你的膽兒敢背後議論主子!”待到小內侍縮脖子顫顫求饒,鄭管事才揮揮手道,“去吧。”
小卓子心領神會地跑到膳堂廊下。
顧鳶與慕容霄的口味天壤之差。慕容霄酷愛甜食,從飲茶湯食到各式菜肴,恨不得蘸着糖吃,顧鳶從未見過一個男子如此嗜甜。她卻喜歡辛辣,滿桌子她只挑了一份鮮香微甜的蝦餃吃了四只,配了兩口脆白菜,早膳即畢。
顧鳶用茶水漱口時,看見李忠偷偷看她,欲言又止。待放下茶盞,顧鳶語氣平和道,“有事直說,我不喜歡別人藏着掖着。”
清冽的嗓音落在李忠耳邊,似是一則催命符,撲通跪倒在地,“殿下恕罪,鄭管事,鄭管事派小卓子過來照例請示……早膳是否可口?”
說是照例詢問,實則是派人盯着她罷了。顧鳶不以為意,正好趁此機會換口味,“今日的廚子打翻了糖罐。”
話語點到為止,那群自以為七竅玲珑的下人,自會替她解釋出一套邏輯自洽的說辭。顧鳶大步流星地走出膳堂,經過在廊下探頭探腦的小卓子身旁,半分眼神給沒遞給他。
待到主子走遠,小卓子跳進膳堂每道菜嘗了一口,撓着頭不明所以,“明明是原先的甜度啊!”
他想不明白的,鄭管事指不定想得通,他一路小跑去了東罩房廊下回話,最後還不忘問,“幹爹,以後膳食咱們怎麽備啊?”
鄭管事丢下喂食的小銀勺,拍了下翠鳥籠子,“怎麽備?殿下說怎麽備就怎麽備!殿下吃膩了甜,就多備點鹹!”
先前因為不甜,辭退了三五波廚子,一朝之間,又變了,
真是活祖宗。
“可說過要鶴駕去坤寧殿?”這才是鄭管事心念念的大事,祖宗禮法不能破,冊立東宮時,皇後為何欽點了他随侍?!可不就是因為“太子性情嬌奢随意,需多多提點。”
“殿下去了書房看劄子,沒說擺駕的事。”
鄭管事負手憤然,“眼瞅着要用午膳了,要是官家和皇後怪罪下來,又是咱們的不是了。”
可他這份焦急是多餘的。
此時的慕容霄,頂着太子妃的容貌,正在坤寧殿外站規矩。
上一世新婦敬茶這日,太子慕容霄賴在床上,嚷着新婚之日累着了,不想早起,母後溫婉通情理,且十分疼愛他,晚去些時辰也定不會怪罪。
但顧鳶是太子妃,太子任性她任性不得,又有教習嬷嬷催促,早早先行去了坤寧殿,結果被皇後罰站了一個時辰的規矩,待官家聖駕至,她才得進殿內,又等慕容霄姍姍來遲,兩人才得以奉茶。
正因為如此,這一世顧鳶才會不緊不慢地起床、用膳、看劄子,因為相較于慕容霄,她對這位隆慶朝皇後的秉性,更為了解。
縱然慕容霄想告狀,也得能見到皇後才行。
慕容霄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日,暢行無阻的坤寧殿會變得寸步難行,連一貫笑臉相迎的林嬷嬷都變得生冷可怕、面目可憎,
“太子妃殿下,皇後娘娘為了您和太子殿下的婚事,前前後後忙了一個多月,昨夜病倒了,今日還未起身,請您在此處稍候片刻。”
慕容霄眉毛一擰,語氣不善道,“林嬷嬷,你趕緊去告訴母後,孤有緊急的事要禀告母後……”
“太子妃殿下!”他的話甚至還沒說完,就被硬生生截斷,“‘孤’這一字,是太子殿下的自稱,嫁入皇家前,教習嬷嬷難不成沒有告誡過太子妃殿下!”
林嬷嬷如同一座大山,站在石階之上死死擋住殿門口,冷眼俯視着他,那樣的陌生。
“孤,嗐,我,這些都不是重要的,我真的有十萬火急的事禀告母後,林嬷嬷,你先讓我進去。”慕容霄面露不耐,語氣轉圜成了前世慣用的嬌怒,朝石階上跨了一大步。
“放肆!快點拿下!”林嬷嬷臉上的猙獰壓不住,待左右兩三個粗壯婆子将慕容霄架到原地,厲聲道,“太子妃殿下,別再做這種硬闖之事,免得這些粗手粗腳的婆子傷了太子妃殿下尊體,我等可擔待不起。您就安心在這等着,皇後娘娘傳召,您自然得見。”
等?!!!
慕容霄一刻都等不了了,他昨晚甚至沒有入睡,等不到卯時便更衣梳妝前來。他被困在這副女子的身體裏,每說一句話、每走一步、每遇見一個人,他都無法忍受。
母後盡在咫尺,他怎麽可能等!
這刻,規矩禮儀全被扔在了九霄雲外,慕容霄大聲吼道,“母後,我是霄兒,母後我有急事見您,您就放我進去吧!”
以往,只要慕容霄這樣哀求,就算擔着人命,母後也只是輕輕點他兩下額頭,佯裝怒意地嗔他兩句便作罷。
就在慕容霄感覺勝利在望的時候,殿內一聲冷峭帶懶的嗓音,“沒規矩!堵嘴。”
炎陽炙人,短短幾個字卻似一盆冷水,把一身熱汗的慕容霄澆得頭腳發寒。
這還是那個慈愛的母親嘛!
得了殿內的吩咐,幾個婆子放開了手腳,趁慕容霄失神的片刻功夫,一擁而上将其鉗住,嘴裏被塞了一塊麻布,嗚嗚咽咽發不出半分聲響。
只剩一波一波酸氣往眼眶湧。
慕容霄就這樣被扯着雙臂,直等到豔陽高懸于頂,紅牆盡頭,有一人步伐沉穩走來,熟悉他的衆人擡眼望去,只覺今日氣質尤為卓越,皚皚如山巅白雪,神色冷冷淡淡、怡然清定,見之頓生幾分敬意。
來人正是顧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