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天空的顏色愈發深沉,仿佛被巨大的墨塊浸染,雲朵層層疊疊,如同厚重的帷幕,将整個東宮都籠罩在了一片陰暗之中。
半響,顧鳶低沉的嗓音才緩緩響起,“這些時日,我也聽了些閑話。明日詹事會對東宮上下管事、內侍、宮女、婆子,一一排查,有瑣碎腌臜事的,全部攆出去。”
東宮勢力龐雜,除了皇後身邊的舊人,也有不少眼線,趁此機會清理,再安插她需要的人,
一勞永逸。
只是……這樣的魄力和計謀,還是他以前認識的太子殿下嘛!
鄭管事心中轉了九曲回腸,排查的人裏包括了管事。所以,明日排查,自己呢?
鄭管事也是個厲害不喜被拿捏的主兒,當下便有了主意,彎腰趨于顧鳶身前,“殿下,老奴定當協助好詹事們做好排查,不管是誰,對殿下您如果有半分異心,立刻打發出去。”
他心裏打着狂鼓,就怕太子說出不用他協助的話。
那就意味着,他完了。
顧鳶不置可否,鄭管事這才松了口氣,太子這是默認了,識趣地退到角落,不看不聽只侍奉。
顧鳶先拿奴才們開刀,慕容霄自然而然地認為,她站在自己這邊,語氣昂了一截,
“不自量力。”
尾音未落,沉沉的嗓音接踵而來,“太子妃禁足到中秋。”
雷聲陰沉滾動,天際深處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在醞釀着,
又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将天地間的黑暗短暫地撕裂開來,慕容霄整個人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閃電雷鳴定住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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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漸漸散去,鄭管事、李婆子留下個輕蔑的甩眼也傲然離開。
“你什麽意思!”慕容霄扣住顧鳶的左肩,從來垂眸施壓的他,此刻卻只能輕輕踮腳湊近顧鳶耳邊,
矮了一截。
“你在這個身體裏,以為自己就是太子了!你憑什麽用我的身體、我的身份懲罰我!我才是太子!”緊咬的牙似是噬住了顧鳶的一塊白骨。
灼灼熱浪裏滿是上一世撕破臉皮的肮髒,顧鳶面色驟冷,單手扼住慕容霄的脖頸,推了出去,“太子?你以為除了是太子,你還剩什麽?”
顧鳶淬如冰錐的眸眼,與醉花樓時的幻影重疊,
毀了你又如何!那時她說。
慕容霄提頸的鴨子般,雙目瞠圓,使勁扒住顧鳶的手,噎出幾個字,“你到底什麽意思?”
“都滾出去!”顧鳶保持着最後一絲清醒,喝退院中所有人,盯着慕容霄的眼睛,臉上已是烏雲密布,
“慕容霄,不是皇子、不是太子,你根本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出了事情,責怪下人、怨怼親人,你讓人看不起。”
慕容霄不留餘力地高聲反駁,“我本來就是太子……”
“你本來不是太子。”顧鳶将他甩到地上,陰雲壓在她的頭頂,臉上早已沒了往日的溫潤,“你是因為與顧家的聯姻才被冊封為太子。你抓着太子之位不放,只是因為不是太子你什麽都不是,只能任人欺辱宰割。”
“我不是。”慕容霄吼道。雖然心知肚明,可他不容許別人道出一絲真相。
掩耳盜鈴不過如此。
“好,那你自己去處理門外那些管事婆子!”
顧鳶嘴角劃過一絲冷笑,更加刺痛了慕容霄,他忽地從地上爬起,指着顧鳶喝道,“那些人,果然是你授意的。”
顧鳶仍是居高臨下蔑着他,“授意!如果是我授意的,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裏和我說話嘛!”
上一世,他也喜歡如此猜忌旁人,出了錯總是別人的。
果真狗改不了吃屎。
只是這次,顧鳶不想再哄着他、縱着他,因為他已經不值得。
“你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
“無能”二字似一把利刃,毫無防備地插入慕容霄心窩最隐秘的角落,撕開他的皮肉,将最不願被人看見的污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沒有。”慕容霄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否認。
顧鳶往前邁了一步,冷沉的嗓音夾雜着又一道閃電劈頭蓋臉壓了下來,“遇到強敵,你只會拿出太子的身份,端起十足的架子,把人鎮住。世人敬的是太子,根本不是你慕容霄!換成一個小小的宮女都不會像你一樣無能,只會狼狽地四處逃竄、找人幫忙。”
慕容霄此時氣焰已被澆滅大半,卻仍撐出冷傲不放,“我不信。你如果是太子妃,被他們幾個那樣羞辱,未必比我做得好!”
上一世,她不是沒遇到過。惡奴欺主放在哪朝哪代、北境亦或京城,都不算新鮮事。
“就算是一個小小宮女,也比你做得好。”
顧鳶提高了嗓音喚道,“雪雁!”
待雪雁行至跟前,她撇開慕容霄,正色看向雪雁,怒氣收了大半,“主辱臣死。保護好太子妃,明白嗎?”
“是,奴婢遵命。”
顧鳶大步轉向殿內,臨走前甩下句,“送太子妃回去禁足。”
*
秋風漸起,暑意消減殆盡時,慕容霄的禁足終于結束。
近兩個月來,她頭一次走出屋門,一身太子妃華服,朱翠環肆,腰背依舊挺直,只是這冷冽氣勢裏少了幾分傲氣。
世人只知熬鷹,卻不知消耗一個人意志的最好辦法是禁足。
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屋內關幾日,就算是窮兇極惡的囚犯都不得不屈服,何況是從小養尊處優的慕容霄。
禁足時,顧鳶停了林嬷嬷的《女戒》課,繡花也無需慕容霄再做,一日三餐出奇得合胃口,慕容霄想做什麽都可以,只是不能出屋,沒人說話。
起先,他罵罵咧咧到大吼大叫,再後來,他靜下心來看書、寫字、作畫,精神慢慢恢複了些,空閑下來的心思一遍遍回憶着重生以來的點點滴滴,
每想到顧鳶的敵意,他就會晃動拍打着殿門,試圖沖脫出去,可是,殿門被緊鎖着,他打不開。惴惴不安等了一日又一日後,東宮依舊風平浪靜,慕容霄也就平靜了下來,又過了幾日,他的腦中莫名慢慢放空,
想得沒什麽可想……
時間的河流太長,長到他那點焦慮與憤恨,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撞到暗礁,化為細碎的泡沫,消泯不見。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時間對于他來講,已經失去了意義,直到有一日,飯食碟裏夾雜了一張紙,紙上寫的是換身體的條件之一:
天象星隕如雨。
死寂般的心波漾起點點漣漪。
顧鳶果真沒騙他。
可他不知道的是,顧鳶隐瞞了另一半條件:
血祭大陣。
近兩個月的時間,顧鳶秘密與高僧、道士、奇能異士接觸,均沒什麽發現。倒是欽天監記錄了成婚那晚京城北沒雨的地方,看到了星隕,欽天監預言,将有大戰或國難。
對此,顧鳶将信将疑。
緊接着,北境傳回來一封密信,信是薩滿娘娘回的,上面提到了血祭大陣。此陣為還魂之陣,以心念之人生魂為引,代價是死後永墜阿鼻地獄,受萬鬼啃噬,不得超生。
還要萬人獻祭起陣,難度之大只能利用戰争。此陣可将已死之人的魂魄強行召還。薩滿娘娘代代相傳下來說曾有人成功,只是還魂之人性情大變。
性情大變?會不會也是與人互換了身體?
*
中秋午宴其樂融融,慕容霄頂着顧鳶的身體,與大皇妃聊得投機,逗得她“咯咯”作笑。皇後生的大公主性情柔順,每遇宮宴都只會靜靜坐在一旁品茶,遠離這些勾心鬥角、虛情假意。
二皇子慕容焱未歸,大皇子慕容磊和四皇子慕容彬隔坐飲酒,相談甚歡。太子坐在隆慶帝下首,與皇後相向而坐。隆慶帝多飲了幾杯,心中的欣喜溢于言表,
“本來,老二今天帶着大食國公主到京,可路上遇到了風沙,耽誤了一日行程,明日才到。不過老二這次做的很好,成功與大食結永世之好,大食還送來了公主和親。”
隆慶帝俊朗不失粗犷的臉上堆着深深的笑,又飲了一大盞,轉頭看向顧鳶,
“太子這兩個月也越發沉着穩重,處理朝堂事務很有辦法,見解獨到。尤其是印花章審劄子,很不錯。具體怎麽個流程?”
官家說話,大殿內漸漸靜下來,皇族貴胄、文武百官全都放下酒盞,齊整整坐下聽着,只聽到顧鳶不疾不徐,将審劄子流程娓娓道出,
“東宮詹事四人,分別有梅蘭竹菊四套印章。一套印章四枚,用朱黃綠黑四色印泥。呈閱的按輕重緩急分為朱黃綠,直接返給各部走程序的用黑印标記。每一類在呈報龍案前,都會寫一個奏請條陳,方便父皇朱批。”
有大臣不解,高聲詢問,“太子怎麽保證這四人不會攜私?”
遭遇質疑,顧鳶眉宇依舊舒然,嗓音如泉不亢不燥,
“此事确實有發生的可能。為此,其中兩人分看劄子寫批示,同時作出初步分類,如言官劄子,一個彈劾事項為一類。再由第三人核驗,寫出每個類別條陳,最後第四人統一核驗一遍。所閱看的劄子都要蓋上自己的印章,哪個劄子出了事,追究誰的責任一目了然。并且,四人職責不定期輪換。用此法,最大程度限制幾人權力,避免徇私。”
一番措施,思密周到,衆人聞言,無不驚嘆佩服。尤其清流之輩,對如今的太子刮目相看。
隆慶帝頻頻點頭,兩月功夫,自己的兒子進步如此之大,十分欣慰,連說了三個“好”。
顧鳶拱手謝恩,“兒臣不敢居功,全是太子妃想出的法子,兒臣才能有如此長足長進。”
她可不會再把功勞白白送給慕容霄。
太子被隆慶帝連連誇贊,慕容霄正志得意滿,忽地被衆人矚目,只因太子依靠女人才有今日成就!
心中如澆了一盆冷水,差點嘔出一口血。他倉忙告謝,“父皇、母後,妻為夫綱,兒媳哪裏懂這些,不過太子賢能出衆,自得其法。”
說着,她就這麽不自覺朝顧母處撇了一眼,
那句歸寧時,顧母的一句“非賢能之人”,深深刺痛了他。
可對上顧鳶那雙居高臨下的清潤眼眸時,慕容霄頃刻敗下陣來,那雙眼眸,透過禁足的牢籠傾軋而來,一瞬間壓得他無法呼吸。
縱使他自信在所有人面前僞裝、計謀深沉,可在顧鳶面前,他只是一個赤.裸.裸的跳梁小醜。
短暫的插曲後,宮宴如常,慕容霄出門醒酒,拐到不遠處的水榭亭中,便聽見裏面三五個雍容笑聲傳出,
“聽說這次皇後鐘意一個叫柳如煙的秀女,小小兵部侍郎的女兒。皇後怎麽看上出身這麽低賤的女子。”
“不過是好拿捏罷了。皇後本就出身翰林院從官,她爹捐了些銀子買的,只會溜須拍馬的主。她學了這樣的市井做派,靠着侍候先皇後,魅惑官家,野雞變鳳凰。所以,給自己兒子選的女人,不是北境野蠻人,就是小官的女兒,無非是皇後對她們的手段和想法了如指掌罷了。”慕容霄認得,是大皇妃的嗓音。
她聲音高朗,在她面前,即使是皇後,也只是柳如煙那般出身低賤的人。
“所以當年皇後不選您做兒媳,敢情是不敢選。定國公府可是兩朝勳貴。”
慕容霄絕不會忍受有人背後議論母後,他輕咳一聲,除卻那雙冷眸,面如凝脂的臉頰一如既往的溫和恬淡,卻有一股不外露的威壓。
幾人連忙噤了聲,屈膝行禮,大皇妃淡淡呷了他眼,也沒多言。
慕容霄沉眸在水榭亭裏掃了一圈,看見她們一個個畏畏縮縮,才轉身離開。
只是,當慕容霄剛拐出水榭,議論聲又不漏一字地傳進耳中。
“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話,以為成了太子妃就高人一等,不過是插上毛的野雞。”大皇妃譏笑聲極大,就怕慕容霄聽不見似的。
“官家剛才可是對她大加贊賞呢,什麽印花章看劄子。”
“花拳繡腿。”大皇妃不屑道,“這麽久了肚子一點動靜沒有。聽說太子連她的屋都不進。各地貴女陸陸續續都到了京,過幾日便要選秀,太子少不了選幾個,到時候她就抱着那沓劄子生孩子吧。”
慕容霄心底莫名閃過一絲不快。
他一掌拍在欄杆上,甩袖折返,一腳踹開剛剛虛掩上的門,“放肆,太子妃也是你們能背後議論的?”
衆人噤若寒蟬。
大皇妃卻不以為然,仰仗出身和大嫂的身份擺起架子,“哎呦,沒憑沒據的,太子妃可莫要錯怪了我們。”她輕搖圓扇,屁股穩穩坐在圈椅裏,連起身行禮都懶得奉。
一句話噎得慕容霄半響沒回過神,他雙手指節泛白,錦帕被絞成了團,牙關緊鎖,心裏無端想着:
如若顧鳶在這,她會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