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之後的幾天,慕容霄有些消沉,也冷靜了下來,他慢慢認清了眼前的局勢,爹不疼娘不愛,自以為夫妻一體,實則人家不搭理他。
孤身一人,
二十年來頭一遭他需要靠自己。
不靠母後,也不靠皇子或太子的名頭。
他挨個思量着,母後如今只會對他惡語相向,父皇猜忌他,二哥慕容焱觊觎自己的夫人,那三個狐朋狗友這個時候更靠不住,
思來想去,就只剩顧鳶可以拉攏。
夫妻沒有解不開的愁,慕容霄有這個自信。
自那日後,林嬷嬷加上了十足的架勢,就怕太子妃再整出什麽幺蛾子,光婆子就侯在門外四五個,讓林嬷嬷意外的是,慕容霄突然就消停了。
慕容霄如此且消停了又五六日,每日朝春晖殿送吃食、衣物,噓寒問暖,卻沒得到半分回應,
女子氣性都大,慕容霄單手搭在額上,凝望着紙張上一滴墨慢慢暈染開,說服自己水滴石穿,總有一日,顧鳶會打消對他的敵意。
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慕容霄太過于高看自己。
當這幾日繡布被送來,他繡了一日後,又熬不住了。
繡花這事,連顧鳶都沒做過,何況從小養尊處優的慕容霄,
“哎呦——”
毫無防備的,慕容霄繡了兩針,就被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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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滲出一點血珠,這點疼不算什麽,他用錦帕擦去血珠,又接着繡。
林嬷嬷定睛一看,臉色沉了一截,“太子妃殿下,您繡的這是什麽!”
慕容霄擡眸淺淺看向林嬷嬷,那雙眼,縱使換了主人,依舊靈動如夜空的星辰,
“林嬷嬷,這可是父皇的壽誕,代表東宮獻禮,你難不成真的用我的繡品嗎?另一個繡品在哪?幾個繡娘繡?快要完成了吧。”
他語氣淡如纖雲,一切仿若盡在掌握。
這可是他身為太子的常規操作,将別人的功勞扣在自己身上,堂而皇之受着衆人贊嘆。
可他忘了,這次是對他的懲罰,所以,沒人替他受過。
林嬷嬷面不改色,只是又暗自吸足了一口氣,慕容霄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林嬷嬷将那些規矩禮數搬出來,說了足足兩個時辰才作罷。
慕容霄全當太傅講學,這耳朵進那耳朵冒,林嬷嬷是母後派來的人,自己再不情願,也要忍着。
忍,成了他這幾日頻繁挂在心頭的字。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忍耐,甚至,他從前根本無需忍耐。
然則,他越來越發覺,他像極了一只被困的猛獸,困住他的牢籠,指環般粗細,可任他怎麽扯也扯不斷,
不僅如此,還一寸寸收緊,最後捆住了他的全身,束縛了他的手腳,最後扼住了他的喉嚨,
無法呼喊。
四天後,慕容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忍。
他的雙手手指,被紮了個遍,好似蜂窩煤般,密密麻麻的針眼,
第一日夜裏,他的雙手手指抹上藥,第二日便能好,可到了第二日、第三日,抹藥愈合的速度跟不上針紮的速度,
到了第四日,慕容霄的雙手指尖腫成了小饅頭包,林嬷嬷還是讓他捏針刺繡,
捏起針線,慕容霄只覺得手指又疼又麻,他的繡技沒有因為幾日來的針紮有任何長進,又一針紮在指頭上,針眼裏已經滲不出鮮血,而是泛青的黃水,
慕容霄心尖跟着猛抽一下。
都說十指連心,如今的疼痛,不知翻了多少倍,每紮一下,宛如受刑。
心底的酸澀,慢慢積蓄成了怒意,他又無法直截了當地發洩,只能将這些全數倒在了侍候的小宮女身上,
吃飯時,銀箸掉在地上,慕容霄一腳踹在布菜的小宮女腿窩,面色陰冷,
“連你個小宮女也想欺辱我!誰讓你放的銀箸,我的手這樣,能拿得住銀箸嘛!”
小宮女磕頭求饒,心中委屈翻湧直上,餐桌上銀箸、瓷勺一應俱全,怎的就成了她的問題。
雪雁見太子妃又想發作,拍拍小宮女的背示意她趕緊離開,拾起湯勺咬了口酸辣湯,遞到慕容霄嘴邊,
“姑娘,我今天特意做了您愛吃的酸辣湯,嘗嘗?”
不喜辣的慕容霄,今日不知怎的,聞着這股酸中微辣的味道,倒成了美味,冷厲的雙眸漸漸柔和,抿了一口,滿口鮮香。
連喝了兩碗,慕容霄心神得到了安撫,雪雁命人撤了飯食,陪自家姑娘用茶,趁着無人時,緩聲詢問,
“姑娘,您最近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與太子殿下成婚後,就像是變了個人。”
茶香萦繞,慕容霄神色微動,“怎麽變了?”
“先前您說過,雖然咱們是武将,也要有頭腦,不能硬碰硬,你現在,呃,怎麽橫沖直撞的。”
一席話,激得慕容霄雙頰火燎燎的。
在說他沒腦子、沒辦法。
他倒不以為顧鳶真遇到這樣的情況,會做得比他還好。
好巧不巧,小宮女此時端了一碗銀耳羹進屋,慕容霄額外吩咐的。只是攪動了半響,沒見到燕窩。
他吩咐的可是燕窩山梨湯,是他之前每日一碗的糖水。
慕容霄的臉色霎時暗沉下來,“你敢糊弄太子妃!我要的是燕窩,這是什麽!銀耳。當我不認得嘛!”瓷碗磕在桌上,濺出幾滴糖水。
小宮女雙腿一軟跪下,“奴婢不敢,您要的燕窩山梨湯只有春晖殿小廚的李婆子會做。奴婢去傳話,她只說自己是侍候太子殿下的,太子妃殿下想吃,讓,讓您拿銀子。”
“放肆!把李婆子羁押來。”
李婆子很快被傳了來。一臉的肥膩白肉,看着便是吃了不少油水的,見到太子妃随手福了個身,
慕容霄目光森冷地看着她,先前他是太子時,老遠便喜迎上來,遠遠地像個圓球,嘴角早已咧到了耳根,恨不得他一日三頓燕窩,哪裏還說得出拿銀子來買的話。
兩廂對視一瞬,慕容霄威壓極盛,他想起了雪雁的話,有頭腦。
這個李婆子拿來開刀正好,殺雞儆猴,看以後還有誰不把他放在眼裏,
手下一掃,那碗燕窩山梨湯不偏不倚砸到李婆子胸前,只見她臉上的笑意剎那凝住,正要嚷出聲,慕容霄接連幾個嘴巴子打下去,當場愣在了原地,
胸中一口惡氣得出,慕容霄指尖的疼麻也消了大半,
“只不過是個下人,別以為做的羹湯好喝,就可以不把太子妃放在眼裏。來人,将她打發出去。”
李婆子跋扈慣了,哪裏容得了別人指手畫腳,推開兩個細弱內侍,唾沫星子亂飛,
“太子妃殿下,我可是太子殿下欽點的廚娘,您說趕就趕出去,可問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如若吃燕窩山梨湯,可沒人能做得出來。”
狗仗人勢。
慕容霄薄唇微抿,周身氣場陰沉駭人,仗着他的勢,欺辱他,
好大的膽子!
“拖出去!”慕容霄似是淬了冰,寒意凜凜。
喝聲又引來幾個內侍,一齊把李婆子拉了出去。
李婆子出門後并沒有立即被扔出東宮外,她掙脫了束縛,跑去鄭管事面前哭訴,鄭管事眯眼未語,腦中如抹了萬斤油,滴溜滴溜地亂轉,
這位新主子實在不按套路出牌,按常理,太子妃初到,先是集起大小管事訓話,恩威并施,兼問東宮上下一應事務。或者了解太子殿下喜好,極盡可能讨好體貼,對太子殿下照顧得上下得體,
可這位太子妃,除了整日與太子殿下打擂臺、惹麻煩,好似啥也沒做出什麽。
難不成是仗着顧家勢大?
幾十年侍候主子的經驗,也想不出太子妃的所作所為,目的何為。
地上,李婆子哭得聲嘶力竭,與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完全搭不上邊,如肥肉擠出稀稀拉拉的脂水,令人作嘔,
“你先回家等我的消息。”
“鄭管事——!”李婆子哀嚎聲如壯牛亂竄,震得鄭管事頭痛欲裂,
“行了行了,趕緊走吧。”
小卓子把李婆子打發走,進屋看見鄭管事已經從搖椅上站起身整理衣袍,他小跑過去端起三山帽為鄭管事戴上,
“幹爹,太子妃殿下這是什麽意思啊?”
鄭管事打鏡前一照,狐貍眼眯起,“主子的心思,咱們這些人如何猜得,不過是嫌咱們這些下人沒敬到。你現在去叫四個管事,準備好賬目,随我一同會會這位新主子。”
趕走李婆子,慕容霄踱步在屋內,每走一步,脊背挺直一截,重回皇妃榻前時,他又感覺自己站在了權力之巅,受世人敬重,
要有頭腦!
他之前怎麽沒想到呢!
就在他幾日的壓抑與憤懑吐了大半之時,雪雁進來報,“鄭管事來了。”
“鄭管事?”慕容霄清潤好聽的嗓音輕疑,預想着定是為李婆子求情來了。
又端起了十足的威嚴。
鄭管事方進門,便見太子妃面色不善,趕在他發作之前,鄭管事拱手道,“殿下,老奴特來請罪。殿下嫁到東宮,中饋之權殿下不問,我等早應交托出去,可老奴懶惰,才出了今日纰漏。請殿下降罪。”
沉寂下來的慕容霄,靜靜看着面前熟悉親切的鄭管事,哪裏還有什麽火氣,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從前,
“以後每日,我要吃燕窩山梨湯。”
一樣的語氣,一樣的字眼。
可惜落在鄭管事耳中,沒了以前的味道,他不急不惱,語速勻緩,“太子妃殿下容禀,燕窩山梨湯每月是皇後娘娘的月銀供的,只太子殿下用,太子妃殿下如若要用,老奴需禀報太子殿下同意。”
“那就去告訴她。”
鄭管事哈腰點頭,“是是是,太子殿下對太子妃殿下親厚,定然會同意。只是東宮每月月例和宮裏賞賜不多,各處莊子銀錢供不起每日一盞燕窩。”
“你的意思是,我吃不得!”慕容霄目如刀斧,劈在幾人肩上,
鄭管事硬生生接下,臉上濃濃的笑意卸了些怒壓之力,“殿下說得哪裏話,不是我等不給,是東宮實在沒這些餘銀。”
慕容霄“啪”得一掌拍在桌上,湯碗翻了個個兒,咕嚕嚕滾到地上,碎成渣子,摻雜話音裏,
“沒有餘糧!你們平日裏買了幾處宅子,又多了幾處産業,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養着你們,不是讓你們把東宮搬空的,惹了我,把你們通通拉出去砍了。”
“哎呦”,鄭管事帶着幾個管事撲通跪倒,哀聲遍地,“殿下是想把老奴冤枉死啊!東宮賬目全在這裏了,殿下不信,盡管查賬。”
厚摞摞一沓賬目頃刻堆到幾案上,足有半人高,圓扇搖出微風,晃悠悠要砸下來。
慕容霄沉眸不語,從中間随手捏了一本,賬目山受了突如其來的力量,洩洪般傾倒,灑了一地。
幾個小管事慌忙撿着賬目。鄭管事順勢站起身,負手未動。
屋內落針可聞。
鄭管事抻着架子,靜靜看着太子妃看賬,這時候,他萬萬不會先開口,誰先開口誰就洩了氣,好比他要開口,很容易暴露賬目內他心虛的幾個地方,
太子妃也不一定就發現了這幾處,何況,他做賬做得很好。
時間像一條細長的河流,緩緩往前流淌,水下的沙石蕩起一點一層無聲的漩渦。
約麽半個時辰,慕容霄翻完了一冊賬本,又拿來一冊時,他正了正身,面上蓄着不怒自威的氣勢,淡淡掃了圈站着的幾尊神,
“你們竟敢拿假賬目糊弄我!”
聞言,有的小管事雙手一哆嗦,暗地裏瞟向鄭管事,見鄭管事神态自若如常,自個兒也穩了穩心神。
鄭管事:“太子妃殿下,大理寺審案都要有個人證物證,您說的這罪過,老奴可不敢領受。”
慕容霄神情冷清鎮定,宛如冬日裏的一汪靜水,波瀾不驚。鄭管事他熟悉,這類事他也沒少經歷,
他最會處理。
慕容霄嘴角微微抿起,似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手指胡亂地扣動幾下,顯得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鄭管事湊過來,一看太子妃點動的地方,心中巨石徹底落了地,雙手抱在肚前,仰頭打着哈哈,
“太子妃殿下,這筆開支是您朝服的開支,您覺得有什麽異議?”
“這麽多銀子……”太子妃話說三分,釣魚。
“這麽多銀子,明細很清楚。孫管事,拿給太子妃看。”
孫管事立即找出另一本冊子,一列一列記得清楚詳盡。
慕容霄從未學過記賬,全然看不懂,卻依然□□淡定。
過了一盞茶,鄭管事樂呼呼問,“太子妃殿下,您不會看不懂賬目吧?”
一句話,一塊巨石,擲在水裏激起千層浪,慕容霄那些從容不迫,那些威嚴強勢,全部被洗滌一空,
“你在質疑我!”氣壓驟降。
鄭管事卻不似方才那般戰兢兢跪地,恰恰相反,眉眼含着一絲輕蔑,“老奴不敢。”
慕容霄敗了。
從未敗過的太子,今日狼狽敗下陣來。
再和這些腌臜奴才耗下去沒半點意義,他甩袖出門,朝春晖殿而去,剛出門碰見李嬷嬷請他刺繡,他揚手推開她。
說到底,這些人形同蝼蟻,沒有人背後授意,怎會公然頂撞、漠視,甚至嘲笑、欺負他!
顧鳶從頭至尾聽完慕容霄的控訴,眉宇間從一而終的淡然。
漸漸地,天地間一片靜匿,只有書上的知了叫得人心裏煩躁。
衆人都在等顧鳶一個态度,偏袒太子妃,還是照顧近侍。
慕容霄一動不動地看向顧鳶,那雙眸子深邃而明亮,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虛妄,卻又仿佛被一層薄霧籠罩,顯得遙不可及。
沒人猜得出她到底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