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剛下電梯時,便見一位年青漂亮的女子候在電梯邊,她沖我點點頭,“你是梁隊吧。”我匆忙閃身,給真正的梁隊閃出一道光,順着這道光,梁隊緊緊握住這女子柔膩嫩滑的手,直到這女人蹙眉想抽回手時梁隊還沒有松手的意思,我用肘部蹭了蹭他,他這才松手。

走到門口,他輕聲俯在我耳邊說,“我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揣度梁超的高深莫測。但事實證明,梁超這一招還是起到了混淆視聽、迷亂人心的效果。

三十多歲,也或是四十歲,烏黑油亮的頭發,挺括的襯衫,胸前別着一支白蘭花(這花倒是有些意味深長,也許是為了祭奠已經逝去的明澄),百達翡麗手表(我并不識貨,是歐陽告訴我的),嘉魚神采奕奕,鎮定自信,絲毫沒有經過長途旅程的倦怠,胸前和頸部肯定是噴了幾滴DIOR的香水,這香味極雅致,極輕淡,輕淡到若有若無,就在你以為它已是消失殆盡時,卻又悄然回轉,恒久流傳。

我對DIOR香水的了解緣于明澄,她那一瓶價值500歐元的DIOR香水在大學用了整整四年,都沒用完。

“嘉魚先生,關于明澄的事情,上次我在電話中和您也溝通過,當時您還在南非。”梁超喝了口茶,繼續說,“現在您回來了,就這個案子,我們做個筆錄。也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120分鐘足夠了。”

“梁隊長,明澄的死,我很難過……”嘉魚忙亂中掏餐巾紙,別過臉去,再回頭時,已經有了哭泣過的痕跡。

“你送給明澄的那枚8克拉的鑽戒是假的嗎?”

“梁隊,其實上次我在電話中沒有和你講清楚,我一共有兩枚産自南非金伯利礦山的8克拉的鑽戒,一枚成色好一點,估價是50萬美元,一枚稍差些,估價是20萬美元,這兩枚有着非常細微的差別,不是專業人士,一般是看不出來的。”

“是不是這枚?”梁超遞過去一張上海警方從周甲那裏搜查出來的8克拉鑽戒的圖片。

“好像是。”

“看來周甲是個重要角色。”梁超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過頭對歐陽說,“歐陽,回去後你立即去看守所,看看周甲有沒有什麽近親屬,有沒有把羁押的消息通知家屬,有沒有聘請律師,如果沒有請律師,又涉嫌搶劫殺人,我們得指派法律援助的律師。”安排妥當後,他對嘉魚說,“嘉先生,明澄懷孕了快4個月了,你曉得的吧?”

依然,嘉魚邊掏紙巾邊別過臉去,我看到他耳鬓邊露出幾根白發,他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動。

我有些感慨,也許明澄托付給這樣一個富甲一方且有情有義的男人是正确的,至少,比跟着我這樣一個自以為是卻又安貧樂道還有一個在江湖流傳着惡名的父親要強得多。

當年明澄表達她的家族希望她與我分手時,我并沒有安慰那個淚眼婆娑的女子,而是在自卑心遇凄風冷雨硬化成堅硬如鐵的自尊心的驅使下,轉身離去。

“我到南非去的時候,那時才2個月,不曾想,回來時已是陰陽兩隔。”

“到南非要2個月嗎?”

“不光是南非,我們家在南非的金伯利礦山有股份,剛果金的幾個礦山我們都有股份,我們家在馬達加斯加、埃塞俄比亞還有坦桑利亞等國家都有生意,每年的4、5、6月我大概都在非洲處理家族生意。”

“據我們所知。”梁超點上一支煙,“你要來支麽?”他遞上一支,揚起手,嘉魚稍作遲疑,接過來,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找打火機,歐陽的打火機已經伸到他面前。“明澄在江南理工學院的學習履歷我們看了一下,很優秀,而且她是參加當年的高考考進去的,并不是學校的董事推薦的,這個,你知道嗎?”

點點頭,猛吸一口煙,嘉魚轉向窗外,28樓的窗外只看到雲雨徘徊。“明澄是很優秀的,這我知道。”他把視線收回來,“不像我,我就是校董事推薦的,當時,家父嘉華在江南理工設立了‘嘉華菁英獎學金’,明澄也拿過兩期。”

“這樣的一個優秀的女子,聰慧,而且很漂亮,還懷着你的孩子,你都沒有想過要和她結婚嗎?”

“這個……是想過的。”嘉魚用兩根手指掐滅了香煙,手指上缭繞着淡淡的青煙,我和梁超對視了一下,“我是打算和她結婚的,只是家裏人有些不同意。”

“家裏人?”梁超有些詫異地問道,“據我們所知,令尊嘉華先生幾年前出意外去世了啊。”

“梁隊您有所不知,嘉華旗下有三家上市公司,嘉華集團股份,嘉華科技股份,嘉華傳媒股份,其中嘉華集團股份和嘉華科技股份由我來經營,嘉華傳媒股份由我的繼母靜雅來經營,當然,這三家公司靜雅都有股份,靜雅并不同意我和明澄的婚事。”

“原來如此。”梁超喝了口茶,“這樣說,你很聽靜雅的話吧,或是說,你和靜雅的感情很好吧。”

怔了一下,嘉魚如裝飾在他辦公室的米開朗琪羅的作品《搓澡凝思的大衛》一樣僵在那裏,“還好吧。”半晌他補充了一句。

梁超起身,“嘉魚先生,今天我們就聊到這兒,人死不能複生,您節哀順變。若是想起什麽,就給我打電話。”他用眼神掃了一眼歐陽,歐陽的名片便遞了過去。

恍恍然起身,嘉魚拿起辦公室的電話,“你們稍等一下。”不一會兒,在電梯口接待我們的那個漂亮女子便進來了,“三位警官,董事長安排了三位的午餐,我叫了幾位姑娘來陪三位用餐。”

梁超回頭看了一眼嘉魚,朗聲道,“嘉先生,今天就不必了,我們後會有期。”

在電梯裏,歐陽想說些什麽,梁超定定地看着他,用眼神示意電梯裏的攝像頭,歐陽便噤聲了。

28樓的監控機房裏,嘉魚疾聲對他的秘書那個漂亮女子說,“鏡頭拉近點,快快,聲音采集放到最大,娘的,居然不說話。”他憤怒地一拍桌子,“你們一幫廢物,居然這點事情也辦不成,你不是說那個梁隊好色,拉住你的手不放,為什麽留下吃飯也不肯?”然後,他頹然地癱坐在沙發裏,“菜都做了,你們去吃吧,魚子醬不要給我留了。”

晚上,梁超請客,凡是他自掏腰包請客的,必定是昭關酒家。不過,老實說,昭關酒家的菜蔬不錯,而且老板專門給他留了個樓上的雅座。

徘徊良久,終于落下。梅雨一開始下得有些急,噼裏啪啦一通下,竟起了煙雨,窗外是珊瑚樸樹,其葉子粗糙,雨滴打上去,發出的聲音有些沉悶,不像梧桐樹的葉子,雨滴敲打聲倒是激越清脆。

幾個菜上桌時,雨住了,天空竟然露出淡淡的藍,空氣格外的清新。

大家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我請你們喝好的。”說罷沖老板叫道:“老板,來瓶昭關大曲。”

昭關酒家我和梁超來過幾次,每次都是那麽幾個菜,鹹肉燒青番茄,紅燒雜魚,醬牛肉,青椒炒青豆,菜燒得挺好,要是菜單上永遠都是這幾個菜,我也毫無異議。

“歐陽。”梁超喝了一口酒,難以下咽勾帶出飄飄欲仙的銷魂,“你在電梯裏想說什麽,現在可以說了。”

“梁隊,我感覺那個嘉魚有受虐傾向。”

“還有呢?”

歐陽思忖片刻,“那個嘉魚和他的繼母靜雅關系似乎不同尋常。”

梁超不置可否,轉而問我,“師弟,你覺得呢?”

我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包裹着,我只想喝酒,又想裝作高深莫測,便支吾其詞,“我還沒想好。”

“我敢打賭,我有一種預感,我們在電梯時,嘉魚正通過攝像頭凝視着我們,這種感覺非常強烈,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梁超說。

這樣的感覺我的确沒有,也不便于附和,“嘉魚好像很篤定我們會吃他安排的午餐,連幾個姑娘陪我們吃飯也和盤托出。”

“對啊。”梁超點上一根煙,“嘉魚在研究我們,我早上握住他秘書的手沒有松開給了他一種錯覺。我只是奇怪,他研究我們做什麽,莫非他是想掩藏什麽。”

“如果他秘書的手不是細膩滑嫩、膚如凝脂的纖纖玉手,恐怕你也不會做如此複雜的首尾響應吧?”我不無譏諷地說。

“師弟,我現在終于明白你三十好幾的人為什麽一直單身的原因了。喝酒喝酒。”碰杯後,“其實,那女子的手握起來的确舒服,只是當時我走神了,忘了松開,所以,只能說那些故弄玄虛的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淡藍微晴的夜空中又霎時陰沉下來,不一會兒,雨便淅瀝而下。

一瓶白酒快要喝完了,我有些微醺,也有些興奮,再喝一些也是可以的,但我心裏有事,但适可而止,我瞄了一眼梁超,他的眼睛裏放着光芒,我想淺嘗辄止怕是不行的。

歐陽喝了這麽多酒,倒是一點反應沒有,這小子年少有為,從不顯露出自己的真性情,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高深莫測,盡管我也在學習這種深藏不露,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雨又住了,透過濃密的珊瑚樸樹葉的間隙居然可以點點的星光,我起身告別,梁超點上一根煙,面露不悅之色,“如此雨夜,正是我們兄弟把酒言歡之時,而且這案子愈發的撲朔迷離,你如何不替兄弟我分憂。”

“師兄,我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當然有時也達不到這樣的标準),我也想陪你喝酒,也想替你分憂,但我真的有事情。下次我請你們喝酒,人物、地點、故事都原樣照搬,可好?”

在梅雨和梅雨的間隙,居然會有這樣明朗的夜。星星在青冥的夜空閃耀,蟋蟀在夜風裏吟唱,有時也會像教堂的唱詩班那樣合唱,池塘、小河裏的蛙鳴就粗糙得多,在京劇中,肯定是唱花臉的,花臉躊躇滿志地唱,直唱得萬家燈火在河面搖晃,晚霞的一縷彤紅在夜空消散。

從昭關酒家的幽靜弄堂裏走出來,夜風一吹,竟有些涼意。

在街邊的水果店,我買了一盒榴蓮,山竹,櫻桃還有水蜜桃,打好包,有點兒重,不過不下雨,提着走路也不礙事。

走路去七裏香花園,是有點兒遠,尤其提着這樣重的水果。不過,走走路,可以醒醒酒,還有,這些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的情緒一時難以消化,明澄的死便一直梗在我的心中。

明澄是我在江南理工的舞會上認識的。

那時流行的國标舞,快四慢四,恰恰舞,我全都不會,更不用說探戈了。在學習跳舞方面,我絕對算不上是一個好學生,一切得過且過便可,反正,我認為即便是舞跳得再好,哪怕比當年的Michael Jackson跳得還好,在江南理工舞會這樣一個風花雪月的名利場,也會是一無所獲的。

一邊故作輕松地喝着可樂,一邊不露聲色地看着舞池中央那些俊男靓女在變幻的燈光中旋轉、旋轉、如六月的飛花旋轉地舞。自卑如野火一般在焚我的心,我既想請一個符合我審美的姑娘跳一曲,又怕遭到拒絕,真是左右為難,這也是我不願意到江南理工來跳舞的主要原因之一。來了,如果不請個姑娘跳一支,等于白來,如果請一個姑娘,遭到她拒絕,自尊心的絕對值肯定是要降低,以我的勇氣值,估計是不敢再請姑娘跳舞了,只得悻悻然打道回府。

是故,于我江南理工的舞會既是基督教徒心中的耶路撒冷,也是不敢南下而牧馬的匈奴眼中的祁連山。

六月梅雨間隙盛開的含笑花似乎也給我帶來了好運。

那場江南理工的例行舞會上,我一如既往、假模假式地悠然自得啜飲着可樂,假裝搖曳的燈光、旋轉的倩影只是我生命中可有可無的過客,心裏卻在祈禱,但願今晚會有個可愛的姑娘與我共舞一曲,哪怕她什麽也不會跳,哪怕她會踩着我的腳。

也許上帝聽到了我的祈禱,便安排明澄坐在我的旁邊。

當我看到明澄在燈光和黑暗交錯間澄澈的眸子,不禁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警官學院落難王子心理素質差的毛病暴露無遺。

在兩只曲子的間隙,我的手已經伸到了明澄的面前,我确信這是一只未經修飾也精巧的手,修長的手指,圓潤的剛剛好的指甲,一個小時前不顧六月的潮熱薄施的“大寶”散發的青花香氣都表露出寡合孤絕的氣質。

但明澄并沒有留意這只散發着落難王子氣質的手,她正在和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女孩熱烈地攀談(不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女孩是林氏集團公子林風的堂妹林晴),還是林晴提醒她有人請她跳舞時她才回過頭來,而我的手在六月清涼的夜風中尴尬地飄蕩了足足有1.8秒(如果再有0.2秒我便放棄了)。

落難王子們一旦得到與女孩子單獨相處的機會都想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正因為如此,警官學院學生的膚淺和饒舌在整個江州市都是非常出名的。我顧不上這些在江湖上流傳的警官學院學生的惡名,我必須要問東問西,既要顯出我的言談不俗、志向高潔,又要表現出我是一個從理想主義者朝現實主義者穩步前進的人。

如何開頭,的确頗費思量。

“你認識弗洛伊德嗎?”話一出口,連我都吃驚,老實說,我只是粗淺地看過看過他的一本書,甚至連書的名字也不記得了,連他是哪國人也不甚明了,我暗地後悔,故弄玄虛必致惡果。

明澄也吃了一驚,如此明目張膽的故弄玄虛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不用猜,她也知道了我的警官學院學生身份,但她看了我一眼,并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倒有幾分聖母般的慈悲。“我也第一次聽說。”

如果明澄說的是真的,弗洛伊德的話題倒是可以深入,但是我也知之甚少,完全是說不下去,只得另選話題。“你是哪個系的?”

“外語系的。”想必我會追問,“英語系的。”

真是幸運,我正準備和她讨論英美文學的話題。

唯有此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的一無是處,幾乎沒有一個擅長的領域,所有的知識也都是蜻蜓點水般的泛泛了解。讀得書既少,也不求甚解,莎士比亞的書也翻看過,只是翻看,完全靜不下來心。司湯達的《紅與黑》也看,書中描寫的年代久遠,翻譯又拗口,實在是不堪卒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倒是以一個警官學院學生少有的細膩和慣有的粗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對作者輕描淡寫的色情描寫頗有微詞。

心不在焉間,我踩了明澄一下,她于蹙眉間彎下腰,我聞到了少女的體香混雜在梅雨短暫晴朗間盛開的栀子花清雅香氣,這香氣讓我心霎時寧靜如水。

今晚的任務已經完成,今晚讓我認識到自己的淺薄無知,以後還是要多讀些書,以後江南理工的舞會不必再來了。

“不要緊吧。”我關切地問,其實我更想問的是“能不能給我留個電話?”大概是落難王子穿的尖頭皮鞋踩得有些重了,明澄并不搭話,我知道不歡而散是必然的了。

這時,六月的雨開始下了,細而綿密的雨,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走了兩步,回頭說,“很高興認識你。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下次吧。”走到燈火闌珊處的明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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