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情場的規則便是,說再見便是不會再見,說下次便沒有下次,這一點,作為初入情場的新人,我也懂得。
明澄(那時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用了一個通用的借口回絕了我還沒萌芽的愛情,作為警官學院衆多落難王子中的一個,這樣的回絕稀松平常,如梅雨天又下了一場雨罷了。要是哪個姑娘沒有回絕,我們倒是覺得稀奇,繼而覺得不自在,想法設法也要從那個姑娘編織的愛情樊籬中逃脫出來。
所以說,江州人認為警官學院的學生性格乖張和命賤如草芥也并非毫無道理。
由此可見,落難王子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愛情,而是虛榮心的滿足,哪怕只是一瞬間。
坦率來講,那天在回警官學院的路上,我的确有些難過,我難過的不是被明澄拒絕,而是我陰晦不明的人生路上還不曾出現過一抹象征勝利的彩虹色,我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從來也沒有人在意過,更遑論被滿足過。
在自怨自艾的情緒裏徘徊沒有多久,我便注意到公交車上坐在我前排的女孩。外面下着大雨,開窗雨會刮進來,不開窗車內又悶得慌(公交車沒有空調)。此時,那個女孩竟然回頭,她的紅唇如五月的石榴花一樣嬌豔欲滴,在暗淡的燈光下,竟如晚霞的流光,施了粉的臉像是下了一場新雪,覆蓋了她淺淺的笑。
“認識一下,我就是你請跳舞女孩的好朋友,我叫林晴。”她伸過手來。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清瘦,冰涼,感覺像是産自杭州的絲綢包裹在一截枯樹枝上,“我叫浪七。”
“這樣的雨夜,你不打車啊?”
莫名其妙,這樣的問題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明知故問,“我們學生哪有錢啊。”
林晴似乎有些滿意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是什麽讓她滿意,是我的沒錢,還是我的真誠回答。“我可以到你們學校去玩玩嗎?”
顯然,這樣的問題是突兀的。我不得不審視這個女孩,看得出,即便林晴不加打扮,也是挺漂亮的,圓圓的臉蛋,澄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小巧的耳垂,整個面部,最為生動也是點睛之筆的便是她嬌豔無雙的紅唇,略微豐腴的身材更是烘托意境的高妙修辭。但若是讓我在明澄與她之間選擇,我自然還是選擇那個寧靜如一泓秋水、凝着薄薄愁怨的明澄。
“現在嗎?”我不無詫異。
“嗯。”林晴認真地點點頭。
如果我拒絕,這樣我與明澄便沒有下文了,而且,和這樣的一個漂亮姑娘在校園裏走一圈,即便是她沒有一刻屬于過我,那也足了滿足我的虛榮心。明天,或許就是今晚,我的故事便會在學校流傳。
我甚至都想好了帶林晴去學校的小賣部喝杯可樂,去人最多的圖書館門前的廣場轉上一圈,然後去種滿橘子樹的小山上聽蛐蛐唱歌。
“好吧。”我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會不會太晚。”
“不礙事,再晚都會有司機來接我的。”見我不解,“我有專職的司機。”
我在暗地思忖她所說的“專職的司機”到底是什麽,地位如同雲泥,我有些洩氣,我想回絕她,但又不好意思,便躊躇不語。
“我只是想到你們學校來看看,順便和你聊聊你今晚請跳舞的女孩,她叫明澄,名字好聽吧。”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正是明澄在父母之命下和林氏集團公子林風相處的時間。
果不其然,警官學院是個恪守傳統的地方。警官學院的傳統便是只要你帶個女生(不論其高矮胖瘦、黑白美醜,只要看起來像個女生)在校園裏兜上一圈,當晚,至遲第二天一大早關于你的緋聞便會在校園流傳。
關于那晚林晴在警官學院的兜上一圈的記憶有些模糊,有些片斷是我刻意遺忘的,有些片斷卻格外清晰。
顏色嬌豔、舉止雅致、身材在纖細與豐腴間扶搖不定的林晴出現在圖書館的廣場前便吸引了衆多苦行僧式學子如饑似渴好奇的目光,這目光繼而從林晴身上移動到我身上,這目光灼灼,含有天然的嫉妒成分。
林晴又不是我什麽人,我憑什麽要被這目光灼傷,我悄悄地拉開與她的距離,仿佛我和她只是雲水間的偶然相遇,我站在一棵高大繁茂開着紅白相間花朵的夾竹桃樹下,看着林晴在落難王子們豔羨的目光中如蒲公英在三月的春風裏輕輕上揚。
無疑,林晴走後,我便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那些荷爾蒙在峰值運行的男同學圍着我問東問西,被他們問得煩了,我索性說,“你們也不想想,人家是江南理工的才女,長得這麽漂亮,家裏條件也好,還有專職司機,如何能看得上我?我與她只是萍水相逢,偶然路遇。”
我愈是解釋,他們愈是不信。
“可是在校園裏兜一圈,依照大學校園的傳統,應當是愛情宣言了吧。”他們中的一個不禁提出質疑。
“同學,現在都是什麽年代了,你還在說什麽傳統,要說什麽傳統,也只是我們學校的傳統。落魄秀才與傾國傾城公主的故事只有在馮夢龍的小說裏,階層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我打着哈哈說。
洞若觀火、明察秋毫這樣的詞用在我身上是不合時宜的。
我也實在想不通林晴在我們學校兜兜轉轉的目的,很明顯,她并不是送愛情下鄉的,她似乎只是為了明澄,我感覺她是想撮合我和明澄,她為什麽要那樣做呢?莫非是看到郎才女貌不結為眷屬十分可惜?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比翼雙飛才是完美?又或是居心叵測為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似乎都不對。
什麽明澄不明澄的,我一覺醒來便可忘記,若是沒忘記,我便學跳舞。
走到七裏香花園時,天空完全放晴了,連一朵和夜色相呼應的雲彩也沒有,幹淨澄朗的星空下是六月的夜江南。有一兩朵盛開着光亮的螢火蟲,在千年之前挖成的泛着青藻和燈火的府城河面上低低的飛行,那姿态仿佛是最新款的轟20去轟炸女巫藏身的城堡。
為了名副其實的好名聲,七裏香別墅作為江州市數得着的高檔別墅區自然種植了許多的花草,茶花、迎春、紫荊、玉蘭、海棠、海桐、橘子樹、櫻花這樣常見的自然都有,為了顯示卓爾不群的風格,小區甚至還從南方引進了紅花羊蹄甲和木棉樹,但統統失敗了,一棵從廣州運來的十分高大的木棉樹枯死成海盜船的桅杆,在那裏無聲地控訴那些連南橘北枳也不懂的物業公司。
刷了門禁卡,乘電梯上了三樓,這是一幢四層的別墅,主人的卧室和書房是在三樓。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時候,我倏地聞到了房間裏的栀子花淡淡幽幽的香氣。
“芳姨。”我對那個坐在輪椅上覆蓋着一件從沙特利雅得進口的駝絨毯子的女人說道,放好買的水果。
那個叫芳姨的女人似乎從一場好夢中乍醒,流露出意猶未盡的神色,“小七,你來啦。”她輕聲說,“還要買什麽水果啊,家裏都有的。”
這時,我瞥見她塗了薔薇花色的紅唇,盡管歲月不饒人,但她年青時的風韻還是一字不落地被記錄下來,“芳姨,今晚真是光彩照人。”
想不笑是不行的,莞爾一笑倒是合宜,“小七的嘴倒是甜起來了,是在戀愛了吧。”
“哪裏談什麽戀愛,哪家姑娘會看得上我呀。”
“你喝酒啦?”芳姨正色道。
“芳姨,是區局的梁隊請客,那個梁隊你知道的,是我的校友,人也豪爽,他請客,不喝酒是不行的。”
“年青人喝點酒倒也無妨,只要不影響工作就好。”芳姨慢慢放下警惕,忽而盯着我看,她好看的杏仁眼流溢着慈愛的光,“是不是明澄死了?”
“你怎麽知道?”我驚詫道。
“江州城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會不知道呢?”她垂下眉,長長的睫毛上竟然挂着一顆淚滴,她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會來吃飯呢,便等你,等到睡着了,居然夢到和你吃蔥燒海參,你來了,我竟然餓了,陪我去吃飯吧。”
“這個魯菜的大師傅可是不好請。”出了二樓的的電梯時她說。
梅雨将行将止的時候,周甲已經羁押了20天,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最長羁押期限沉甸甸地壓在專案組每個成員的心頭。
東湖區分局依照分局的審訊傳統,十八般武藝輪番上場,但對這個異常強悍、心理素質又特別穩定的周甲卻分毫不起作用。還有17天,如果再拿不出證據,檢察院肯定不會批捕,到時只能把周甲放了,這在東湖分局的歷史上沒有先例。如果開了這個先河,只怕是梁超這個大隊長也幹不成了。
為此,梁超上火了,每天喝兩碗蓮子百合也壓不下去。我去他辦公室時,煙霧缭繞,如同失火了一般。
“師兄。”
梁超沒好氣的哼了一聲,甩給我一支煙,我接過來,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師兄,依我看,這麽複雜的案子,周甲一個人肯定做不了。”
“我也這麽想,可是領導依據專家組的意見初步定性為單人流竄搶劫殺人。”
“專家組這樣定性,實在太過武斷,我推斷,周甲肯定是兩人以上作案,案發第一現場肯定是在以抛屍現場為圓心的5公裏範圍內,肯定是在一個出租房裏,而且房租交了一年以上,案發前後肯定買了一個大冰櫃,周甲的同夥估計是個女人,只有女人才更容易接近女人,也更容易讓明澄放松警惕。”
我敢料定,我的邏輯框架,或許梁超也想過,但其中推理的細節卻未必。這時,梁超的電話響了,他起身接電話,我便借故走開。
下午時,梁超安排我和歐陽排查周甲的關系人,自己則帶隊排查東湖區案發地附近的出租房和超市商場的冰櫃銷售記錄。我知道,梁超是不想活在我推理放出的光芒裏,但我想,或許我的推理是錯的。
據可靠的信息,周甲的老家是在東湖區昭關鎮上,前期專案以取得周甲的筆錄、查找案發現場的目擊證人為主。也許專案組對審訊太過自信,走訪排查周甲的關系人有些敷衍了事,結果卻是雙線失敗。
其實,我是不太願意和梁超共事的,不出色,他看不上,太出色,他也看不上。但他在分局倒不是嫉賢妒能最厲害的那個,而且,他還是我師兄,對我也照顧頗多,所以,遇到事情,我還是會向着他的。
現在,明澄的這個案子已經升級為市局督辦的案件,由分局局長親自擔任專案組組長,梁超成了副組長。
本來,我與歐陽出發前,約好三天後在分局召開案情研讨會,所以,我和歐陽緊趕慢趕才在20:00之前趕到分局。
燈火通明,無人言語,氣氛緊張。在開會之前,我已經想好了四個字——讷言敏行,彙報的事情交給了歐陽,我做好了一言不發的準備。
言簡意赅講完話,局長示意梁超發言。
“專案組在局長的指導下,對犯罪嫌疑人進行了深刻的刻畫,我們認為,如此複雜的案子不可能是一個人做的,肯定是團夥作案,而且,東湖風景區也只是抛屍地點,不是第一案發現場,所以,找到案發第一現場,以及找到犯罪嫌疑人的同夥才是本案的突破口。”梁超喝了口水,目光遇到局長贊許的目光,精神不禁為之一振,“我們刻畫犯罪嫌疑人的幫手,應當是個女人,因為依明澄的家境和消費層次,周甲這樣的人是沒法接近明澄并取得她的信任的,而且這個女人在珠寶首飾行業工作過,了解明澄所佩戴的8克拉鑽戒的價值。”
“你是說,他們殺死一個人的目的,只是為了這8克拉的鑽戒?”局長問。
“目前,據現有的證據,是這樣。”
“為了得到這枚8克拉的鑽戒,他們可以盜竊,可以搶奪,甚至可以詐騙,沒有必要非得殺人啊。”
“局長,這個問題我們也想過,我們推理,這人女性的犯罪嫌疑人應當是認識明澄的,這樣,他們不得不滅口。”
局長笑了笑,讓梁超有如沐春光的感覺,“案發第一現場找到了嗎?”
“這三天,我們動用了全局的警力,排查了以案發現場為中心,方圓5公裏範圍內的出租房,共排查了2000多套出租房,終于,我們在湖州街某處出租房發現了重要線索。這套出租房一次□□了兩年的房租,這本身就有些奇怪,而且,承租人的身份證是撿來的,丢身份證的那個人根本不知道租房子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們在出租房裏發現了大冰櫃,就是可能存放明澄屍體的大冰櫃,我們找到了生物檢材,頭發,血跡,都已經送到市局的DNA實驗室了,明天就能出結果。”
“這只是推測,如果這些不是被害人的呢?”局長問。
“這個我們也考慮過,局長。”梁超喝了一口水,“我們認為,如果這個出租房不是案發第一現場,我們就加大排查力度,排查範圍也要增加到半徑10公裏,而且,我覺得有必要對嘉華集團的嘉魚布控,還有,嘉華傳媒股份的靜雅也相當可疑,需要派人調查。”
“好啦,好啦。梁隊。”局長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仿佛在驅趕萦繞心頭的某些邪惡念頭,“你也知道,嘉華集團是本市的最大上市公司,你要擴大調查範圍,弄不好,不好收場。而且,時間都過去20天了,你所取得的進展無非是建立在推理基礎上的,你有一個拿得出手的證據嗎?”見說得可能有些嚴厲,局長稍緩了一下辭色,“梁超啊,你是市局指定培養的年青幹部,刑事訴訟法你也學過,羁押時效問題可是個大問題,時間不多了,你要加大工作力度,需要什麽人,什麽資源,你盡管提,我都給你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