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安邦所長在太平橋派出所給我安排了一間獨立的辦公室,這樣,我不用一擡頭就可以看到斜對角的玉露了。這個女人的反複無常與性情乖張我算是領教過了,我想,自此便不會再有什麽瓜葛了。
我在梳理江州城近十年的失蹤案子。這十年,查無對證的失蹤案共有三起,失蹤人無一例外是光明中學的初中女生,分別叫臘梅、迎春和海棠,迎春是我的姐姐。這三個女生失蹤時,校長是浪六,當時,我還在讀小學。
翻看發黃的卷宗,十年的時光在我的指縫間溜走。
那三個稚氣未脫清秀的少女定格在檔案裏,警方也做了大量的排查走訪工作,證人證言、詢問筆錄做了不少,但潦草的字跡、混亂的邏輯、該細致處又語焉不詳讓人難以卒讀。胡亂翻完三個卷宗,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沒有留下什麽有用的線索。
閉上眼,在回溯十年的時空間穿梭。
那三名少女容貌清秀、目光清澈,淡淡的哀愁,欲言又止。我猛然想到,這三名失蹤的少女都和一個名叫花槿的教務處主任有關(我上光明中學時,花槿已經退休了),花槿曾推薦家境一般的她們到一家名為“太陽花”的□□假期打工,但警方調查時,太陽花已經歇業了。花槿的詢問筆錄裏,反複強調是在幫助家境貧寒的學習勤工儉學,是在做好事,而且,還有校長的女兒(浪六應當是認可的)。
十年光陰,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這三名少女應當湮入黃土,黑泥銷骨。
我給歐陽打了個電話,要他查詢一下花槿的資料,明天我們去找她了解一些情況,歐陽說他在外面,回去就查。
要吃午飯的時間,玉露敲門進來,我以為她是要找我簽字的(行政處罰類的流程單都是要由我簽字的),頭也沒有擡,但3秒後并無動靜,便驚訝地擡起頭,看到她正捧一盒飯站在那兒,有些拘謹。
“你有事情嗎?”自上次那場昭關酒家的聚會不歡而散之後,我連她的名字都省略了。
“我想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歉。”說完,玉露把飯盒向我桌子上一放,往前一推,“我做了你愛吃的紅燒魚,我親手做的。”
“我不需要吃魚,真的。”我的心情有些躁,忽然想抽一支煙,卻找不到煙,“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我們其實……”我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詞,“其實,我們做朋友不是挺好的麽?”
“你欺負人!”說罷,玉露一轉身,抽泣起來。
這時,有人敲門,從磨砂玻璃模糊的影子來看,應當是頭發稀疏的安邦所長。我只好把玉露扶到沙發邊,“別哭了,好麽?魚我吃,謝謝。”在安邦所長的辦公室,他甩給我一支煙。
“小七,區局過來向我要人。”
“要我去?”
安邦點點頭,“可是,如果你這一走,我們所那些文件的合規性審查指望誰去?那些家夥辦案子是沒有問題,可是對法律基本上是一知半解。”
“安所,我先不過去,我把所裏培養出人才後再走。”
“那敢情好。”安邦臉上的愁雲散去,“小七,你說所裏誰适合你來培養?”
其實,不用想,也只能是玉露,她敏而好學,人又年青,記憶力也好,而且,當年能考上警察學校的,學習能力應當也不錯,但我還是裝作苦苦思考的樣子,“依我看,玉露比較适合。”
“和我想的一樣。”安邦帶着笑意,“你和玉露怎麽樣了?這幾天看到玉露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沒戲啊,安所,我和她家裏條件差距太大,成長環境也不一樣,而且,她還嫌棄我曾經和女孩子有過交往。當然,她的性格,我也不太欣賞。”
“小七,玉露現在是在你辦公室吧?”安所長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用煙屁股敲擊着桌面。
我點點頭。
“小七,好好珍惜人家吧。”安所長吸了一口煙,“現在的姑娘,哪個不是貪財好色,虛榮心極強,找的男人,既要有錢,還要帥氣,必須要把自己當寶貝,遇到玉露這樣的姑娘,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你看看你,不是我說你啊,你母親死得早,父親又杳無音訊,家裏也沒有給你留下多少財産,你人也就那樣,說多帥,我看,也沒有,工作嘛,倒是挺穩定,但人家姑娘現在不看這個。”
“可是,安所,你是不知道玉露的脾氣,那性格,霸道,乖張,安所,您看,要不就算了吧……”
“小七,我是看着玉露長大的,她的性格還是比較好的,溫柔,善良,又善解人意,你所說的她脾氣霸道又乖張,我倒是沒有見過。肯定是她愛上你了,所以才會變得患得患失,極致的完美主義,這不是她的常态。”安邦嘆了口氣,“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至多一個月,我也會勸你們分手的。”
我的性格,看似堅強,實則柔弱,而且,不會固執己見,喜歡聽人勸。其實,這樣說也許也并不準确,我承認,我是有些喜歡玉露,對玉露的冷若冰霜也許只是對得不到的東西的一種自我懲罰罷了。
推開門,只見玉露坐在沙發上看我寫的《刑事偵查邏輯學》大綱。娴靜處,恰似一朵在雨後的涼風中婷婷的蓮花,擡眼時,哀怨的波光剛好拍到我心湖的岸邊,在八月多雲昏晦的日光中,我瞧見她的淚痕。
我走過去,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那輕輕的一聲如拖着長音水蚯的呢喃。但玉露竟然紅了臉,緊緊把我抱着,仿佛一旦松手便成永訣,她豐盈的乳擠在我們當中,讓我一度忘記了呼吸。
應當在梅雨季盛開的木槿花有時到了八月也不會凋謝,解放路是東湖區的一條僻靜小路,兩邊種植的都是木槿花,它們有着皺紙一樣的花瓣,開着沒有香味的花,在衆多的花卉中,是不易讓人記得的一個。
在木槿花盛開的盡頭,便是光明中學原教務處主任花槿居住的小區。
仿佛知道我們要來一樣,花槿的大門是虛掩的。幾只蒼蠅在紗門邊盤旋,一個大約60歲的婦人過來開門,看到我們,眼睛裏滑過一只驚慌的飛鴻,但馬上就恢複了寧靜,那短暫寧靜哪怕是落下一朵飛花,也會掀起軒然大波。
“我們是東湖區公安局的。”說罷,歐陽把我們的證件遞了過去。
花槿接過證件,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連印章也用手摩挲半晌,“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她摘下眼鏡,揉了揉鼓凸的眼睛問道。
“我們想了解一下,當年光明中學那三名失蹤女孩的事情,當年你是教務主任。”
“又是這事!”她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事情我不知道已經交待了幾遍,每次我都在重複相同的話。好吧,既然你們都來了,我再重複一次好了。”她無可奈何地望着窗外,“我早飯還沒有吃,這樣吧,我先把早飯吃了,再談好吧。”
歐陽瞄了我一眼,我點點頭。
這是老式的三居室,采光和通風都還好,從鞋架上鞋來看,只有女工鞋,看樣子,花槿是個獨居的老婦人。從客廳陳設來看,幾乎找不到有男人生活過的痕跡,莫非60歲便已經安排好了寂寂一生?
我的目光落到茶幾下方,一張發黃的《江州晚報》,在現在這個網絡時代,還看報紙的人,不是老派的知識分子,便是收廢品的。我一看日期,還是多年多前的,頭版頭條是一個赫然醒目的标題——江州市原市長梅非退休5年因涉嫌受賄和教育腐敗锒铛入獄。
這時,花槿從廚房探出頭來,“你們吃早飯了嗎,要不要吃點?”
不慌不忙地将報紙歸于原處,“花老師,我們吃過了,您慢慢吃吧。”
廚房裏飄出臭豆腐的味道,這是江州人很喜歡的一種鹹菜類的東西,但在夏天聞起來并不是那樣的好。
歐陽用手一指茶幾下面用一張餐巾紙覆蓋住的煙灰缸,裏面有一枚新鮮的煙蒂,從紋理上來看,應當是軟中華無疑,我蹭了蹭口袋——沒有帶煙,我望望歐陽,他也沒有,偷梁換柱看樣子是不行了。
沒有辦法,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把物證收集回去,智取變成了強攻,餘下的調查也變成了訊問,循序漸進是不行了,只能開門見山了。
花槿的早飯終于吃完了,她喝了一大杯的檸檬水,攏了攏頭發,雖說已經60的人了,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她年青時的風華和韻致。
“那三個孩子……”她沉吟道,扭頭看窗外,窗外是8月雲彩和陽光相互放逐的多雲天,高大的梧桐樹上是夏日的蟬鳴,再回首時,她的眼神寧靜似水。“其實,事發之後,有好幾波警察都找到我,我知道的情況都跟他們說了。”
花槿開始收縮防線,我們有點兒無所适從,我決定不能順着她的思維向下
走,反正,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遮遮掩掩的必要。
“花老師,你抽煙嗎?”
她怔了一下,搖搖頭,眼睛卻瞟向茶幾下面。
“十年前的江州市市長是梅非,你認識的吧?”
她的身子微微抖動了一下,如蜻蜓從壓彎的水稻葉子上起飛的那樣,“算是認識吧。”
“梅非參與了這個案子吧,這三個女孩的失蹤都與他有關吧?”
花槿忽然轉過臉來,逆着8月多雲天的日光,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裏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平靜。多年後,當我想起當年花槿的眼神,才知道那是一種看淡生死的寧靜。
“你問的問題我沒法回答,我只是一個中學的教務主任,而梅非是江州市市長,我們即便是見過面,也肯定是泛泛之交,至于他是否與三個失蹤女孩有關,我自然是不得而知。”花槿轉過頭,端詳我,“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光明中學的浪六校長,如果你是浪六的兒子的話,你應當是叫浪七。”
盡管我想抹去浪六在我身上留下的任何遺傳學上的痕跡,但終究還是被人認出來了,不置可否應當是明智的。
“浪迎春是你姐姐,當年,你母親家琳知道你姐姐失蹤之後,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幾乎是半瘋了,她本來是在學校做後勤的,後來不幹了,發了瘋地找你姐姐,她找了一年多,最後死于車禍。”花槿垂下頭,用紙巾揩眼淚。
“莫非浪迎春的确生活在這個家裏,只是我選擇性地把她遺忘了,如後來把母親遺忘一樣?”我暗地思忖,感到了人生的無趣。“花老師,以前的筆錄中都記載了是你把這三個女孩推薦到‘太陽花’□□做假期用工的,你還記得吧。”
花槿并不作答,而是起身走向陽臺。三樓的陽臺上可以看到幾株開着洋紅色和白色的紫薇,江南8月酷熱天裏,能開的花不多。她在陽臺上踱着步,裙子下露出的細瘦的小腿發出不經風吹日曬有些蒼白暗啞的光,她踱了幾步,便回到客廳。“是的,是我推薦的,但她們的失蹤和太陽花□□并無關聯啊。”
“她們失蹤的時間幾乎是同時,都是在太陽花□□暑期打工期間失蹤的,而且都是在太陽花□□失蹤的,你說和太陽花□□沒有關聯,這不合理吧?”
“你們既然不相信我,還要問我做什麽?”“花老師,你別誤會,我們只是來了解一下情況。”
“其實,這三個女孩的失蹤,都是與浪校長有關的,我是按照浪校長的指示把三個女孩推薦到□□打工的,我承認,我是收了些好處費。”花槿神色黯然地嘆了口氣,“這也是我人生中難以洗淨的污點,該來的總是會來,該還的也是要還,到頭來,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花槿做出一個送客的手勢,“我累了,以後想起來什麽,我再聯系你們吧。”
我和歐陽對視一眼,心想:既然花槿不願意再談,勉強為之,且不說法律上是否允許,單從效果上來說,也是毫無裨益的。“好的,花老師,下次我們再來看你,若是你想起什麽,就給我打電話。”我放下一張名片。
下樓梯時,我的心忽然變得很亂,浪迎春在我生活中的片斷如蒙太奇一樣在我的腦海中閃現。
歐陽開車,我在車上閉目養神,我在回憶今天會見花槿的每一個細節,從木槿花開的盡頭開始,直至花槿的最後一句話“塵歸塵,土歸土。”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歐陽,你給花槿老師打個電話。”歐陽掏出手機,遞給我,“七哥,你打吧,已撥號碼裏有花老師的。”
長長的空音,無人接聽,難道花槿沒有帶着手機,或是她在洗澡,又或是……愈想愈覺得不安,“歐陽,我們回去。”
“七哥,回哪兒?”
“回花老師家啊。”
“為什麽啊?”
“你不覺得她的最後一句話‘到頭來,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有些古怪嗎?我有些不安,她是這個案子的關鍵證人,這個案子的相關當事人,浪六和梅非(梅非已經死于獄中)都不在了,如果花槿再出事,這個案子幾乎沒有知情有人了。那三個女孩我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句來自《聖經》的‘塵歸塵,土歸土’确實有些古怪,不過,我相信,短期內花槿是不會自殺的,因為自殺是要有一個心理博弈的過程的,當生的痛苦大于對死亡的恐懼時,當事人才會選擇自殺。所以,根據我的判斷,在十一前,花槿是不會有事情的。”
“歐陽,你要常過來看看花槿老師,我感覺花老師不像是個壞人,她應當知道些什麽。”我打開車窗,8月晌午的熱浪真是夠嗆,“花槿老師沒有結婚嗎?”
“花槿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受北歐不婚主義經典哲學的影響,終生未婚。”
“可惜了。”我想抽支煙,但一摸口袋,沒有,“可以想得出來,花槿年青時肯定是一個清秀的女子。”
“可能是吧。”歐陽打着哈哈,把一包煙給我遞了過來。
“既然她是不婚主義者,那麽,那枚軟中華煙蒂是誰的?”我提出這樣的疑問,“歐陽,那煙蒂你帶回來了嗎?”
“放心吧,七哥。”歐陽用手向後排指了指,“用物證袋封好,放在我的公文包裏。”
“把煙蒂送到市局去做DNA檢測,然後上網和全國的數據庫比對。”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