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歐陽,你的師妹,就是在我們太平橋派出所的玉露在你們警察學校時表現如何,有男生追嗎?”

“怎麽啦,七哥?”歐陽側過臉來含笑看着我,“對我這個小師妹上心了?說實話,玉露上學時,我就要畢業了,在學校時的确沒有說過幾句話,畢業了,說的話倒是多了起來,她這人既溫柔,又善良,人長得也秀氣,只是家境太好,讓人望而生畏。我估計在學校裏有男生追,不過,那時大家年齡都小,并不是真正需要愛情,只是把喜歡或是好感當作是愛情,而且,也承擔不了愛情的副作用。”

“愛情的副作用?”我喃喃道,“歐陽,你為什麽不追玉露?莫非你也怕副作用?”

“好啦,七哥,我不要取笑我了。”歐陽笑着點着一根煙,“她家境那麽好,人也好,我哪裏配得上?遇到這樣的女孩,只會讓我的自卑益發嚴重了。”

“歐陽,我也自卑,我家境不好,媽媽死得早,爸爸也杳無音信,當然,他就是在也沒有什麽用,他名聲并不好,還有一個失蹤多年被我遺忘的姐姐,我感覺我也配不上玉露,而且,我也并不想給人造成一種印象——我是沖着她家那一條街的鋪面和一幢樓的房産過去的。”我點燃一支煙,“還有,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和梁超還有你的那一次,玉露給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刁蠻耍潑,強人所難,和你說過的溫柔善良根本不沾邊,我不是心存芥蒂,而是心有餘悸。”

“我敢說,七哥,那不是玉露的常态,哪個女孩沒有點性格啊?”

也許歐陽是對的吧。這世上,最難取悅的人其實就是自己,每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都喜歡其他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但往往事與願違,每個人都變得不快樂。

我在人世中也不快樂。

發着低低的燒,滿身疲憊的我倒在沙發上不想起來。死去的明澄,家琳,多年不知所蹤的浪六,還有失蹤了多年的浪迎春,給了我慈母般愛的芳姨,被擊斃的周甲,心機頗深的林晴,一介武夫靜武,神秘莫測的花槿,還有我既有心向往又怕被灼傷的玉露,這些人在我的腦海中盤桓不去,我頭疼欲裂。

8月15日,冷空氣南下,與副熱帶高壓在北緯30度線僵持不下,雨水綿綿,氣溫驟降,秋意襲人。

靜武的案子倒還算順利,因為詐騙數額巨大,估計刑期在十年以上,在訊問中我們鼓勵靜武檢舉揭發犯罪以求立功減刑,靜武考慮了幾天,最後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這個案子可能是我做過的刑事案件中證據鏈最為完整缜密的,說嚴絲合縫也不為過,就在我躊躇滿志把刑事偵查筆錄和證據目錄移送至檢察院沒有幾天,檢察官給我打電話,說要補充偵查,我問為什麽,回答說犯罪嫌疑人是怎麽知道周甲有錢的(精準詐騙),而且詐騙到118萬就結束了?我說可能是在詐騙的實施的過程中一步步要錢,直要到周甲山窮水盡,檢察官說也有這個可能,但我們應當搞清楚,靜武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周甲有100多萬。

“檢察官。”我沒好氣地說,“即便是我們搞清楚了靜武是不是事先知道周甲有100多萬,對他的定罪、量刑也影響不大吧。”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已經深陷請君入甕的泥沼了。

但檢察官沒有窮寇猛追,“浪警官,你講的《刑事證據邏輯學》,我也聽過,我是你的學生,你作為專業人士,應當知道補充偵查是檢察院的意見,不是我個人的。”

這次談話給我的教訓就是:不要丢掉“讷言敏行”的座右銘,不可為情緒所左右說些孟浪的話。

補充偵查還沒有開始,看守所報告,靜武死了。

靜武的死狀十分平靜,面容安詳,仿佛做着甜美的夢,雙手交叉疊在胸前,囚服幹幹淨淨,沒有打鬥和暴力侵害的跡象。“應當可以排除他殺,應當是服毒自殺,毒物大概是□□之類的,歐陽,你請法醫檢查一下,死因是什麽,如果是毒物,要重點排查一下毒物的來源。”說完,我眼前馬上浮現出江大牙那張不谙世事、未經風霜白白胖胖的臉。

唉,這個結案報告可怎麽寫。

果然,靜武是□□中毒,但□□的來源卻一時難以查清。如果是靜武帶到看守所,檢查時應當會被查到,如果是江大牙會見時帶進來的,也會被監控拍攝到,如果是家屬郵寄的衣物或是日用品中夾帶的,也應當會被查檢出來。看守所順着這三個方向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甚至把江大牙叫過來做筆錄,但還是一無所獲。

犯罪嫌疑人在看守所畏罪自殺,也是常有的事情,看守所決定不再追究下去,帶着疑問把案子結了。

靜武一死,所有指向嘉華集團的線索都已中斷,本來就雲遮霧罩的明澄的死便更是渾沌黑暗,破案遙遙無期了。春風得意的江大牙還沒有拿到律師執業證便已是江南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想必,嘉華集團的法律顧問是拿下來了,江大牙給我打電話,說周末要請我吃飯,就定在希爾頓飯店,我說不去,周末我還想休息一下。“七哥,給個面子吧,好歹我們也是同窗一場。”

這句話說出來,我想不去大致是不成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和耶魯大學法學院的高才生共進晚餐了。”

“七哥,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在耶魯大學送了三年外賣,畢業證書也是假的。不過,七哥一定要替我保密啊,若是傳揚出去,在江州律師界我是混不下去了。”

“我可以帶個人去嗎?”我本想帶歐陽去的,人多,會避免無話可說的尴尬。

“那你帶個女朋友吧。”大牙嘿嘿一笑,“我也帶女朋友。”

“大牙你真行啊。上次你還是孤家寡人,現在都雙宿雙飛了。佩服!”

江州城頂好的西餐廳只有兩家,一家是香格裏拉,一家是希爾頓。江州人崇尚西餐的畢竟少數,因為去過英美留學的也不多。

兩家西餐廳都沿用了要用外國廚師的祖訓,但白人廚師在薪資待遇方面的要求太高,餐廳只能從江南理工學院的黑人留學生中招一些兼職的廚師,但這些黑人懶散慣了,又貪吃,趁客人一個不注意,就會撕下一塊烤牛排往嘴裏塞。當然,這還不是最不能接受的缺點,黑人廚師最讓人不能接受的缺點是:他們的手,怎麽看都不像是洗幹淨的樣子。

餐廳沒有辦法,只得從中國招聘廚師,中國的廚師倒是幹淨利落,但問題是這些廚師以前要麽是做川菜的,要麽是做湘菜的,還有可能是做粵菜的,這些技術流派上的遺存使得餐廳做的西餐也沾染上了中式菜肴的風味。

玉露對希爾頓飯店的西餐總是流露出一股河南燴面味頗有微詞,,但很快便想通了,一副欣然赴宴的神色。

“江大牙是你同學?”

“是的,警官學院的同學,後來,他去了耶魯大學留學,就不是同學了,不過,這次回來,他又認我們這些同學了,他現在是江南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

“為什麽去希爾頓飯店?那裏的西餐都是河南燴面的味道,還不如昭關酒家。”

也許,玉露只是想表現與那晚迥然不同的自己。

“露露,江大牙定的,吃吃飯,聊聊天好了,大牙和我也沒有深交,你想去昭關酒家,下周我約歐陽和梁超,一起去便可。”

大概叫聲“露露”和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意義差不多,玉露有了志滿意得的神色,“希爾頓就希爾頓吧,聽說那裏的神戶牛排好像是來自昭關鎮的水牛,我吃過幾次,感覺味道還可以。”

我無話可說,因為無論如何是希爾頓還是香格裏拉,我一次也沒有吃過。

娴熟的New Haven口音流露出江大牙在美利堅的不凡經歷,讓他在那幾個生活在美國西部、操着一口蹩腳的印第安英語的黑人服務員面前顯得高貴而優雅。

慷慨大方的江大牙,如紳士般把黑人服務員推薦的數字大得令人咋舌的菜肴都點了一遍,什麽西班牙的鵝肝、意大利的松露、英國的牛排、俄羅斯的魚子醬、日本的大醬湯、韓國的泡菜、昭關的臭豆腐都上桌了。他風度翩翩地問兩位女士要喝點什麽,玉露說随便吧,暮雪(我也弄不清為何這麽快大牙就和暮雪厮混在一起)說要喝杯蘇格蘭威士忌,大牙風度十足地打了個響指。

世事無常。我有些搞不懂,是那個在警官學院讀書悭吝無比的大牙是真實的,還是這個揮金如土、慷慨無比的大牙是真實的?

聽說是嘉魚助理的暮雪一直低垂着眉,似乎并不認識我,也許真的不記得我了,這也沒什麽。

“大牙!”我沖正在倒酒的江大牙叫了一聲,“江大律師,美人當前,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

“這們是嘉華集團股份的董事會秘書暮雪小姐,也是我的女朋友。”大牙讨好似的瞄一眼暮雪,那個明眸流光、秀發披肩的女子面色如水,未做任何回應,大牙讪讪然笑笑,“當然,我還沒過試用期。”他給自己解了圍。

“大牙,暮雪小姐,這個是玉露,是我的同事……”我艱難以咽了口口水,“是我的女朋友,當然,我也沒有過試用期。”

“你過了。”玉露粲然一笑,明媚如春花初放。

老實說,這頓希爾頓飯店價值不菲的西餐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印象。只知道暮雪基本和我沒有說過話,倒是和玉露聊得挺多。大牙的事業漸入佳境,已經是三家上市公司的法律顧問,還在競争律師協會的副會長。

回來的路上,玉露說這個暮雪還真是優秀,還去過劍橋大學留過學,我默不作聲,于我,所謂劍橋遠不及明澄或是迎春重要。

回到家,我開始找尋那個叫浪迎春的姐姐在這個家中生活過的痕跡。那些從老房子裏搬出來的舊物家具和故紙堆都被我當作廢品賣了,我翻遍了書櫃、衣櫥,還有其他一些雜物,希望能找到一件女孩子穿過的衣服,或是一張全家的合影,但一切只是徒勞,家裏只有一件媽媽曾經穿過的大紅的棉被,一件浪六使用過的物品也沒有。

我頹然地躺在床上,在記憶的河流中慢慢洄溯,但那個叫浪迎春的女孩卻一次也沒有出現。

綿綿的雨過後,秋意漸濃,最先感知秋意的是梧桐,梧桐的葉子開始憔悴泛黃,空氣也有了涼意,天空變得湛藍澄朗。

歐陽給我打來電話,說那枚煙蒂的DNA在全國數據庫上比對,比中了一個叫浪六的人。

“浪六,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是不是江州市東湖區的浪六?”

“七哥,我們比對過了身份證號,是你的父親。”

“他還沒死?”我一點兒欣喜都沒有。

“應當是沒有死,這枚煙蒂是新鮮的,不會超過72小時。”

“他的DNA為什麽會出現在數據庫中?”

“這個我們也查過,據說當年你姐姐浪迎春失蹤時,警方抽取了你母親家琳和浪六的血樣。”

“歐陽,你說什麽?那枚煙蒂不超過72小時?”

“是的。”

“歐陽,快,快,你帶上法醫,趕快去花槿家。”

“什麽,去花槿家?好的,明白,我馬上去。”

一個小時後,歐陽打來電話,說花槿死了,應當是服毒自殺,至于是什麽毒物,要等法醫的進一步檢驗,七哥,你趕快過來吧。

通往花槿居住的小區的那條幽靜的小巷上原先盛開的木槿花已經有了衰敗的跡象,那些碩大的淡紫微紅的花瓣在風中落了一地。

先到的技偵人員和法醫把現場已經搜查了一遍,“目前來看是服毒自殺,不過最終的結論還有待法醫的進一步檢驗。”歐陽嘆了口氣,“這樣看來,花槿和那三個女孩的失蹤應該有聯系,不然不至于要走上絕路。”

“有遺書嗎?”

“一般來說,沒有遺書的自殺不太合常理,因為從時間上來講,自殺者還沒有緊迫到沒有時間來寫遺書的程度,而且,上一次我們來看她時,離現在也不過20天,她那時的狀态很正常,盡管她對那三個女孩的失蹤有自責和悔恨之意,但也沒有達到自絕前路的程度,所以,還不能排除他殺。”我走上陽臺,點上一支煙,在青煙袅袅中,我的思緒也跟随着上升、盤桓、消散。“尤其是我們知道浪六還活着,他會不會掩蓋罪行,铤而走險,也未可知。歐陽,你馬上向梁局彙報,馬上對浪六布控,這七、八年浪六肯定已經洗白了身份,至于我要不要回避,你也向梁局彙報一下。”

一張無形的大網在東湖區張開,只要你在東湖生活過,工作過,哪怕是在東湖吃過一次飯,住過一次賓館或是掃碼支付過,就會觸碰到這張大網的觸須,就無以遁形。

只待浪六自投羅網,但一個月過去了,浪六如人間蒸發一般。

已是九月,江南的秋天來得有些早,最先泛黃的是無患子的葉子,接着就是珊瑚樸,梧桐,銀杏。

當銀杏樹的葉子黃澄澄的可以當書簽時,我去了七裏香看望芳姨。

幾個月不見,芳姨更是光彩照人。臉上流溢出琉璃樣的光澤是用純天然蘆荟多汁的莖敷臉的效果,每天只食用綠色蔬菜和從山裏采購來的新鮮雞蛋無疑也支撐起她的健康和青春回光,苗族人的亞麻布蠟染的衣裳她穿起來也別有一番情致。

不得不說,現在的芳姨比起精明強幹的女強人的芳姨要親切得多。沒有想到芳姨竟然投身公益事業,她想為包括安徽、四川在內的山區的孩子助學發起“螢火蟲”項目,她真的這麽做了,她已經在江南地區找到了幾個合夥人。

“小七,我明天就去安徽的大別山區,看望那裏的孩子。”芳姨啃着一個玉米興奮地對我說。我知道,那些魯菜大師、徽菜大師和粵菜大師就此別過了。

“原來芳姨這麽喜歡孩子啊。”我心想,“為什麽她自己不要一個呢?”

“芳姨,大別山我雖然沒有去過,但看過記錄片,那裏春花爛漫,人民樸素,的确是個好地方。”

“小七,我也想帶着你一起去做公益,可是想想,你還要工作,還要娶妻生子,也就不耽誤你了。”芳姨吃完了玉米,“如果你不嫌棄,就留下來和我吃烤紅薯和煮花生吧,我先洗個澡,你看看電視吧。”

我打開電視,都是俊男靓女的韓劇,或是空洞乏味的宮廷劇,我一點也看不下去,便到書房來上洗手間。

七裏香的洗手間是我見過最好的,無論是中東土豪或是英國皇室,金黃色的設計終歸是沒有錯的,在色彩的沿用上,七裏香也是講究傳統的,為了和土豪保持距離,不用點世界名畫來幫襯一下怕也是不行的,看着有些晃眼的梵高的《星月夜》,拉斐爾《西斯廷聖母》原樣搬進來。

上完廁所,我到書房轉悠一下,書架上的書,基本還是以前的那些,什麽《中國服裝發展史》、《服飾發展和人類文明》、《編織大全》等,都是芳姨的專業書箱。

在書房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個有些破舊的黑色皮包,那熟悉的造型,那赫然醒目有些掉漆的“北京留念”四個大字,這是浪六做光明中學校長時最喜歡提的一只公文包,彰顯了浪六到北京參加中小學校長素質教育會議的不凡經歷,甚至還讓人聯想到浪六可能會在北京受到過什麽領導人接見。

電光火石般,“也許浪六就在七裏香。”我想,這時,我聽到了芳姨在浴室唱歌的聲音,我慌忙離開了書房。

心不在焉地,我吃完了大別山寄來的紅薯,芳姨要安排明天的大別山之行,我便起身告辭。

走出七裏香,我才猛然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是告訴芳姨我談了個女朋友,是想厮守終生的,想請芳姨看看。

我的心亂極了,如1937年7月7日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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