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但那枚胸墜實在是太貴了,對口袋裏的錢從來沒有超過一塊的我來說,30元實在是個天文數字,和一光年的距離也差不多。

但辦法總是有的,我決定去撿礦泉水瓶子賣,一個礦泉水瓶子5分錢,我要撿600個瓶子就行了,一個月計算,一天至少要撿20個瓶子。

我們家附近的垃圾桶被幾個拾荒的家夥瓜分了,有一次,我見到這幾個家夥為了一個礦泉水瓶子互毆起來,直打得頭破血流也不罷手,所以,在我們家附近撿瓶子實在是太危險了。東湖公園倒是好,去的大多是年青的男女,夏天總是帶飲料去喝的,但東湖公園有管理人員,管理人員的好處就是,排除了惡性競争,不用擔心公園裏還有其他拾荒者和我搶瓶子,只要對付管理人員即可。管理人員是一位大媽,我坐在大媽居住的小屋的附近仔細記錄她一天的行程,然後,趁她休息或是工作的間隙,我開始自己的工作。

我把撿到的瓶子堆在我的床底下,每天看着它們一點點地長大,我的心充滿了歡喜。到暑假快結束時,買那個胸墜的錢大概是夠了,我搬了好多次才搬完那些瓶子,賣了40多塊錢,花30元給浪迎春買了那條心型的胸墜,又花了8元錢給媽媽買了一條圍巾。她們收到禮物時,都眼泛淚花,感動和喜悅如兩顆閃亮的星星照耀暗淡無垠的夜空,也便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分享是快樂的。

“取樣送DNA實驗室吧,十幾年了,還能做得出來吧?”我問歐陽,歐陽思忖半天,扭頭問法醫,“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還能分離出部分人體組織。”法醫如是說。

“歐陽,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三具屍體應當是浪迎春、臘梅和海棠,把她們的父母DNA也采集一下啊。”

“浪隊,已經采集過了,十幾年前,她們失蹤時,便已經采集過了。但那時只是采集血樣,估計現在不具備DNA比對的條件了,我再讓人去采集一下。”

餘下的時間便是等待,等待DNA比對結果,這三個女孩當年不過15歲,正是豆蔻年華,如果活着,現在也該是30歲了,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光景,相夫教子,采桑弄梅,兒女繞膝,而現在,她們如木乃伊一樣沉睡于天國的某個陰暗的角落……

幾天後,DNA的比對結果出來了,三份DNA都沒有比中,也就是說,這三個女孩并不浪迎春、臘梅和海棠她們,因為她們父母的DNA都錄入了數據庫。如果是這樣,那麽,那枚心型的胸墜也并不是我送給迎春的,這樣的胸墜在江州市也并不是什麽稀罕物件,至少那家商店就有好幾枚,所以,單憑一格胸墜是确認不了被害人的身份的。但問題是:這三個藏在牆壁裏的女孩是誰?

山重水複疑無路的困惑是做警察的必修課,再厲害的偵探,哪怕他是福爾摩斯或是霍桑,也會遇到難以理解的犯罪現場、連接不上的邏輯線條、匪夷所思的犯罪動機。

其實,我在太平橋派出所辦的幾個後來廣受好評的刑案難度并不大,犯罪嫌疑人智商并不高,犯罪動機也很好理解,只是後來我做報告時故意人為地提高了難度,平鋪直敘的犯罪現場被我描述成波詭雲谲,直奔主題的犯罪動機被我附會成撲朔迷離,這樣做的好處在于,可以滿足領導的好大喜功,也滿足了虛榮心膨脹的自我需求,害處就是:遇到複雜的大案就茫然無措,一籌莫展。

一籌莫展的感覺并不美妙。百思不得其解,我給歐陽打了個電話,要他查一下江州市近十年這個年齡段的失蹤人口,并且查一下這個老宅的戶主和居住或是出租情況,要最近15年的資料。

放下電話,我想:萬一這3個女孩不是江州人,怎麽辦?如果是流竄作案的抛屍現場,就很難辦了。

我陷入沉思,如果那個戴着胸墜的女孩是迎春的話,那麽浪六是肯定知情的。于是,我給含山寺打了個電話,我問清風監寺在不在,電話那頭的和尚似乎警覺性非常高,吞吞吐吐問是怎麽知道清風的,我只好說我在含山寺聆聽過清風大師講解佛學經典,“哦。”和尚有些自鳴得意,“聽說清風大師雲游峨嵋山去了,不過,也不能确定,因為像我這樣的級別不便于打聽監寺的動向。”

傍晚時分,我接到了芳姨的電話,“小七嗎?”電話那頭的芳姨難掩興奮,“我從大別山回來了,晚上到我這兒來吃飯吧,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想必芳姨收獲不小,在偌大一個江州城,能和芳姨分享悲喜歡憂的人寥寥,我大約算是一個。

到達七裏香別墅時,寒蛩低鳴,星光閃耀。

在三樓電梯出來時,便聽到室內傳出悠揚舒緩如長江靜靜流淌的《獻給愛麗絲》,這曲子我只是在芳姨這兒聽得多了才識得的,之前,芳姨在居住的校辦工廠的宿舍也常播放這支曲子,那時,芳姨還年青,她如文藝青年一樣癡迷于這些聽不懂的中外名曲。

黑瘦的臉龐卻難掩奕奕神采,未施朱粉、已經風霜的眼角細密的皺紋如珠網橫陳,腰身豐腴,成熟女人的韻致呼之欲出,這樣的芳姨倒是我喜歡的。

“芳姨,這是大棗。”我把一袋子棗放下,“這是昭關酒家的老板送我的,說是他們家樹上摘下來的,味道還不錯。”

“小七,這段時間你怎麽啦?”芳姨驚呼一聲,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你怎麽瘦成這樣?”

她溫暖而有些粗糙的手在我的臉上摩挲,這慈母般的光芒也曾照耀過我暗黑的世界,我抱住她,我聞到一種成熟女人如晚春時暖風一樣的體香,這和明澄或是玉露身上青春逼人的香氣迥然不同。

“我們下去吃飯吧。”芳姨看了一眼手機對我說,“陳先生忙乎了一個下午,你也嘗嘗陳先生的手藝。”

有些斑白的頭發,中年男人慣有的發福身材,眼鏡後面炯炯有神的眼睛,慢條斯理的港臺腔,把手用圍裙擦了擦,伸向我,“你是小七吧,聽小芳時常說起你。”他的眼神讨好似的瞟向芳姨,“我姓陳,叫陳侃,大家都叫我陳先生,小芳也這樣叫。我以前是臺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我前幾年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便辭職不幹了。”

“陳先生,讓你受累了,做了一桌子菜。”我心裏卻暗地思量:陳先生竟然把芳姨稱作“小芳”,可見關系非同一般,而且,這家夥是臺大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的,這也暗合了芳姨曾經是文藝女青年的夢。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了許多酸澀的醋意。

“小七,小芳,我是按照臺灣菜的做法,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陳先生望了一眼芳姨,讪讪道。

“我又不是沒有吃過你做的菜,否則,也不會叫小七也來嘗嘗你的手藝。”

“我喝點白酒。”陳先生探詢地望向芳姨,“小七,你喝點什麽?有蘇格蘭的威士忌,還有幹邑的葡萄酒,小芳,你身子弱,還是喝點葡萄酒吧。”

“你喝什麽,我喝什麽。”芳姨賭氣似的說。

“好吧,聽芳姨的,我也喝白酒。”

陳先生擰開一瓶昭關大曲,給芳姨倒了少許,芳姨嘆了口氣,“還是聽陳先生的吧,白酒傷胃,我還是喝葡萄酒吧。”

老實說,陳先生做的幾個菜的确不錯,尤其以炸蝦球和紅燒牛腩最好,就連辣椒炒紅薯也別有風味,半杯白酒下肚,我的絲絲縷縷的愁緒已經織成了一件輕飄的衣裳。

“小七,聽說你在和一個姑娘在談戀愛,是嗎,也不帶來給芳姨看看?”

又是玉露,“芳姨,已經分手了,而且,聽說已經嫁人了,新郎是副市長的公子。”

“現在這些女孩子啊。”芳姨憤慨道,“我們家小七哪裏配不上她啦?”

我低頭不語,悶聲喝酒。

“說點開心的吧。”陳先生道,“我本來計劃用十年時間把中國所有的省市走一遍,再寫一本皇皇巨著,可是,我到了大別山後,遇到了做公益的小芳,我覺得寫本巨著也沒有那麽重要了。讓所有大山裏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要遠比這個重要。”

“陳先生。”面對這個要将芳姨從我身邊帶走的男人,我的心裏五味雜陳,不知要說些什麽,“公益臺灣也可以做啊。”

“可是我祖籍是在大陸。”

“祖上哪裏?”

“小七,你是警察,我考考你,我祖上是1895年前幾年去的臺灣。”

“甲午年。”我暗地思忖,“是安徽合肥吧。”

陳先生撫掌大笑,“臺灣人都以為大陸的警察愚癡,今日一見,并非如此,這是以訛傳訛了。”他啜了一口酒,“我祖上跟随臺灣第一任巡府劉銘傳去的臺灣,參加過抗法戰争。沒有想到小七的推理能力如此強悍,是刑偵不可多得的人才。”

“陳先生過獎了,現在手上的一個案子,弄得我焦頭爛額。”

“說來聽聽。”

我便把手上的案子和陳先生說了一遍。

“也許那3個女孩不是親生的。”陳先生思量良久,字斟名酌地說。

“芳姨,我姐迎春是不是親生的?”

“小七,說來話長。”芳姨像開啓一場盛大的敘事史詩一般,“你媽媽家琳筆浪校長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你媽便瞞着你爸領養了你姐迎春,你爸為此一生很生氣,第二年,你便出生了。”

如醍醐灌頂一般,我恍然大悟,如果臘梅和海棠都不是親生的,那就很好解釋了。“芳姨,我爸是不是最近來過你這兒?”

“你問這個幹什麽?”芳姨愕然道。

“那他那個舊皮包怎麽在你這兒?”

“那是他十幾年前送給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扔,畢竟,大家朋友一場,你爸也對我幫助很大。”

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讓我看不清朗。

浪六,這個自私自利又自以為是的家夥無疑是一切黑暗的力量,多少年來,我一直以他之姓為恥,但是,在芳姨的口中,他竟然成了“好人”,“好校長”,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曾給予我慈母般的愛甚至超越這樣的愛的芳姨嗎?走出七裏香,陳先生把我送出去老遠,陳先生掏出一包煙,“小七,來一根,哈瓦那的雪茄,稀罕貨。”雪茄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如梅雨天燒柴禾的那種淡淡的臭味,但他的煙已經遞到我的眼前,我只好接過來。

“小七,我和你芳姨認識兩個月不到,但是……”陳先生吞吞吐吐起來,“我想娶她,又怕她不肯,聽說她創辦了一家上市公司,又怕自己配不上,既想表達,又不敢表達,騷首踟蹰,心神茫然。”

芳姨也50多歲了,還沒有結過婚,這個陳先生我雖說還算不上了解,但大致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盡管我也舍不得芳姨,但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我和芳姨的秘密只能深藏于過去的時光,萬不可漂浮在世俗的湖面上忍受流言蜚語的刀劍風霜。

“陳先生,實話和您說吧,去年,江州發改委統計過,在江州城的臺灣人有一萬多人,大多是臺企的高管,臺灣男人大多在大陸都包有二奶,私德可見一斑,作為芳姨的朋友兼親人,這樣的擔憂想必陳先生能夠理解吧。”

“當然,臺灣男人好色也是出了名的,但我對芳姨是真心的。小七,你幫幫我。”

“如果把愛情比作梅雨的話,你和芳姨的相遇只是來自南太平洋的季風,季風到達江南要走好遠的路,不要急,陳先生,欲速則不達。”我扔掉半截雪茄,結束這場談話,我只想盡快回家。

十時,我到太平橋派出所取點私人物品,物品整理得差不多時,我去敲安邦所長的門,內勤的小姑坐的是玉露原告的位置,“安所出去辦事了。”

“還回來嗎?”

小姑娘搖搖頭,“不知道?”

“你是剛來的吧?還沒有畢業吧?”

“你怎麽知道?”小姑娘詫異地看着我,“你是?”

“噢,我以前是太平橋派出所的,負責刑案和行政案件,我叫浪七。”

“浪師兄,真的是你麽?”小姑娘一副喜不自禁的神色,“你在警官學院好出名啊,四年綜合評定都是A,全校就你和江陽兩個人哎,還會寫散文哎,好像還獲過學院的‘雨花石’文學大獎(她其實記錯了,獲得‘雨花石’文學獎的是江大牙,但我并沒有否認,也許是虛榮心在作祟吧)……”

盡管我已經過了被一個姑娘誇獎便志滿意得的年紀,雖不敢說心如止水,但還是歡喜多過平淡。“你看看,我現在是不是泯然衆人矣?幾個大案,一個也沒有破,如果這幾個案子都破不了,我的警察也不用幹了……”

當她說“師兄加油!”時,安邦所長便出現了。

“小七,好久不見,你好像是瘦了。”安所長關切地問。

“梅樹以瘦為美,小七也是。”我開個玩笑。

“小七,你真的瘦了,晚上去我家吃飯,我讓你師娘給你煲豬肺湯補補身子。”

“師父,最近太忙了,過段時間我再去看望師娘吧。”

“聽說你們找到光明中學3名失蹤女孩的遺體了?”

“師父,不能确定身份啊,因為DNA比對不上。”

“至少,浪迎春肯定是比對不上的,當年,你媽結婚後懷不上,就去福利院領養了迎春,DNA自然是比對不上,那兩個女孩失蹤後,我也調查過,她們也是抱的(昭關話,領養的意思)的。”

“那她們親生父母的相關資料你有的嗎?”

“我讓外面的那個內勤小姑娘整理一下,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安所下意識地掏荷包,“上個月體檢,發現肺裏有結節,把你師娘吓得半死,叫我不要抽煙了,你現在還抽嗎?”

“不抽了。”

“小七啊,你師娘說要給你介紹個姑娘,到時你去見見吧。”

“好的,謝謝師父師娘。”我心想:我這樣的條件,還是多多接觸,到時候看看也好。

江南的立冬天,已涼未寒時。

我到局裏,歐陽過來向我彙報查詢的相關情況,那處城中村的宅子是嘉華的祖宅,案發前後,租賃給太陽花□□做員工宿舍,後來,太陽花□□就沒再經營了,那處宅子也一直空閑着,再後來,嘉華死了,這處老宅就更沒有人管了。“七哥,聽附近的人說啊。”歐陽壓低聲音,“那處宅子鬧鬼好多年了,聽人說啊,一到天陰雨濕的晚上,就會聽到女人的嗚咽聲,有膽大好事的,甚至還錄了音,放到網上,後來,經一位動物學家研究,說女人的嗚咽聲只是住在附近的貓頭鷹的叫聲。”

“那臘梅和海棠的父母血樣采集了嗎?”

“采集了,但都沒有比中。”

“她們是領養的,你現在去江州的幾家福利院,查一查當年有沒有簽訂領養協議。”我停頓了一下,心想浪迎春也要想一下吧,“歐陽,浪迎春你也查一下吧,這三個女孩一定要找到她們的親生父母,否則,她們的身份無法确定,也就找不到犯罪嫌疑人了。晚上,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啊。”

“七哥,去昭關酒家吧,要不要叫梁局?”

“不必了,叫梁局,他也沒有時間,反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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