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裝修後的昭關酒家有些上海灘十裏洋場的遺韻,老板為了擺脫和素以憨癡聞名于江州城的昭關人的某種聯系,幹脆連名字也改了——江南酒家,這樣在唐詩和宋詞裏都能找到出處的詩意名字自然也沾染了二月的杏花雨、三月的桃花釀出來的浪漫意境。
菜蔬的品種也豐富了些,價格也漲了些。老板見我時,笑容可掬地問:“怎麽梁局沒來?”我答:“梁局開會,下次再來。”老板露出稍許遺憾悵然的表情,但很快又恢複原樣,“上次送你的大棗好吃嗎?”“很好吃,老板,又脆又甜。”
我請客,菜都讓歐陽來點。“七哥,立冬了,吃點冬筍健脾養胃,醬牛肉嘛,也得點一個吧,冬吃蘿蔔夏吃姜,蘿蔔炒五花肉來一個吧……”歐陽一邊點菜一邊解釋,“七哥,喝點什麽?”
“昭關大曲,如何,配得上今晚的氣氛吧。”
酒過三巡,氣氛漸至熱烈。
“我那師妹沒福分,她爸以為找了個靠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其實,官員的政治生命既短暫又充滿了不确定的風險,她要是嫁給你,倒是對的。”歐陽安慰我。
“歐陽,你不知道,玉露不嫁給我是對的,我家庭不好,又沒有錢,父母又那樣,和副市長的公子自然是沒法比,換我是女的,我肯定也要抛棄自己。”
“副市長的公子我倒是認識的,是我的小學同學,這家夥飛揚跋扈,要不是他爸給撐着,估計現在還是獄中,這家夥騷得要命,何止是騷,簡直就是變态,玉露嫁給他,無異于飛蛾撲火。
飛蛾撲火,玩火自焚,都是與我無關的,我不必為之勞神。
“歐陽,明澄的案子,那三個女孩的失蹤案,都是大案啊,我卻找不出一點破案的線索,唉。”
“七哥,上次在花槿家的那枚煙蒂比對上的浪六,你找到了嗎?”
我吃了一驚,本想把它隐藏在在浩如煙海的信息之中,沒有想到,歐陽還是能記得,如果我把我在含山寺發現浪六已經是清風大師的消息告訴歐陽,那麽,浪六很有可能會被抓捕歸案,到那時,一切都不可控了,我必須轉移視聽,“歐陽,那枚煙蒂新鮮嗎?”
“新鮮的,法醫說,應當不超過1個月。”
“會有誤差嗎?”
“有吧。”歐陽吞吞吐吐,“法醫說可能會有±6個月的誤差。”
“也就是說誤差可能會超過一年,一年之中,浪六也許不在這人世,這也說不定,關鍵是還沒有立案,浪六對明澄和三名女學生案的參與程度也不得而知,歐陽,那幾名女學生的死亡原因?”
“機械性窒息。”
“那處老宅是嘉華家的祖宅,嘉華或是嘉魚或是靜雅到底有沒有參加這個案子(三名女學生命案)要查實。”
“七哥,老實說,這個很難查實,十幾年前的案子,時過境遷,又沒有目擊證人,也沒有痕跡物證,單憑當事人口供,當事人肯定是趨利避害的。”
轉移視線、混淆視聽這樣的手法大概歐陽是能看得真切的,他只是沒有點破而已,他應當是明了我的心事。
周末的時候,我還在睡覺,江大牙給我打電話,我挂掉,我心想江大牙的電話準沒有什麽好事,無非是利用我警察的身份在他的被代理面前炫耀一下好接個案子,于是便挂掉了,電話又執拗地打過來,我又挂掉,當他打第三次時,我只好接起來。
“大牙,沒事吧。”
“有事!”大牙的聲音有些興奮,“七哥,我在你樓下,可以上樓嗎?”
這個大牙,我只好掙紮着爬起來,剛刷完牙,大牙便在敲門了。
“七哥,好消息。”江大牙叫道,“我是明氏企業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明濤先生的代理人。”
“那又如何?”我沒好氣地說,心想:無非還是為了明澄的案子來的。
“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而來麽?”
“不想知道。”我開始吃早餐——一塊質保期屆滿的面包,“大牙,六安瓜片,你自己倒茶。”
“七哥,你的從容和淡定感染了我,我也沒有那麽興奮了。”大牙邊泡茶邊說,“七哥,你的水是明前的嗎,怎麽這麽冰冷?”
“自己燒吧。”
“七哥,盡管你不想知道,但作為代理人,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是明濤先生的唯一遺囑繼承人,明濤先生要把他在明氏集團的所有股權轉讓給你。”
“唯一的遺囑繼承人?”我啃着面包問。
“是的,明濤的配偶和明澄都去世了。”
“我沒有興趣。”
“何必啊,七哥。把公司的債權債務清理一下,至少也有個上千萬吧。”大牙大感惋惜,“這是DNA鑒定報告,當然,是十年前做的。”
十年前我可是沒有做過DNA鑒定啊,是誰收集了我的生物檢材?我接過報告一看,“明濤是我的生物學父親?那麽,浪六是誰?”
“說句不恭敬的話,這個得問令堂大人了。”大牙終于摘下墨鏡,露出白胖的臉。
江大牙這張不谙世事、未經風霜、白胖肥膩的臉着實令我生厭,但又不好發作,“大牙,你這張賤嘴巴很令我生氣,再多說一句,我可要揍你了。”
“七哥,你看,你還生上氣了!誰不知道你是學校的武術冠軍,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你面前還不如蝼蟻一般?”大牙讨好似的笑笑,“七哥,你不要生氣了,是我不對,冒犯了令堂大人。”
莫名驚詫,我竟然會發這麽大的火,有些失态了,“大牙,你去和明濤先生說,他的股份我不要,我也并不認為我和他有什麽關系,我并不認可十年前做的DNA鑒定報告的效力,好吧。”
“七哥。”大牙有些憂愁地說,“你還是在生氣,明氏股份可是一家資産大于負債的公司,一轉眼,你可就是千萬富翁,你不再考慮考慮?”
“大牙,我不需要考慮,我也不需要這些。”
“七哥,如果你不認可DNA鑒定報告,我們可以重新一份。”
“不需要,我現在過得挺好,我什麽都不需要。”
“再想一想,七哥,現在明濤老爺子生病了,他就想見你一面,把股份轉讓給你。”
大牙一走,我頹唐地躺在床上。心想:如果明濤是我父親,那麽,我的母親是誰呢?明澄和我是什麽關系呢,同父異母的兄妹嗎?我和她曾經的愛情呢?
眼下,煩惱的事情可真是多,明澄的案子破不了不說,浪迎春等三個少女的命案又接踵而至,現在又弄個身份未定,那個一直反對我和明澄交往的明濤竟然是我的父親,還要給我股份。
老實說,江大牙說的時候,我便心動了,但我的成熟持重也幫了忙,讓我像個“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般的正人君子一樣,慷慨激昂的“我不需要考慮,我也不需要這些”更加夯實我的道德楷模印象。我不無得意地想,這般欲擒故縱、欲迎還拒的操作定然會讓明濤老爺子欲罷不能。
而現在,我不無憂慮地想,若是明濤老爺子一命嗚呼,來不及轉讓股份就撒手人寰,這可如何是好?戲做得太足,反而有“過猶不及”的害處。
雖說我也能過箪食瓢飲的生活,但若有機會,過上衣食無虞的生活,我也不會拒絕的,上千萬啊,這對我來說是史詩級的。不對,我想想大牙過來的每個細節,大牙是明濤的代理人,那麽《授權委托書》他應當給我,至少也應當給我看看,但沒有,也許,這自始至終就是一場幻夢。
這樣想,倒是讓我心潮澎湃的內心霎時心如止水,我那顆患得患失的心便平靜下來。
第二天是周日,江南深秋的天空一改往日的陰霾和多雲,露出了湛藍的晴朗,最先被秋風掃盡的是梧桐樹的落葉,接着便是銀杏樹泛黃的葉子,柳葉耐霜,經冬的柳葉或許還是青的,就更別提香樟樹的葉子,它們是在和暖的四月天落下舊葉、換上新葉的。
經過一夜的思想,覺得這一千萬變得可有可無、最好沒有且無需珍惜,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不行。不就一千萬嘛,得之也不會富甲天下,失之也不會有凍餒之虞,所以嘛,也無所謂了。
但是,我來自哪裏,去往何方,我得弄明白啊。
于是,我給大牙打了個電話。
“大牙,你昨天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就說嘛,七哥。”大牙叽哩哇啦和一個女子說着什麽,“這才像你嘛,一個性情中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
我已是完全沒有惡作劇的心态和自證清白的想法, “大牙,我主要是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帶我去見見明濤老爺子。”
“七哥,按照規矩呢,我得問問我的委托人的意見。”
秋日的陽光在我的窗前一寸一寸地移動,日光也有伶俐的腳,輕靈地跨過時間和時間之前的縫隙,日光的腳步比月光的腳步還要輕快,還要敏捷,這是我童年時觀察時光得出的有限經驗。
當秋光就要離開我的窗口時,大牙打來電話。
“七哥,我現在就去接你,我們一起去南山休養院。”
南山被東湖和長江夾在中間,便有了名副其實的江南水鄉的旖旎風光,江南的山,老實說,庸常無奇,不過,修竹茂林,流水潺潺,清風和暢,蝴蝶流連倒也是常見,南山便是如此。
南山休養院本來是江南某軍區療養院,随着軍區向臺灣海峽調動,療養院只好轉型成休養院并向社會開放,後來,明氏企業集團以1000萬元入股南山休養院(占股20%),并聯合了其他的一些小股東,實際上控制了休養院的股東會和董事會。
不得不說,明濤是做生意的奇才。他別出心裁地在休養院舉辦了以“紅軍反圍剿和長征”為主題的愛國主義軍事游戲,這游戲後來在全國流行起來,央視軍事頻道作了多期的現場直播,後來,好萊塢大導演斯皮爾伯格帶領團隊來到南山休養院準備拍攝大片,為了把南山休養院推向國際市場,明濤當即向斯皮爾伯格贊助了100萬元,不過,沒過幾天,斯皮爾伯格便卷走100萬元、借口回去進行制作離開了中國。
再後來,在“紅軍反圍剿和長征”游戲中幾個在夜色裏急行軍的小紅軍一不留神摔下山崖而死(其實,死于這款游戲的小紅軍戰士不下100人,保險公司叫苦不疊),政府緊急叫住了這個愛國主義軍事游戲。
接連遭受打擊,就在群衆以為明濤會一蹶不振、就此罷手時,明濤已經聯合央視舉辦了第一屆“全國廚藝公開賽”,冠軍的獎金是令人咋舌的100萬元,亞軍也有60萬元。
公開賽非常成功,冠軍被昭關鎮的一個村廚以一碗平淡無奇的蛋炒飯征服了11位極盡挑剔之能事的評委而獲得,據說,當時吃過蛋炒飯的11位評委如癡如醉、淚流滿面,靜靜地坐着流淚,從晌午到黃昏。
公開賽的成功也給江州城帶來超過100億的旅游收入,明濤也因此成了江州市政協委員和省人大代表。市發改委領導勸說明濤将公司改制後上市,但明濤拒絕了,說什麽“等財務透明了再說”。
初冬的午後,我見到了在淡薄陽光下打着瞌睡的明濤。作為“全國廚藝公開賽”不菲的遺産之一——川菜已經紮根于南山休養院,回鍋肉的香氣在休養院的上空飄蕩。
病入膏肓,這是江大牙筆下描繪的明濤,但現實并非如此,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老當益壯,怎麽形容也都是恰如其分的。我有些不滿地斜睨江大牙,大牙別過臉去,在清淡的陽光下留一個肥白滑膩的側影。
“上兩杯綠茶。我們自己生産的。”明濤朗聲說。
“你就是浪七?”明濤問,“十多年未見了,變化可真大啊,記得你還是明澄帶過來的。”說到明澄,明濤的眼睛有些濕潤,哽咽不能語,他掏出手絹揩了揩,這只繡着大朵荷花的手絹應當明澄的遺物(因為明澄也送過我一樣的手絹)。
我點點頭,便不再吱聲。
“江律師。”明濤示意江大牙,“把股權轉讓協議拿出來。”
大牙忙不疊從那個名貴的、非洲野牛皮的公文包裏掏協議。
明濤簽好字,把筆向桌子上一扔,“小七,你簽吧。”
我把協議拿過來,掃了一眼,向桌子上一推,“我不簽。”
“為什麽?”明濤詫異地問,大牙也一副“不要再裝了”的表情。
“真的不需要,明濤先生,我這次和江律師來也不是為了股份的事情,我主要是想弄清楚我的出身,您能和我講講嗎?”
“這個……你真的不要股份?”明濤猶疑起來,“好吧,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明濤、安邦和浪六是高中同窗好友,三人成績也還不錯,高考時,三個都填報了名校江南理工大學,但都沒有考上。安邦考得最差,對補習已然沒有了信心,便去當兵,去了雲南的大理,在蒼山洱海間接受軍營的洗禮,沒到三個月,已經面若漆炭。家境不錯的明濤和家境一般的浪六選擇了補習,經過一年的辛勤補習,明濤考上了江北商業高等專科學校,浪六考取了江南高等師範學校。
後來,安邦考上軍校,退伍轉業到了太平橋派出所,再後來,因為配合區局偵破了幾個大案,便成了太平橋派出所所長。明濤大學畢業後進入家族企業,并創辦了明氏企業集團,在現代農業、和餐館業界打下了一片天地,不少人慫恿明濤讓公司上市,但他都拒絕了,他一直想不通:不缺錢的企業為什麽要上市?
從江南高等師範學校畢業的浪六也順利進入到省立光明中學教書,本來,光明中學是不會招錄專科學校的,光明中學的老師都清一色的北京大學或是北京師範大學的畢業生,但浪六和市教育局副局長的女兒在談戀愛并漸入佳境就另當別論了。就在浪六在光明中學站穩腳跟之際,副局長卻出事了,他因為貪污受賄、生活腐化堕落下了獄,這時,浪六表現出那個時代有為青年少有的果敢與絕情,他當機立斷終止了和副局長女兒的愛情,也就是他這一行為,遭到了光明中學未婚女老師的一致抵制,他在光明中學再也找不到對象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光明中學陷入空前孤立的浪六又遭到同窗好友明濤和安邦的無情抛棄,明濤和安邦對浪六的人品大搖其頭,就差割席斷交了。此情此景之下,浪六在光明中學夾起尾巴做人,作為語文老師在業務上倒是進步頗大,其首創的議論文“四步法”獲得江南地區教學一等獎,校長不計前嫌把他送到北京大學深造。
就學生孤傲冷絕氣質培養方面,若是北京大學稱第二,放眼世界,還沒有哪個大學敢稱第一。毫無疑問,在北京大學進修不到一年的浪六自然而然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沾染了這樣孤絕氣質。這樣的氣質放在大學校園裏,倒也并沒有那麽不合時宜,但放在光明中學,顯得有些突兀,如一大群綠孔雀隊伍裏落進了一只禿鹫。浪六把北京大學的那種氣質原樣照搬地放在光明中學無異于是作繭自縛,本來,群衆已是漸漸忘卻了他的乖張絕情和唯利是圖,但他再一次成功地讓群衆回憶起他的道德敗壞和人面獸心,本來形同虛設的孤立現在變得更加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再次祭出夾尾巴做人是浪六的不二選擇,在光明中學,他沒有一個朋友,連食堂的大師傅也不願意和他多說一句話。這樣倒也好,他心無旁骛,專心做起學問來,“四步法”進化成“五步法”,并獲得全國中學教學論文二等獎,還去了北京領獎,一時風頭無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