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就在我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首鼠兩端,感覺已是被主人遺忘時,忽瞥見那一對新人正在趕來敬酒的路上。
朱紅的夾襖,繁複精致的發式,厚粉塗抹的臉表達出來的歡喜竟是慘淡的,溢光的紅唇倒是合時宜的,只是口紅粘在潔白的牙齒上使新娘看起來像是牙龈出血,經過沒有休止的敬酒以及和中國半個娛樂圈的藝人們合影,新娘疲憊不堪,她斜倚着同樣疲憊不堪的新郎。
新郎一身名牌西裝,挺括合體,自始至終,新郎都面帶微笑,身材挺拔,和那200個藝人合影時,他的風度甚至是超過了不少一線的明星,新郎的表情肌酸痛不已,腰肌勞損的舊疾也隐隐地快要發作。
作為一名有經驗的二手新郎,嘉魚知道在筋疲力盡的情況下保持風度和儀态的重要性,尤其是當着港澳臺和大陸200多個明星的面,“這些家夥。”嘉魚心裏不無鄙夷地想,“無非是等着簽字拿餘下的尾款,唉,這些家夥只認錢。”
這場婚禮總體核算下來,虧空很大。
林家倒是有些家財,不過都是林晴大伯林彬的,林彬有一家現金流充裕無比曾拒絕了100多家券商規勸其上市的集團公司。林彬的悭吝在江州城是出了名的,說好的林晴的嫁妝是800萬元,但在林彬的一再減免之下,最後以100萬元草草收場,這點錢還不夠已經過氣的四大天王出場費的首付款。
其他的親戚朋友随的禮金數字小得更是要用放大鏡才能找得着,嘉魚也知道這些親戚能湊點兒錢來也屬不易,能來便好。
上次從江州聯合銀行貸款的10個億已經快半年了,雖然利息也是照還,還本金還沒有着落。今天來參加婚禮的聯合銀行行長一開始還用滿是疑慮的眼光打量嘉魚,嘉魚知道行長擔憂的是這場排場浩大的婚禮所花費的錢就是這10億貸款的一部分。直到行長看到周華健從音樂聲中款款走出,黎明脈脈深情的朗誦,行長終于放下心來,因為如此鋪張浪費的婚禮他還是頭一回參加,而且,江州有名諺語“能花多少錢,便能掙多少錢”行長終于放下心來,開懷暢飲。
直到林晴挽着嘉魚在各位嘉賓面前敬酒時,他仍然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娶這個女人。這女人模樣倒也算得上漂亮,身材也還苗條,單純從身子上講,倒也不虧欠他什麽。但這女人心思綿密幽深,嫉賢妒能得厲害,工于心計,和這女人生活得愈久,便愈會覺得她的深不可測。
若非靜雅強迫他迎娶暮雪,他也許不會娶林晴。
相對于林晴,暮雪有些性格更是不堪,她從不掩飾對嘉家財富的野心以及對自己貌美如花的自信,這兩點已經足夠讓嘉魚反感的了,再加上她不時炫耀她在劍橋取得的文憑,他以為她只是和他一樣買了張文憑,不曾想,她堅稱她是劍橋大學著名的三一學院的正宗博士畢業,為此,他還專門派人調查過,完全是子虛烏有,一派胡言。
在講究排場的江州人看來,二婚嘉魚的婚禮的排場在江州城是風頭無兩、無出其右,這也給林家掙足了面子,這也讓林家産生了錯覺,以為他們家族在江州城當然是名門望族。當然,這是後話。
在講究排場的江州從的記憶裏,那一年的酒宴排行榜除了嘉魚這一場,不得不提玉露兒子的滿月宴。
據參加玉露兒子滿月酒宴的安邦事後回憶,這場滿月酒宴從排場和浪費程度來說相比嘉魚的婚宴也毫不遜色。
不過宴會的金主并不是玉露的婆家,而是娘家,盡管玉老爺對此頗有微詞,但也毫無辦法。為了給玉露在婆家人面前長臉,也為了怕她日後被婆家欺負,玉老爺不計成本地舉辦了這場在香格裏拉大酒店的滿月酒宴,把在太平橋一條繁華街道上的30多間鋪面賣掉了一半才湊齊了費用。
為了給外孫的滿月酒會增加藝術氣氛,玉老爺通過演出公司請來了世界知名兒童合唱團——美國科羅拉多童聲合唱團,後來一想要是美國的這些小歌手唱得小外孫不愛聽怎麽辦,于是,又請來了世界排名第一的童聲合唱團——奧地利維也那童聲合唱團。這些合唱團的出場費自然不菲,而且演出安排基本上都排滿了,但這些只是出場費數額大小的選擇問題,只要出的錢夠讓合唱團動心便可,自然這也難不住玉老爺,多賣一間鋪面便是。
自然,連CCTV都難以請動的兩個世界著名童聲合唱團的到來立即轟動了江州城。可惜的是,在這場江州電視臺全程直播的音樂盛典上,自始至終,那個宴會的小主人——剛滿月的嬰兒都在睡覺,這一點也沒有影響玉老爺的好心情,排場做足了,女兒在婆家的地位穩固了,這一目标實現了,嬰兒睡不睡覺也無關緊要。
在宴會上傳來好消息,玉老爺的親家公升任部級領導,盡管和當初預想的國務委員還有點兒距離,但也足夠振奮人心的了。玉老爺心想,就是那太平橋的那條街的所有鋪面都賣掉,也是值得的。
和幾天前相比,浪六更顯得憔悴蒼老了,形容枯槁,雙目失神,似乎都沒有力氣吃飯了,我帶的片兒川只吃了幾口便撂在一邊。老實說,我一點也沒有期望他能康複無恙,他的生死由他的命。只是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或許在回憶中也沾染些他曾給過的溫暖,這也是我看望他的唯一理由。
橘子的清香讓他于半寐之中清醒了過來,他扭過頭,企求地望向我,這讓我不禁唏噓,而且難過。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他還年青,英明神武,風度翩翩,在我們家裏他像是一個救世主那樣高高在上、難以企及。
是時光讓他變得衰老,而疾病讓他變得軟弱,這世上的人,概莫能逃過這兩樣東西的摧折。
吃完橘子,浪六的心情倒是不錯,他坐起來,拿起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國》看了趕來,他看得饒有興味,我也不便打擾。
沒有想到,他竟也看川端康成的書,霎時,我在心裏對川端康成的書惡評如潮:川端的書,盡管我一時也寫不出來(也未必寫不出來),并不見得多好,句式繁複,用詞故作新意,比喻雖說還算流暢合理,但也有斧鑿火燒的痕跡,唯一的亮點,大概也只是對暧昧的描寫比較恰當,在愁緒萦懷中曲折迂回,在曲折迂回中欲拒還迎,在欲拒還迎中故作姿态,在故作姿态中低回悱恻,這大概是川端的通用格式。
川端的書,我以後不看也罷。
思緒流轉間,那名之前見到的值班護士敲門進來,示意我出去說話。我想大概浪六的那幫朋友并沒有替他交住院費,唉,也沒有辦法。“您和我去院長辦公室吧。”“什麽,院長辦公室?”我詫異地問道,“具體是什麽事情?”小護士搖搖頭。
院長架着一副眼鏡,一看便知是個斯文人,他溫和地看着我,“你是浪大師的兒子吧?”他探詢着問我,我只得點點頭,“我可不可以叫你小浪?”我又點點頭,“小浪。”他邊說邊過來,把放在我面前的一杯茶水倒掉一半,加上熱水,“對不起啊,小浪,有件事情,我們經過研究,還是決定一定要告訴你。”
“什麽事情?”我心想:若是關于浪六的,也就算不得是什麽大事。
“教我怎麽說呢?”他躊躇趕來,“是我們值班醫生不小心,把浪大師的病理學切片和前一個病人弄混了。”
“這麽說,他得的并不是胰腺癌晚期?”
“對。”院長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些興奮的光亮,但我并沒有,“真正的胰腺癌晚期患者昨天晚上走了,而他的病歷上寫着肝硬化和少量腹水,活個10年沒有問題,這時,我們才發現病歷弄錯了。”
這樣的事情,我有些責怪醫院的小題大作,調整治療方案便可,為什麽要告訴我呢,難道是怕我索賠嗎?“噢。”
“小浪,我們中山醫院可是三甲醫院,科室都是獨立核算的,那些醫生也要養家糊口,也不容易,你看賠償的事情,可否……”
“你們按照規範性文件賠就是了。”
“小浪,你看我們能不能賠20萬了結此事啊,醫生們都不容易,我們會批評教育的。”
“院長,我也不要什麽賠償,醫院只要把浪大師治得差不多可以回家過年即可。”
院長聽聞,朝我鞠躬。
花白的頭發如将雪的大地,有些黝黑和皴裂的手,纖纖長長的十指和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使浪六看起來倒像個讀書人,他捧着《雪國》昏昏欲睡。我走過去,把書從他手中抽出,他便醒了,我剛要走,他拉住我衣袖。
“七兒。爸有事和你交待。”
“什麽事?”
“爸将不久于人世,還有些事情沒有交待,還有些人放心不下。”
“不必如此,你沒事的,院長剛才叫我,他們把你的病歷弄錯了,錯拿你病歷的人昨晚死了。”
“我還能活多久?”
“活到你不想活為止。”
“真的?”
“真的。”
“七兒,快扶我趕來,我要去看冬夜的星星,我要去吃冬筍面。”
興致甚濃的浪六看了星星,吃了冬筍面後,還吵着要講故事。我已經不想聽他講那些情情愛愛的故事,和杏子的,雖然我對他的讨厭清淡了些,但我還是不想聽。
但浪六的故事已然開始了。
和杏子接觸較為頻繁的那段時間也正是梅非被市□□會提名為市長人選後市省委組織部考察期間。那段時間,梅非因為應酬太多,三人行名存實亡,往往就是杏子和浪六吃飯,頂多梅非只是參加前半程,然後接個電話匆匆離去。
梅非走後,浪六并不滿足于坐在杏子的對面,而是順勢坐到杏子身邊,杏子對此也似乎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期許之意,他并不滿足只是坐在意中人身邊,兩只手如亞馬孫水蚺在她柔韌的腰腹間游弋個沒完。
愛情容易讓人迷失方向,也容易讓人放松警惕。
有一次,梅非又是接到一個電話,起身便出去了。梅非剛走,杏子就坐到浪六腿上,抱着他親吻,她多汁又靈巧的舌頭像一只柔軟的蛞蝓,他感到他正被一股太平洋的洋流吸向海底深處,一種臨界于死亡的幸福感讓他感動得淚水滿溢。而這時,梅非推門進來,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浪六側過臉,淚流滿面。
被好幾個女人圍困于垓下的梅非自然是無暇顧及浪六和杏子的事情,而且,他對浪六的印象并不壞,甚至有些欣賞這個不時提及在北大的深造經歷仿佛只有他才是北大衣缽的正宗傳承人的家夥。而且,自他和杏子結婚七年後,已是相看兩厭,各懷心事了,那兩個字雙方都在等對方提出,好心無挂礙地離開。
梅非知道,在他就任江州市市長之前,他是不能和杏子離婚的。他之所以把浪六引入他的家庭聚會,是想讓浪六轉移杏子的注意力。浪六模樣也還周正,也還能算得上是玉樹臨風,口才還好,最重要的是,梅非從浪六看杏子的眼神便知他愛上了她(以北大才子自居的浪六并不認為說“愛”字有什麽膚淺),雖說一時半會還不會在她猶如止水的心裏泛起波瀾,但往久了說,杏子也一定會愛上浪六的,因為杏子得了乏愛綜合症,患上這個病的人,對愛基本上不太挑剔,只要被人愛,便會愛上別人。
罹患乏愛綜合症整整7年,杏子從精神上來講,一直是孤單的,從未有一個男人的靈魂接近過她的靈魂,連她的枕邊人梅非也沒有。随着梅非的官越做越大,他們的物質條件也越來越好,但物質上的富足卻帶來了精神上的空虛,空虛越來越大,根本無法忽視,任何東西也無法填滿。
終于,有一天,在客廳,當着她的面,梅非在電話中和一個叫靜雅的女子調笑,毫不避諱地,旁若無人地,而且,那天梅非的口才也着實令她吃驚,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唐詩宋詞脫口便出,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但那天,梅非的口才卻令她感覺到了厭惡,她有了要和他分手的念頭,而且這念頭一旦産生便不可遏制,盡管他也曾經給過她稀疏淡薄的愛情,但那樣的愛情,對愛情至上的杏子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想想便覺得寡淡。
用“多采采花,多釀釀蜜”來作梅非的愛情信條無疑是妥帖的。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始亂終棄是他的日常行為規範。讓一個女人酣睡枕邊整整7年,是無法想象的,尤其那個女人睡覺的樣子憨憨癡癡,不但口水常常打濕枕頭,還不時打着如狂風暴雨大作時的鼾聲。相比較活潑可愛、青春宜人的靜雅來說,靜若安瀾又閨怨深深的杏子自然是不讨梅非喜歡的。
顯然,梅非把浪六帶到杏子身邊并創造出給兩人獨處的機會,不是沒有深意的,這一點,杏子想必是心領神會的。所以,當那天梅非看到杏子坐在浪六的大腿上抱着親吻時,雖說也有剎那間的心酸和醋意,但很快便被洶湧而來的因抛棄舊人、迎來新人的喜悅所沖淡。
這是一種奇妙的平衡。一個要把另一個往外送,雖說有些依依不舍,經過十裏長亭,經過千年古道,挽留的氣氛如夕陽外的雲天在漸漸黯淡,一路無語,走走停停。兩人都心照不宣,被送者盡管還有些怨恚,但已是從心裏慨然接受,甚至心中還生了歡喜的嫩芽,這樣慘淡經營的婚姻不要也罷。
多年的夫妻,雖說已是貌合神離,但心意相通的時候也是有的。梅非和杏子都在等待,等待那個江南百年不遇的寒冬快點過去,等待陽春三月,江南水如藍,杏花初綻放,燕子南來,蝴蝶翩飛,等待那一紙任命文書如約而至,這樣,大家各安一隅,江湖寂寞。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在長江沿線上空遇到了來自南太平洋的溫濕氣流,相持不下,開始了綿綿不絕的雨雪天氣,空氣溫度的增加使得江南的寒冬愈見陰冷。浪六躺在床上,室內暖融融的,給人一種嚴冬已經過去的錯覺,學校的工作占用浪六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了副校長花槿的打理,學校就是他不去,也是井然有序的,再說,學校就要放假了,也用不着校長出現在校園裏了。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若非戀愛中人,定難體會度日如年的滋味。在浪六的一生中,他曾以為随着年齡的增長這樣思念一個人至深至純至無限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但沒有想到以前的那種思念只是敷衍了草,思念的女子也只是輕描淡寫,過眼即忘。與對杏子的思念來說,以前的那種思念是浮薄的,淡而無味的。只是,他感覺到杏子在故意冷落他,他雖身處溫室,卻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