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我的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只是個閑職,搭檔也只有歐陽一個人,而且,要偵破的案件也着實太難,要是案件破了,犯罪嫌疑人都死了,如何寫結案報告,是要大費周章的,到頭來,還得用上小說家的華麗想像。
還沒到下班時間,天上竟然飄起了雪花,這些像是一團柳絮般的雪花下下停停,天氣愈發陰冷起來,坐在辦公室裏也頗是無趣,我準備回家。
二手車的車載音樂明顯落後于這個時代,一首周華健的《明天我要嫁給你了》在這個江南積郁陰沉的冬日裏反複吟唱,盡管光盤磨損嚴重,但我覺得比那天周華健在嘉魚婚禮現場唱得要好聽。
電話響了,看到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便挂斷,又打來,又挂斷,再打來。“你找誰?”我沒好氣地問。“小七。”缥缈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着山谷的霧氣和臺灣相思樹葉尖上滾動露珠的意象,“芳姨,你怎麽了?”我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我聽出她聲音的綿軟無力,如被風雨摧折後斷斷續續的蛛網,“噢,小七,晚上到我這邊來吃個飯吧。”
“可不可以吃個小火鍋啊?”
“今晚就是小火鍋。”芳姨的聲音漸漸有了煙火氣,“給你準備了一瓶二鍋頭。”
“那個陳先生呢?也一起吃嗎?”
“他不在。”她像是想起什麽,“我現在不在七裏香了,我現在是在東湖新村住,你到了,給我打電話,我到路口接你。”
東湖新村是江州城最大的安置小區,房子我也看過,也還不錯,交付已經5年了,所以,可以上市交易了。因為位置不錯,價格相對便宜,交易十分活躍,已經成了江州城的網紅盤。
我思忖:住在東湖新村,說明芳姨出了什麽大事。
毫無美感的色彩運用,一切以節約成本為主旨的極簡化裝飾風格,丢三落四的行事風範,粗糙無比的裝修技法的大量運用自我推開5幢208室時便迎面撲來。其實,相對于七裏香高端典雅的裝飾風格,我更喜歡這裏邋裏邋遢的平民風采,因為它給我一種無處可尋的安全感。
和幾個月前相比,芳姨的風韻盡失,也黑瘦了許多,若是說她剛從馬達加斯加茂密的叢林采摘野果回來,怕是沒有人會有疑問。一條和這個房子裝飾風格一脈相承的牛仔褲松松垮垮,以前豐盈高聳的胸部現在成了江南平庸無奇的土丘。而且,那個戴着一副眼鏡、整天在鏡片後面閃爍着狡黠睿智光芒的陳先生也不見了。
菠菜,香菜,粉絲,豆腐,蘿蔔,羊肉,芝麻醬一一上桌,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芳姨從我身邊經過時,我一把抱住她,把臉貼在她背上,嗅着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帶着從春日午後一場慵懶漫長的午覺中醒來時的香氣,這香氣和年青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青春逼人的脂粉氣不同,它舒緩安逸,如長江過了三峽後安靜從容,又如舒伯特小夜曲的恬淡安适。她的胸腹間有了嶙峋的波紋,如同如同海浪拍岸般輕撫那些在入夢前懷想的往事。
“芳姨,七裏香別墅沒有了嗎?”
她默默無言,轉過頭,掰開我的手,“我們吃飯吧。”她故作輕松,坐下後,給我們兩個玻璃杯都倒滿了56度的二鍋頭。
“難道她連一貫奉揚的養生也放棄了麽?”我尋思,勸說少喝些或是喝點葡萄酒當屬不谙世事之舉,或許陪她一醉也可解憂。“芳姨,沒有什麽,世上的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世上本無永恒,七裏香別墅也只是身外之物,沒有就沒有了嘛,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我喝了口酒,辛辣入腸,“你現在不是還有地方住嗎如果沒有,就到我那兒住吧,想住多久住多久,我絕不嫌棄。”我又喝了口酒,看着芳姨,想在她黝黑粗糙的臉上找尋往日的風韻。
一朵紅暈嫣然飛上芳姨黑黢黢的臉上,但一朵紅花在黑色的調色板上定然顯露不出來,她大口喝酒,我怕她這樣下去會醉的,便握住她的手,柔弱無骨、滑膩白皙的纖纖素手現在粗砺紮手,如同握着一顆仙人掌。她把仙人掌抽回去,又要喝酒。
“芳姨,這樣喝酒沒有意思,不如我們做個游戲,你把心事寫在紙上,不給我看,我要用8個問題把你的心事猜出來,你只要回答‘是’或是‘否’即可。”
她笑了笑,冬夜也有明媚的春花。
很快,我便猜出了關鍵詞:痛苦,陳先生已死,死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七裏香,抵押,債務。
即便是我沒有做過警察,要把這些關鍵詞編入一個故事,這肯定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詐騙劇本,只不過劇本更加精彩,情節也更跌宕,演員的演出也更本色,完全是奧斯卡影帝級別的。
杯盤狼藉,意興闌珊。
芳姨已經醉了,我便把她扶到床上,蓋好被子。我回到桌邊,在火鍋裏放了些羊肉,倒了杯酒,一個人獨酌也別有滋味,我在思考芳姨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先生本名陳侃,是臺灣大學畢業的,也在臺大教書,好像是講授中國哲學史和中國文學史,尤其是《莊子》還有近代文學史講得比較有名,這些都是可以查證清楚的。
問題是,陳先生為什麽要到大陸來?呆在臺灣不好嗎,能在臺大教書的教授也算得上有些名望了,在臺灣生活應當沒有問題,那他來大陸僅僅是他所聲稱的只是祖上是随劉銘傳的安徽人(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何要去大別山去支教)?如果這是一起詐騙,那麽,陳先生如何知道芳姨有錢的呢(這麽精準地找到被害人)?然後,他不遠萬裏從臺北飛到江州,一副儒雅風流的謙謙君子形象,又有愛心,非得陪着芳姨去大別山支教,這對看似精明強幹實則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險惡又渴望被關心呵護的芳姨的殺傷力不可謂不大。
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奇麗風景并不是一般旅行者欣賞得了的,西藏墨脫縣,亞熱帶東南季風氣候,雨水充沛,這也給雅魯藏布江提供了豐富的水源,山林茂密,還有着亞洲最為高大的不丹松與柏樹,地勢險峻,沒有當地向導的帶領,進入大峽谷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不過陳先生出事那天是有向導的,那是一位喜歡喝用牛糞燒的奶茶(用他的話來說,相對于用煤氣燒的奶茶,用牛糞燒的奶茶更有一種原始的奶茶清香)、抽當地出産的一種煙葉自制的卷煙(這種卷煙與牛糞燃燒的味道無異,因此,他牙齒黢黑,身上常飄出牛糞的氣味)、和藏人一貫的樸實無華、讷言敏行毫不搭界(他很喜歡吹噓他年青時在成都有多少個靓麗可愛的情人,就在去年,還有一位到西藏旅游、來自英國王室的名字叫Jessica的芳齡18的小公主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的50多歲有着行吟詩人憂郁氣質的男人。
那天,天氣如舊,雲霧氤氲,只有到晌午時分才會露出淺藍的晴朗。行吟詩人那天的心情不錯,因為自打他第一眼看到芳姨時起,他便想他年青時住在成都青衣巷認識的那個初戀的女孩,他仔細地搓揉眼睛,最後确認,盡管兩人是有那麽幾分相像,但畢竟還是有些不同,尤其在他得知芳姨來自江南後(那個女孩來自綿陽)。
用一秒鐘來緬懷舊情人,其餘的時間用來歡笑,這是行吟詩人的風格。
行吟詩人在帳篷裏喝牛糞燒的奶茶,陳先生和芳姨坐在帳篷外的椅子上看號稱“西藏小江南”上空的流雲,這時,一線陽光如一把上帝之劍刺穿了厚厚的雲層,落在不遠處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上,水面粼粼的波光映照在芳姨臉上,一道道流光撫平了一道道的皺紋,讓她煥然如光彩照人的少女。
15分鐘後,行吟詩人喝完了奶茶,依照習慣,他點燃了一支自制的卷煙,袅袅青煙散發出來的牛糞燃燒的味道讓行吟詩人恢複世俗的身份,“在這樣一個高貴的女士面前抽這樣的牛糞煙草是粗魯失禮的。”他嘀咕着掐滅了卷煙,提前上路。
走一走那條傳奇的川藏公路是他們此次西藏之行必選的項目,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倒是沒有在計劃之列。
自打他們從江州城出發,所有的花銷,包括寓意陳先生顯而易見愛情的2克拉大鑽戒在內的都由陳先生出資。一路上,芳姨吃最貴的餐飲,住最貴的酒店,而且一反常态地刁蠻潑辣,對陳先生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借以觀察陳先生的資財和品行。顯然,陳先生應付裕如,一副視金錢為糞土、為搏紅顏一笑一擲千金也不甚惜的潇灑态度也深得美人心。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陳先生引經據典、深入淺出講解那些譬如陳子昂、楊雄、蘇轼這些川中才子閑情逸事時風趣幽默,不時引得高中畢業的芳姨捧腹大笑,有時是會心一笑。無疑,陳先生的學識又是加分項。
若想愛情長長久久,對芳姨來說,最大的變數來自于陳先生位于臺北市太原路那座幽靜而又充滿書香氣氛的別墅裏是不是真的挂着他那位素以知書達理聞名于臺大的亡妻的照片。或是這座別墅只是陳先生虛構的,又或是這座別墅并非虛構只是還住着一位向來以潑辣和放浪聞名于世、以女主人自居的臺南女子。
總之,對陳先生在臺灣的過去一無所知無時無刻不在腐蝕她愛情大廈的根基。她決定,待這次從西藏回去後,她便抽空去趟臺灣,親自去看看陳先生在臺灣生活過的痕跡,他的愛情,他的過往是不是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凄美悱恻。
林芝,無疑是配得上“西藏小江南”稱號的。
盡管是秋天到達林芝的,但江兩岸那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在春天絢爛如雲霞升騰的盛況還是想像得出來的,那草甸上的青草在風中起伏出的波濤何似東湖的清瀾。
酒酣耳熱,芳姨決定結束這場長久若一個世紀的考察。在整個考察期,陳先生始終保持一個正人君子的儀态風範,他非禮勿視,他非禮勿聽,他親而不狎,他矝而不驕,對這樣一個人如果繼續考察,只會讓他的德行如光風霁月、流傳于世。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見時機已到,陳先生從包裏掏出一份《投資計劃書》。其核心內容是:要成立一家中國教育慈善基金會,注冊資金要一個億,開戶銀行便是林芝市農村商業銀行。
芳姨把《投資計劃書》還給陳先生,陳先生懇切地說:“芳芳,這個注冊資金是由臺北慈善基金會支出的,但臺北方面目前正在財務審計,基金一時難以彙出,可否請你幫忙驗個資。”他瞟了一眼芳姨,見她有些猶豫,便說:“芳芳,我們是做慈善的,驗資完成,資金原路返回,當然,也不是白請你幫忙,資金使用成本50萬元,我馬上就轉給你。你若是不放心,我會以臺北慈善基金會的名義給你提供反擔保。”
在短信提醒收到50萬元後,芳姨調動了所有的資金,外加七裏香兩套別墅抵押,湊齊了一個億,轉到了林芝農村商業銀行。
第二天晌午,就在芳姨和陳先生還有那位向導走到大峽谷的轉彎處時,走在前面的芳姨聽到後面傳來“轟隆隆”的聲音,等芳姨走過去一看,陳先生和那位向導已然不見,600米之下的雅魯藏布江飛流直下、波濤洶湧。
愣了半晌,等芳姨意識到陳先生可能葬身于雅魯藏布江那滔滔的江水時,她才猛然想起她那一個億資金的安全,這可以說是她所有的錢了,如果沒有了這錢,她便如一葉浮萍漂泊轉徙于這世上,無依無靠,這一個億就是她的安全感,無論如何,她得找回這安全感。
掏出手機,沒有信號。
芳姨把車開到最近的鎮子,可是派出所正在午休。下午,芳姨報警,聲稱陳先生和向導失蹤,警察做了筆錄,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芳小姐,你們內地人不了解我們西藏,到我們這兒來的游客最長的失聯記錄是6個月,你這才失聯幾個小時啊?小姐,不要急,你所聲稱的陳侃先生我們相信會自顧自走回來的。”
這位警察對另外一位叫桑吉的警察說,“桑吉,上次我們是不是在大峽谷地區找到一位來自沈陽的游客?他已經失聯超過30天了吧。”桑吉警官朝他們這邊張望,認真地點點頭。
“可是,警官,那個叫丹增的向導也一起失蹤了。”芳姨還是不願意放棄。
“丹增?”警察皺着眉,“在我們派出所的備案的向導,沒有叫丹增的。是不是啊?桑吉?”他大聲問桑吉,“你還記得他住在哪裏嗎?”
芳姨點點頭,其實她根本記不得那個向導的家是在哪裏,她只記得那一片草甸上起伏的草浪,和那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以及河面上的點點波光。
警察帶着芳姨在靈芝城外兜兜轉轉,始終找不到丹增家,或許丹增家的帳篷是移動的,或許那個向導并不叫丹增,又或許他和陳先生是一夥的,想到這,芳姨的心涼了半截。世上哪有那麽湊巧的事情,第一天把一億轉走了,第二天借款人就墜江而死,實在是太蹊跷了,那個林芝農村商業銀行也很可疑,明天一定要去銀行查查那一億元的流向。
在江南早就是萬家燈火時,在林芝城卻是夕陽西下的景致,芳姨關心那一個億的下落勝過林芝城絢爛無比的落日餘晖。眼見着就要天黑,警察也有些洩氣了,“芳小姐,你看我們這個案子就到這兒吧,要是什麽15天之內他們還沒有出現或是出現了其他什麽新情況,麻煩你再到我們派出所報案,好嗎?”
林芝市農村商業銀行位于林芝城一個已經荒廢的農場,地理偏僻,人跡罕至。芳姨一大早就在銀行外面等,秋天的林芝城早晚都寒氣逼人,她縮着脖子在寒風中等了半天。終于等到一個掃地的阿姨,阿姨是藏族人,能聽懂漢語,但說不出來,根本無法交流。但等到10點,偌大一個銀行卻只有一個掃地的阿姨上班,怕是有些不妙,果然,随後來的一個工人證實了這芳姨的擔憂。
“瓜娃子。”這個30多歲的工人在開工前點上一支“天下秀”香煙,“老子是四川射洪的,老子都幹了兩個多月了,一分錢也沒有給老子,老子屋裏頭還有兩個娃和一個婆娘。”
“師傅,向你打聽個事情。”說着,芳姨從包裏掏出一包“中華”香煙,遞給工人,“這個銀行怎麽沒有人來上班啊?”
“大姐,你還不知道吧。”工人接過香煙,揣在兜裏,“這家銀行被江州聯合銀行收購了,這裏要建一個現代示範農場,拆遷隊派我來先把圍牆給砸了。老子都幹了兩個月了,一分錢也沒有給老子。”
在林芝市中醫院睡了半個多月,芳姨從失魂落魄中慢慢醒來,她并沒有報警,因為她還幻想着這并不是一個騙局,陳先生還能滿面笑容地把一個億還給她,她每晚都能夢到電話響。但是,整整半個月,除了我在聖誕節前夕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外,她還沒有接到過第二個電話。
回到江州城,七裏香兩套別墅的鎖已經被換掉了,芳姨只好住到只是簡單裝修的拆遷安置房。她這時才明白,所謂的如夢如幻的愛情只是騙術的一部分,而自己的貪婪和貪小便宜也幫騙子完成了另一部分。她開始痛恨那個張口讀書禮易春秋,閉口溫良恭儉讓的家夥。
這時,她想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