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元旦過後,江南經歷了百年一遇的霜凍。
白霜皚皚,煙波浩淼的東湖居然都冰封了,經霜的青菜的價格飛漲,一碗青菜俨然成為江州城富貴人家的達标線。我并不打算吃富貴線內的青菜,因為聖誕節前我就囤積了幾十斤的蘿蔔和土豆,蘿蔔炖臘肉也挺好吃的,臘肉是安邦所長送的。
我謀劃着再存點錢就把我的那輛二手車換了,但靠那點工資和獎金,資本的原始積累速度有點兒慢。
損害我財富積累的事件不時發生。
早上,中山醫院便給我打來電話,說浪六的住院費要預交了,我“哦”了一聲便挂斷了電話。我本想給含山寺打個電話,要求他們把朗六接回去,但一想,浪六若是回去含山寺後,他的那些故事便聽不到了,那些故事裏可能隐含的破案線索也就此中斷了。
江大牙打來電話,“董事長。”大牙這一聲稱呼讓我想起來我還是有一家公司的,“年底市律師協會想在我們休養院舉辦一個年會,800個律師,加上各級領導,人均預算是400元,32萬元,我們測算利潤在10萬元左右。”
“這個可以。”我沉吟道,“公司賬上還有多少錢?”
“還有200多萬。”
“大牙,你派人到中山醫院把浪六的住院費給交了。”
到了區局,我把歐陽叫過來。我把芳姨的西藏之行的經歷各種仔仔細細和他說一遍,他的第一反應也是詐騙。
“七哥,這個案子中陳先生非法占有的目的非常明顯,虛構事實,隐瞞真相,完全符合詐騙罪的形式要件。”
“歐陽,這個案子交給你了,你要秘密調查,重點是陳先生的下落和那一個億資金的最終流向,如果有必要,你去一趟臺灣,需要什麽人員,我和我說一聲,我向趙局請示,眼下,最為緊要的事情,是查一下芳姨在七裏香的兩套別墅的門鎖是誰換的,如果沒有法院的查封,記得把換鎖的人找到,要順藤摸瓜。”
下班時,歐陽打來電話,說順藤摸瓜之計有了效果,人被抓了,就在太平橋派出所,等我去訊問。
換鎖的小夥約莫二十多歲,純樸幹淨,不像是作奸犯科之流。
“誰讓你換鎖的?”我單刀直入。
“我不知道。”小夥搖搖頭,“有個從西藏打來的電話,轉給我2000元,其中1000元是我的報酬,另外1000元是買鎖的錢。”
“時間?電話打來的時間?”
小夥把手機掏出來,歐陽趕緊記錄。
我尋思:11月23日,不正是芳姨聽陳先生和向導墜江的那天?可是這個電話號碼盡管是林芝的號碼,卻不是陳先生的,看樣子這家夥的反偵查意識還是有的。“歐陽,去查一下這個號碼。”我轉身那個小夥,“你涉嫌侵權了,侵犯了人家住宅的所有權,你能把門鎖再換回來嗎?另外,你把轉賬的記錄讓這個歐陽警官記錄一下。”
小夥點點頭。
“換好鎖,你就回去,記得要是再有和這個案子相關的人和你聯系,記得要向我們報告,明白嗎?”
我走到派出所的院子中那株據說有200多年歷史的泡桐樹下,點上一支“利群”,給芳姨打了個電話,“芳姨,你回七裏香住吧,鎖換回來了。錢的事情,我們正在查。”
晚上,我做了一鍋蘿蔔炖臘肉,給自己倒了一杯二鍋頭,酒足飯飽之後,想起在中山醫院的浪六,便盛了菜和飯,準備送到醫院去。
在日光燈慘白的燈光下,浪六的臉色看起來還是有些蠟黃,這可能是肝硬化的征兆,但他精神很好,居然把《雪國》看完了,換了一本《挪威的森林》。
老實說,這本書我在警官學院時也看過,甚至還買過一本,當時打算讀個三遍,以增加文學修養,好在與女生約會時彌補些氣質上的不足,可只是讀過一遍,便束之高閣了。當時年青,讀書時更加側重那些暧昧□□的描寫,有時揣摩個三遍也是常有的事,而日本這些意識流作家個個都是□□描寫的高手,收放自如,進退有據,看得我們意猶未盡、欲罷不能。
從閱讀品位上來講,我和浪六也許也是一類人,但今天我并不想和他讨論文學,因為這些書,或許我也是能寫得出的。
或許也是被書中的□□描寫所吸引,半晌,浪六才發現我的到來。“七兒。”他熱情招呼我坐下,“你又來看我了!”語氣中似乎有些歉疚的意味,“你帶的什麽菜?我要嘗嘗。”他的聲音裏帶着些任性的氣息。
不可否認,他的任何帶着任性的氣息都是我所厭惡的,因為家琳就是在這樣的氣息中慢慢枯萎直至死亡的。
似乎他對我做的飯菜還算滿意,吃完之後,他用手掌揩揩嘴(這是昭關農村的通行做法),朝我笑笑,卻發現我根本沒有看他,我在看窗外的星空下,有沒有一朵曾為我守候過的燈花。
“七兒,我講故事吧。”他滿意地拍拍覆在身上的被子,“我還有時間。”
當東湖大堤上的十裏桃花還沒有全然開放時,關于梅非擔任江州市市長的任命文件下來了。盡管早些時候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梅非還是難掩興奮之情,他到家時,喝得面紅耳赤,居然還抽上了已經戒了十年的煙。
現在,對于杏子的去留問題已然提上了議事日程。
這個女人現在對他也沒有那麽重要了,他現在完全沒有太大的必要像以前一樣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捧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棄他而去,毀了他漸入佳境的仕途進階之路。自然,他也大可不必費盡心思去揣度她的心理需求、她的情感陪護、她的任性嬌嗔。
她不是愛着浪六麽?那麽,随她去吧。
浪六這個人,也算是個人才,不過,現在浪六已經不配做他的志同道合者了,浪六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一枚向他供應青春美少女以滿足他不為人知的癖好卻渾然不覺的棋子。
他是不會讓這枚棋子做東湖區教育局局長的,道理很簡單,浪六一旦當上局長,便沒有動力向他供應青春美少女了,還有,那天他親眼看到浪六和杏子在日本餐館的包廂裏熱吻,這讓他心裏升騰起久違的嫉妒,他的嫉妒心一旦生成便會落地生根、茁壯成長、枝葉搖曳、開花結果,他根本忘不掉、抹不去。
所以,杏子跟誰都可以,浪六不行。
無論如何,梅非當上市長對浪六來說是好事。為了體現他和梅市長的私交以及提醒梅市長別忘記了曾經的承諾(讓他當東湖區教育局局長并讓他和杏子終成眷屬),他去了次市政府,等了整整一個下午,才見到那個躊躇滿志的梅市長,整個會見只有60秒。他把北京大學高教授送給他的一棵據說長了500年(有C14同位素測定的檢測報告)長白山野山參(其實也是高教授的學生送給高教授的)送給梅市長。
等他走後,梅市長只看了一眼野山參那漂白過的長長的根須,便知這是一枚如假包換的家養參,直接把這棵浪六藏在家裏整整8年的野山參丢到垃圾桶裏。
桃花零謝時,梅非和杏子秘密離了婚。
政治人物的婚姻向來都是國家秘密,如江州城這樣的GDP常年徘徊在全國前十經濟大市的市長自然也要歸為政治人物的範疇。
掙脫婚姻樊籬的杏子自然精神舒放、神清氣朗,這是一個為愛而生的女子,她愛着浪六,只要他願意,她願随他天涯海角。但當她把她已是自由身的消息告訴他時,他并沒有表現出她想象中的奔赴呼號的興奮,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幾句,一絲不安籠上心頭——原來所謂愛情也不過如此。
杏子了解梅非,甚至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她知道,這是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他的風度翩翩和彬彬有禮只是場面逢迎的需要,私下裏,他是一個冷酷無情、自私成癖的家夥,還有着許多見不得光的癖好,據她所知,他對那些初長成的少女有種難以言說的癖好。他的東西,包括她在內(梅市長一直視杏子為他的私人物品),只要他曾經擁有過,就絕不會讓給別人,哪怕就是他不喜歡了,也不容許別人染指。
所以,她很奇怪,他為什麽這麽痛快就答應離婚,除非他早就知道浪六不會娶她。也許浪六和他私下達成過什麽交易,她知道,在名利場上,相對于交易來說,愛情更不值錢。
不管有沒有什麽交易,杏子都想孤注一擲,她就是要打破梅市長強加在她身上有形的或是無形的束縛,而不是任由着他來代表命運擺布她。和梅市長8年的婚姻生活,她受夠了這個家的種種規矩——惺惺作态的虛僞,假模假式的熱情,含而不露的不滿,引而不發的憤怒。在這個家裏,她無論是哭或是笑都是做過變形化處理——哭着微笑,笑着落淚。
記得一位哲學家或是文學家說過:對一個女人來說,等待愛比尋找愛更為重要。故弄玄虛,非得把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說得不同尋常是哲學家的慣用伎倆,但這回,杏子覺得這位哲學家說得有道理。一個女人,抛頭露面尋找愛,即便是找到,也往往得不到,因為男人往往找自己喜歡的女人,而不是被一個女人喜歡上之後就交付了終身。
那個暮春的傍晚,在那家他們常去的日本餐館,杏子坐在浪六的腿上抱着他親吻,說她意亂情迷也好,說好任性放浪也好,她是故意的,她早瞧見梅非的公文包放在牆角,她就是要逼梅非生出醋意且醋意愈來愈濃直到酸得他無處安生,然後就放她走。
離了婚之後,杏子感覺時間像是被什麽東西粘滞住一樣慢了下來。飛花降落、落葉飄零所花的時間都比往常多了許多,連浪六轉身向她道別時的回頭也是一幀幀的慢鏡頭。
盤點財産,杏子發現如果沒有生老病死的意外、如果浪六不會損害她的財産的話,她可以衣食無虞地活到日薄西山。
其實,對她這樣的一個為愛而生的女子來說,財富并不能決定她的安全感,愛情才是。財富讓她不必勞作就能獲得時間上的自由,她報了不少培訓班,什麽繪畫班,琵琶班,圍棋班,茶道班,凡是與藝術相關的,她都想報名。
但一個月學習下來,除了學會了些基礎知識外,她變得更空虛了,因為她不時會想起浪六在她的耳畔、在她的腮邊、在她恍惚呓語時、在她不經意的回眸間說些她想聽的情話。這念頭一直纏繞着她,讓她靜若止水的心又乍起風波。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所不同的是,浪六是杏子的春閨夢裏人,但浪六思想的卻是局長的寶座,其次才是杏子。
東湖區教育局局長的位子一只空着,這也給了浪六一種這個寶座非他莫屬的錯覺。幾次去市政府拜訪梅市長,都是無功而返,梅市長每次會見給他的時間也不算短,都遠遠超過那次送長白山野山參的60秒,有次甚至要邀請他共進晚餐,只是市長秘書提醒說是有一位來自西雅圖的尊貴客人已經等了半天了,這才沒有成行。
梅市長變了,已然不是他以前的夥伴了,而是一位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領袖,梅市長談論最多的是:國際政治經濟形勢,中美貿易沖突以中國在知識産權領域亟待解決的問題,梅市長仰頭看着天花板,“中國若是以這個速度發展下去,要不了30年,中國就會讓那些傲慢的洋人望塵莫及的,只是那時我們都老了,世界終究是年青人的。”
這些堂而皇之又空洞乏味的大話浪六的确是不想聽,而他想聽的,梅市長卻又王顧左右而言他,絕口不提,時間在一點點地移動,他望着窗外的萬家燈火,心如灼焚。
“六先生。”梅市長的聲音空靈婉轉似從遙遠的月桂樹的枝頭飄落下來,“教育局長我也幫你提名了,你也知道,組織流程上的那些繁文缛節是免不了的,你要耐心點。”他側過臉去,看窗外初冬的蕭瑟,“你答應我的事情,都怎麽樣了?”
“不好。”浪六的心裏暗暗叫苦,本以為梅市長當上市長之後,審美會有所變化,不再癡迷于那些未長成的單薄又青澀的少女,轉而迷戀那些帶着慈母般情懷的豐腴女人,不曾想梅市長的品味是一成不變的,“唔,差不多了吧。”
“那就好。”梅市長露出滿意的笑容,“下個月,省委組織部的領導要來江州,到時,你把學生們都帶過來。”
浪六還想再說什麽,梅市長擺擺手,“六先生,不必說了,我都知道,服從組織的安排吧。”末了,他滿腹狐疑盯着浪六,“杏子最近可好?”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浪六一時難以揣度梅市長的心思,只得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有關陳先生的調查很快就有了結果,這是歐陽帶着幾個刑偵和經偵的同事花了幾天調查出來的。
陳先生的故事有一半是真。
陳先生本名叫陳粲華,有光耀中華的意思,陳侃是他在《中華時報》做專欄作家時的筆名。他在臺灣大學從本科一直讀到博士,然後留在臺大教書,那時,他青年才俊,眉目俊朗,玉樹臨風,課又講得極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辯才無礙,常引得清華大學、成功大學還有中央大學的一些學生過來旁聽,學生中自然是以女學生居多。
陳先生對詩書禮易春秋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詩經》和《論語》。一到陳先生的公開課,本校的和外校的學生把偌大一個大禮堂圍得是水洩不通,走廊上到處都是引勁張望的學生,那情景,惟有民國期間胡适在北大講課時的盛況可比。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在臺灣大學亦然。
本來嘛,如果沒有陳侃,在臺大文學院講課最好的自然是院長,陳侃這一異軍突起,來選院長課的學生自然是減少了,且愈來愈少,最後幾乎到了無法開課的程度,這位自稱是劍橋大學漢學界翹楚的院長郁悶程度可想而知。院長在幾位老部下的撺掇下準備暗中排擠陳侃并逐步将其邊緣化,院長也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就是陳侃開的這門盛極一時的前秦文學将會後繼無人,而且,這樣做可以說是和幾乎整個臺大的學生為敵,孰輕孰重,院長不得不掂量再三,正舉棋不定之際,他的救星來了。
救星就是院長的千金——剛從劍橋大學著名的國王學院學成歸來的Candy 小姐。Candy人如其名,長相甜美,身材修長,身姿阿娜,而且待人接物總是彬彬有禮,從不以名校生自居,盡管她說話不時夾雜着一些帶着顯而易見是劍橋口音的單詞,但仍然掩不住人們對她的好感。
學養豐碩,文采斐然,Candy開設的歐美文學欣賞課很快就成為臺大的明星課程,臺北、臺中還有臺南的一些大學的學生慕名來聽Candy的公開課,連當年鄧麗君在臺北開演唱會也沒有如此盛況,來聽課的有不少孟浪的男青年,借機一睹Candy的芳容,其中就有陳侃。
金風玉露一相逢般的相遇在《西廂記》裏便有,在臺大的校園裏也有。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風暧昧地吹,飛花迷亂人的眼,臺大正在放春假,在臺大校園裏一株高大虬勁據說有500年的香樟樹下的長凳上,陳侃正在等Candy,遲到是女人矜持的一部分,能把矜持發揚光大到無以複加程度的也有Candy了,她讓陳侃一直等到黃昏,當從澎湖灣吹來的西南風到達臺北時,Candy披着夕霞出現在陳侃面前。
那流着夕光朱紅的唇還未言語,他便原諒了她,她把一只裝有幾枚來自沙特阿拉伯的無花果和來自泰國清邁的山竹的袋子遞給他,他接過來,袋子上竟然沾染了她的香氣。
“真是要待月西廂下了。”他望着天邊的一際雲霞說。
“迎風戶半開詩意甚妙。”她忽而嫣然一笑,“非得向你道歉不可麽?”
“這個倒是不必,自我見你如初荷婷婷,我已然原諒你了。”
“我讀過你的詩。”
“我聽過你的課。”
兩人相視一笑,竟也會意。晚風輕揚,夕照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