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暮春風暖,落英飄香,美人當前,如隔天涯,前緣舊事,随風飄逝。

梅市長瞟向窗外看晚風中那株海棠還有些殘花在飄落,目光從靜雅長長的頭發上迤逦而過。有些情意,過去了也便過去了,在時間的湖面或許并未留下哪怕一圈漣漪,即便是有過漣漪也會歸于無痕。

或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愛過她。

他的愛,清淡雅致,如從窗外飄進來的橘子花的香氣,沒法像有些女人要求的那樣濃郁。今晚,他是帶着悸動來看靜雅的,或許他覺得是有些對不起靜雅,是想作些補償。他氣喘籲籲地有違他自當上市長後外界一致評價的老成持重的形象不無誇張地跑過來帶着顯而易見讨好她的谄媚。

但顯然,他的讨好被她忽略了,甚至成了認定他輕薄浮佻的證據。

他的心在夜色裏漸漸冷卻,直到梅姐笑容可掬地過來,俯下身在他的耳畔輕語,他瞥一眼那已經微微開了口的信封,是本傑明·富蘭克林那張完全看不到發際線的臉。他知道,是一萬美刀。

情商高的成熟女人總是能給梅市長帶來不一樣的人生體驗,梅姐也是。

能擡高身份帶着異域情調的臺灣腔梅姐不說,刻意要模仿的京城腔又不得其神韻,正有些尴尬之際,靜雅卻過來解圍。

高挽的頭發、清朗的眉目讓梅市長恍然覺得靜雅還是十年前那個從北京西直門劍橋大學北京代辦處學成歸來的女學生。她抿着嘴,笑盈盈的,仿佛已是不記得他們之間曾有過的恩愛歡愉。

這樣倒也好,可以減輕他的負疚感。

娴靜安适、端着玻璃杯的靜雅讓梅市長有一種想抱住她的沖動。她的耳垂到鎖骨是一片沉浸在月光下的沙灘,沙灘上浮動着含笑花一樣帶着果糖氣味的香氣,這是一種唯有她才有的別樣的香氣,杏子身上都不曾有過。

但今天,她綻放的笑容的花期将過,她的香氣還落在後頭。“梅市長。”她笑笑,“梅姐是我朋友,她想在江州城搞個臺灣工業園區,也不需要多大,100畝就夠了。”

“口氣真大。”梅市長思忖道,按照他的權限,批個100畝也殊是困難,關鍵還要過會讨論,這100畝要為江州市的GDP做貢獻才成。“靜雅。你也知道,現在政府講究依法行政,這麽多地,要市長辦公會審議通過,而且,GDP貢獻率不達标,也不行,現在,各行各業都要土地,這個的确辦不到。”

“梅市長。”是梅姐拖着長元音的臺灣腔,她那素雅的亞麻布裙應當價格不菲,估計是意大利或是法國的某個奢侈品品牌,有着蕾絲花邊的白色襯衣既讓她豐滿的胸部呼之欲出,也有着猶抱琵琶的朦胧詩意境。作為一個文人,梅市長不得不為這樣的意境捬掌稱妙。“靜雅說的100畝的工業園,其實,我們也消化不了那麽多,30畝吧。”她揚起臉,她的臉在燈光中呈現出一種剛剛出土的景德鎮陶瓷的光澤。

“梅姐。”梅市長放下酒杯,心裏已經知道這次可以答應,但他還是要設置障礙,否則,事情辦不成,豈不落下輕諾寡信的惡名?這是他的為官之道。

“你也知道,美國講究三權分立,行政權受到了立法權和司法權的極大掣肘,中國也是一樣,30畝地數量也不少,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他看了看梅姐,發現她并未露出多少失望的神色,“當然啦,這個忙我會盡力去幫的。”

那晚的菜蔬大概是以江淮菜為主,不過,像川菜的麻婆豆腐和魯菜的蔥燒海參也湊了熱鬧。不過,靜雅吃得最多的還是歪歪(昭關話,河蚌的意思)燒鹹肉,在小火中煨上2個小時,起鍋時再配上蒜苗和碧綠的青椒,湯濃郁鮮美,河蚌的酥軟嫩滑,輕輕一咬,富含蛋白質的蚌肉便充盈口中,一種別樣的鮮美在口齒間盤旋流轉。那樣的美味在時隔20多年後依然依稀可辨。

酒依舊還是昭關大曲,靜雅和梅市長每每小酌時常喝的。名氣不大,和茅臺自然是沒法比,因為産量低,價格倒也不菲。這酒入口綿軟,回甘悠長。

其實,以靜雅的酒量,心情好的時候,昭關大曲喝個半斤,也不至于酩酊。但那晚,三個人喝了兩瓶昭關大曲,竟然還能談笑風生,要不是梅市長的秘書打電話提醒明天有歐盟商務代表團到達江州,梅市長便會同意梅姐提議的再來一瓶。

清冷的、瑩瑩的春月透過薄薄的紗窗照進來,從驚蟄中醒來的蟋蟀的音色最為優美,到了夏天,便次之,秋天,再次之。

莫名醒來的靜雅聽着猶如小提琴C小調第五交響曲的蟋蟀的和鳴心裏卻有些煩躁,若不是再次見到梅非,她也許用不了多久便會忘掉這個男人,但今晚再見他時,她知道她并沒有放下這個男人。但這個男人的心性和德行她是知道的,他不會為任何女人停留良久,一切的恩愛歡愉在他那兒只不過是片刻,他們在一起十年也許是這個男人能做到的最恒久的愛了。

愛若不恒久,便不是愛。

這是靜雅的人生信條,但她的信條在殘酷的現實世界中卻如無根的浮萍一樣随波逐流、不知所蹤。

起身看看這浩蕩無垠又清涼如水的春月,卻發現床頭櫃上放着一個信封,和梅姐送給梅市長的一模一樣,打開一看,頭像依然是卷發的本傑明·富蘭克林,一萬美刀,這應當是梅市長轉送給她的,原來他的心裏竟還有她。

那場晚宴所讨論的項目在三年後才盈利。

轉讓給梅姐的30畝土地,梅姐提前用土地使用權在銀行抵押貸款了5000萬元,這才繳納了轉讓費,結果她遲遲招不來臺灣的企業,而且,銀行天天催着還款。焦頭爛額的梅姐只能逃到尼泊爾的加德滿都一家寺廟吃齋禮佛了兩年多才于惶恐不安中來到江州城。

3年時間對發展日新月異的江州城來說,地價漲了不止三倍,這30畝土地梅姐轉讓給日本工業園區,賺了2個億,梅姐給靜雅轉了2000萬。

不去想風韻猶存的梅姐和風流成性的梅市長是否眉來眼去而行床笫之歡,但靜雅愈是想不去想,卻愈是想要去想,這念頭曾經在她與嘉華還沒有在花前月下定下海誓山盟之前深深折磨過她。

不過,并非是借助另一段愛情來遺忘上一段愛情(其實,自從她和梅非的愛情之焰熄滅之後,和什麽樣的男人戀愛、結婚已經不重要了,男人于她而言,不過是個背叛成性、謊話連篇、只圖一時新鮮、不求天長地久的活物),而是她依靠自己對世事萬物以及愛情規則的理解,自顧自走了出來(其實這也很好理解,梅非不過是她斷了聯系的舊情人,梅姐也只是她結識不久的新朋友,他們之間發生點什麽,她既沒有必要關心,也沒有權利幹涉)。

不過,後來,在江州城的一個秋雨夜,在處于深巷的昭關酒家三樓的一個臨床的桌子邊,靜雅和梅姐喝完了一瓶昭關大曲,但意猶未盡,便又叫了一瓶,“靜雅。”微醉的梅姐猶如閻立本所畫的仕女那般的閑逸和妩媚。“你知道嗎,十多年前去四川,一路上我都在羨慕你,羨慕你年青,漂亮,還有那麽好的一個男人和你有過那麽深刻的愛情。”梅姐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後來,我也得到了你曾經得到過的男人,我一度以為,我打敗了你,只是和他情到深處時他脫口而出的竟然還是你的名字,我知道,無可挽回的,我還是敗給你了。”

三天年轉瞬即過(對長江沿線的人們來說,春節也只有三天,三天年過後,各行各業便各歸各位,農人們侍弄田地,學生們重返課堂)。到了初四,一反晴朗,彤雲密布,傍晚時分便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氣溫驟降,寒氣逼人。

活到靜雅這個年紀,依照孔子在《論語》中所聲稱的,她應當人生看得清透,所謂“知天命,耳順,心從所欲,不逾矩”,但顯然,她違背了聖人的教誨,卻還像少女時代的那樣對人生充滿迷茫。

但現在的迷茫和少女時代的迷茫顯然是迥然不同的。

那時,人生的宏大畫卷才剛剛展開,一切的未知都值得期待,愛情也值得幻想。而現在,她在走向暮年的道路上時無人相伴,孤苦伶仃,這人世間,她竟然沒有一個親人(如果非得算上一個的話,那也只能是嘉魚了,可是這小子還是依照世俗的規範娶了林晴),也沒有什麽朋友(如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勉強點的話,梅姐應當可以算作是一個),愛情于她也是一個幻滅接着一個幻滅,她的歡喜和哀愁,又有誰能理解呢。

所謂財富的密碼,這麽些年,靜雅自信已經掌握。

按照經典經濟學的原理,在生産力提高不多的情況下,社會財富的數量是一定的,若想占有更多的財富,必定要攫取別人的財富或是公共財富。國家通過稅收或是專營等形式将私人財富轉化為公共財富,而公共財富是可以通過某些隐秘的渠道流轉到個人手裏,她知道梅市長的財富就是這麽來的。

而要讓私人将其財富心甘情願地拿出來,必須要使出畫餅充饑的技法。在電信詐騙這一領域,梅姐便是這樣的大師,她最近十年沒少和梅姐畫這樣的大餅。

其實,她并不缺錢,她之所以這麽做,一是出于刺激,二是出于貪婪。她以為她擁有的財富愈多,她便愈有安全感,殊不知,財富的增加只是讓她變得更加空虛,空虛像是一個空洞,騙的錢越多,空洞便越大,根本無法填滿。

耽溺于往事讓靜雅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有過往的人,她是一個活在回憶裏的人,她也知道這是“老年人常思既往”的一種表現。但她感覺她并不老,雖說青春不在,但說她站在青春迤逦而過拖着長音節的尾巴上也是能說得過去的。

只是回憶于她而言并沒有甜蜜的泛渣,只是些苦澀的片段,唯有痛徹心扉的遺憾以及對些負心人無言的譴責。至于那些負心人,老實說,她一個也不記得了。

江湖兇險,風急浪高。

靜雅自信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就拿她和嘉華創辦嘉華集團股份直到上市,什麽樣的險惡場面她沒有見過?但她每每都能逢兇化吉、化險為夷,再拿她和梅姐做的項目,哪個不是刀口上舔血?但她心裏還是有點隐隐的擔心,擔心梅姐那邊會出些難以預料的狀況。

不計前嫌,靜雅撥通了江大牙的電話。

她知道,江大牙是個只要給錢就會不擇手段為委托人争取任何合法的或是非法的利益的家夥。當初,她是如何地鄙夷江大牙毫無道德底線繼而解聘他的,現在,她就如何地帶着謙恭的表情、求賢若渴地央求江大牙能再度出山。

其實,從技術角度出發,江大牙滔滔不絕、舌戰群儒的口才并不起多大的作用。但是,從忠誠護主上考慮,江大牙的伶牙俐齒、巧舌如簧就顯得尤為必要了,至少,可以給她點安全感。

“大……江大律師,春節好。”在電話那頭,靜雅聽到了玻璃杯相互碰撞的聲音,她似乎聞到了酒肉飄香,“靜雅小姐。”是江大牙不遠不近的聲音,她知道這家夥對她解雇他擔任嘉華集團股份法律顧問一職還耿耿于懷,但只要有利可圖,這家夥立馬就會忘記前仇舊恨。

“江大律師,嘉華集團股份的法律顧問你照做。”靜雅喝了一口明前的西湖龍井,“法律顧問費我給你雙倍。”

如預想的一樣,靜雅聽到電話那頭的呼哧呼哧聲,“靜雅小姐,您是在九裏香嗎,我們今天可否把法律顧問合同給簽了?”胸有成竹的江大牙抿了一口酒,點上一根煙,“靜雅小姐,您放心,我要以我的能力和才華向您表明,您請了一個物超所值的律師。”

末尾的這句口號倒是沒有出乎靜雅的預料,“好吧,協議可以今天簽,不過,江大律師,你要随叫随到。”

“這個您放心,靜雅小姐。”

大年初八,雪後初霁。

江南的雪,如王維田園山水畫中初春新綠最輕描淡寫的一筆,厚不盈指,不消一日,便已化了。

九裏香,靜雅的別墅。

春節的氣氛還有些殘存,紅木的八仙桌上擺放着江州城人家常見的糕點,還有幾盤不知名字的水果,站在陽臺上抽煙的江大牙介紹起來,“七哥,歐陽警官,這一盤是阿聯酋椰棗,産量極低,基本上都被阿拉伯的王室包了,就那麽幾顆流落到中國。”大牙摸起一顆大嚼起來,“中東的水果就是甜,那一盤是馬達加斯加的猴面包果,産自非洲最大的幾棵猴面包樹,別有一番風味,請兩位嘗嘗。”

書房裏飄過來一陣臘梅香,跟在香氣後面的是一位身姿勻稱、脖子上系着的一條九溪煙梅的紅色絲巾的女子,這女人輕淡妝容,目光溫和,沒有江南女人那種刻意精明而稍顯犀利的眼神。

“浪警官吧,我們電話裏聊過的。”她輕輕一笑,扭頭看了大牙一眼,“江律師,招呼兩位警官坐下呀。”

“靜雅小姐。”我看着她,驚訝于這樣年紀的女人竟然還有那樣清澈的眸子。“這是一次非正式的訊問,當然,我們只是想了解情況。”我們沒有料到江大牙會出現,但無論如何,敲山震虎之計也必須使出來了。“我們調查的一起電信詐騙案,贓款幾經境外的幾個賬號周轉,其中有4000萬元彙到了嘉友創業的賬號上,3000萬元設置了延時到賬,但有1000萬元停留在嘉友創業的賬號上。”

“江律師,你知道這事情嗎?”靜雅錯愕中回望了大牙一眼,狡黠的光一帶而過,她抓起一把椰棗,放在我和歐陽面前。

“不知道啊,有這事情嗎?七哥,你們有沒有弄錯?嘉友創業可是江州城有名的創投公司,旨在為本市科技創業公司提供融資服務,做的可是正當生意啊。”

“我們沒有弄錯,江大律師。”歐陽說。

“七哥,你看這樣行不行,公司的財務是正月十六上班,到時,我們把情況弄清楚,再向你們彙報,行嗎?”

“行吧。”我和歐陽起身,“靜雅小姐,江律師,新春快樂。”

江南想必是離春天最近的地方,北方自不必說,春天是沿着大運河逆流北上的,北方正白雪皚皚時,江南的柳條便已在抽青了。嶺南一帶是離陽光最近的地方,那裏的春天并不分明,春天仿佛一刻也不曾離去。

植物對春天也是有記憶的。

廣西(我辦案時去過廣西)的紅花羊蹄甲在早春便已開放,明豔豔的,宛若一個流光素纨的明媚女子走在逼仄悠長的青石板巷。長在通直高大的木棉樹上花形碩大的木棉花的顏色在光譜分析上屬于洋紅向淡紫過渡色——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絢麗。

盡管北方也有北方的美,南方的春天也有諸般的好,但我總是覺得北方或是南方的春天總不如江南的宜人。

正月半之後的晴朗是江南的舊俗,元宵節那天也如是。

心裏一直惦念着的秋月打來電話,說晚上要到我家來吃飯,還說要過來幫廚,但言辭之中并無多少歡愉,倒有幾分欲言又止的猶豫,我感覺她應當是有些話要和我說。

不過,今晚吃火鍋,倒是不需要什麽幫廚,洗點香菜、菠菜、油菜,再配兩盤牛肉、豆腐還有兩條大鲫魚便可。

聽說秋月要來吃飯,臉色泛黃的浪六居然有了喜慶的顏色。老實說,這段時間,我并不反感他。

浪六說他過了這個元宵節就回他的含山寺繼續做監院,我看他氣色還好,便沒有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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