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是靜雅喜歡的一首詞,讀這些文字時,讓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與李清照相隔一千年,卻在某個暮春的黃昏後,竟然如此貼近、如此心意相通。也讓她在走向暮年的孤寂道路上還可以有些許的慰藉,還可以懷想曾經的少女時代的嬌羞活潑和對至真至純愛情的憧憬與渴望。
自從她進入更年期之後,沉溺于回憶中過活已屬孤苦與冷清,卻又被數不勝數的煩心事打擾。眼前的事情,早年在香港認識的那個叫“梅姐”的女人出事了,已經牽連上她了,嘉華科技股份投資的嘉友投資的銀行賬號已經被警方凍結了,她已經被警察盯上了。警察可沒有那麽好糊弄,聽嘉魚講梁超和浪七尤其不好對付,想想以後可能要失去自由,她便有些不寒而栗。
這次梅姐向嘉友投資的賬上彙入4000萬帶着明顯的惡意,按照她們以前的合作方式,是要等案子風平浪靜後再行分配。沒有想到,梅姐這麽快就分紅了,而且還多分她1000萬,分明就是想把她暴露給警方,這個女人真是有仇必報,睚眦必報。
有位哲學家說過:寧願得罪十個男人,也不能得罪一個女人。
哲學家也許是對的,靜雅只是後悔沒有聽哲學家的話。上次,從周甲那裏詐騙了180多萬,梅姐知道了,非得按照商業慣例分一半,理由是:她所用的詐騙話術和技術指導都是梅姐提供的,但梅姐哪裏知道,這180多萬裏有100萬是周甲從她這裏敲詐去的(因為她殺死明澄的事情被周甲知道了),這180萬應當不算是營業收入,是不能用來分配的,但她又不便于向梅姐解釋。
曾經有人向她提過梅姐是個報複心很強的女人,要她提防點梅姐,她當時雲淡風清地點點頭,一笑了之,現在真是追悔莫及。
回首和梅姐的往事,恍若夢一場。
那年初夏,在和副市長梅非的愛情幻滅之後,在梅非有意無意把她推向嘉華之前,在這短暫的間隙,靜雅含着淚、帶着笑把梅非送給她的價值不菲的一套高檔公寓給賣了。然後,她去了臺灣、香港、澳門,新馬泰,印尼,馬爾代夫,反正她曾經幻想過和梅非一起去而最終沒有成行的地方,她都要去,不是為了紀念這場愛情,而是為了忘記。
毫不諱言,每個女人的心裏都住着一位武則天樣的女皇(這不知道又是哪位不負責任的哲學家的至理名言)。
在臺灣、香港和新馬泰酒店和娛樂場所那種能夠激發虛榮心的奴仆式服務無疑深慰靜雅的心,虛榮心就像是一個空洞,愈來愈大,根本無法填平,而且,這個過程非常的浪費錢。
到達澳門的新葡京賭場時,靜雅除了一身虛榮心被滿足後的空虛,兜裏已是沒有幾個錢了。在初夏的澳門,在帶着海水鹹味和銅臭味的新葡京,身着華貴衣裳、身材阿娜、姿容娟美的靜雅在侍者有些鄙夷的眼神中漸漸有些無地自容了。
尴尬無比地站在遠離賭桌的燈火闌珊處,暫且藏身于燈火和夜色搖曳的陰影中,靜雅想去賭桌上一展身手,但兜裏叮當作響的聲音讓她猶豫躊躇。但那個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用半是同情半是鄙薄的眼神瞧她的侍者卻總是能準确無誤找到她并送上一杯與拉斯維加斯同款的雞尾酒。
當雞尾酒喝到第三杯時,她決定還是告別燈紅酒綠的名利場,回房休息。
名貴香水味如三月的楊花飄過來,跟在香味後的女子身姿曼妙無雙,她塗的眼霜太濃太重以至于她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徐文長塗厚了墨的《墨葡萄》,失敗的墨葡萄也可明眸轉珠輝,目光流轉,星輝黯淡,靜雅聽到有人叫她,“妹妹!”那輕柔的吳侬軟語不禁讓人想起西湖三月的楊柳依依。
那女子拉着靜雅的手,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瞧妹妹好生面熟,大陸來的吧。”
靜雅有些疑惑地望着這個年齡被化妝品塗塗改改的漂亮女子,點點頭。
“阿牛。”她朝那個侍者打了個響指,“給我們送些茶點。”然後她轉頭對靜雅說,“他們都叫我‘梅姐’,新葡京就是喜歡欺負大陸來的客人。”然後她翹起蘭花指,碩大的鑽戒熠熠生輝,她望着靜雅莞爾一笑,“我的老情人送的。”她呷了一口阿牛送來的咖啡,“我去過100個國家,每個國家的咖啡我都喝過,我敢說,沒有哪個國家的咖啡可以和新葡京的咖啡比。”她轉過頭看靜雅,“好生漂亮的妹妹,還沒有問你的名字。”
“靜雅。”
“來自大陸哪裏?”
“江州城。聽說過嗎?”
“江州司馬青衫濕嘛,自然是聽說過,我媽媽出生在杭州,拱宸橋,杭州離江州很近的嘛,我們也算得上是老鄉的吧。”
一反常态,靜雅對梅姐生拉硬套攀附老鄉的舉動一點也不反感,她喝了一口咖啡,一股濃郁的醇香便從齒頰間徘徊而出。
“妹妹,吃完茶點,我請你去碰碰手氣。”說罷,梅姐又叫阿牛,“阿牛,給我拿100萬元的籌碼,記賬。”
無功不受祿,拿人的手短,這樣的道理,靜雅自然是曉得的。但賭桌上的誘惑也不可謂不大,正左右為難之際,梅姐挽起她的手,“靜雅,我們相識一場是緣分,就當我送你的見面禮,籌碼我們一人一半。”
這場起始于新葡京的友情橫跨了兩個世紀,一直持續到今天,也有20多年了。今晚,于燈下,靜雅順着回憶的幽深小徑一直走到新葡京的賭場,她終于發現當年梅姐要結識她的原因,不過是為了利益。用梅姐的話來說,“大陸的客人來新葡京的,不是落魄的富豪就是被抛棄的女人,一擲千金的背後只是為了填補內心的空虛。那些住在新葡京卻徘徊不前的女人,大概是兜裏沒有幾個錢,虛榮心得不到滿足的女人,最為脆弱,也最易結識。”
認識梅姐後的第二年春天,梅姐來到了江州城,接待珠光寶氣的梅姐的自然是靜雅。梅姐提出了在大陸的旅行計劃,按照這一宏大的計劃,她們幾乎每個省都得去,至于用度花銷,梅姐微微一笑,打了包票,“都由我來支付。”
旅程是從江州開始。
江州的含山寺也玩過了,在江州城盤桓數日,到無錫、蘇州、上海、杭州,幾乎每到一個城市,梅姐都要講一個愛情故事,那樣凄美悱恻的愛情故事聞者無不為之動容、潸然淚下。靜雅也陪着落了不少的淚。
拾着石階走到拱宸橋上,晚春的風花更是迷亂人的眼。
杭州城靜雅早年也是來過的,陪梅非來開會,去樓外樓吃過西湖醋魚,去靈隐寺求過姻緣,只是沒有到過拱宸橋,也不知道這座聞名全國的石拱橋下趴着的亦龍亦鱷的鎮水神獸名叫蚣蝮,相傳是龍的九子之一。
這樣的傳說靜雅自然是無暇考證。靜雅正凝神于對往事的追逝時,卻瞥見梅姐在一旁抹眼睛,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花容失色。“今天在杭州,在這個晚春的季節,我想出生在拱宸橋畔我已逝的母親,還有我那遠在臺北的自幼失去母愛的女兒。”
“她叫什麽?”
“Candy.”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本來陪着梅姐游覽全國散散心的靜雅沉郁已極的愁還未散去,又聞得如此凄涼的故事,不禁心有戚戚。但梅姐的情緒變化着實太快,剛才還大雨滂沱,霎時便雲開日出,睫毛上還挂着淚珠的梅姐轉瞬回眸粲然一笑,迎着拱宸橋的夕照,靜雅發現她竟然如此娟美靜好。
“Candy其實也算不得命苦,她爸是臺灣大學的知名教授,才華無雙,當時我涉世未深,便是被他的才氣所吸引,一下子便陷了進去,這才是飛蛾撲火。”梅姐拉過靜雅的手,“‘門當戶對’這世俗的禮教自然有它的道理,那時我年青,幼稚,不懂事,還有點任性,自然不懂這些清規戒律,覺得自己豆蔻年華、如花容顏便有些貪心,不切實際想得到本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可笑的是,這樣的愛情一開始便是注定沒有結果的,我卻被自己的奮不顧身感動着。”
她嘆了口氣,“臺灣南部一個高山族的農家女子,世代以種植菠蘿為生,讀高中時才離開農村,第一次去過臺南,奮力學習,卻還是沒有考上大學,如何能配得上臺大的教授?”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隔着淺淺的臺灣海峽,兩岸上演的愛情故事卻是如此的相像,連人物安排、情節設置、季節輪換和風吹雲散幾乎是完全一致。如何教靜雅不感同身受、悲從中來?除了陪着梅姐落淚,靜雅的心裏卻是恨着那個負心人。
如果一個愛情故事不能交換另一個愛情故事,它便失去了交換價值(根據經典自由經濟學理論)。
當她們旅行到達綿陽城外的青義鎮邊上的聖水寺時,梅姐期待已久的抛磚引玉的那塊玉終于落地了,她的愛情故事終于獲得了交換價值,靜雅也開始講愛情故事了。
聖水寺香火倒是旺盛,只不過年久失修的大殿屋脊上長滿了萋萋的鼠尾草,風一吹,就有泥沙和灰塵落下,“唧唧”一聲便會從大殿的屋檐下飛出一只小燕子,這是思鄉的燕子,靜雅不禁想起江南的燕子。
幾個胖胖的僧人蹲在屋檐下吃着素素的米粉,看着他們粗茶淡飯卻怡然自得的神色,梅姐倒是有幾分羨慕。
“靜雅,聖水寺于我們家有恩,我外公抗戰的時候帶着一家人從杭州逃難到四川,到達綿陽時,我外公和媽媽都患上了瘧疾,已是奄奄一息,是聖水寺的和尚救了他們。”她拍拍靜雅的手,“為了了卻我母親的心願,我要給聖水寺捐款十萬元。”
鼎鼎大名的西南工學院偏安西南一隅,怕是自卑慣了,非得生拉硬套上抗戰時期的清華大學分校(清華大學似乎并不承認這一點)才能過活。學校就在青義鎮上的山上,說是山,無非是個土丘,和地理書中所說的“山”斷然是兩個概念。
西南工學院的夜晚,燈火既不璀璨,學子也不用功,街上到處游蕩的就是那些毫無人生理想又空虛無比的學生。
就是在這樣一個小雨霏霏的晚春時節,靜雅和梅姐踏上了西南工學院校外那條熱鬧喧嘩的街。疲憊不堪的她們入住學院的招待所,吃了米粉和炊餅後,她們早早睡去。
關于四川,在梅姐母親的抗戰逃亡日記中記載的都是“受人恩惠良多,今生無以為報”諸如此類的話。
第二天一大早,梅姐起床後想起母親的日記本,梅姐決定向西南工學院捐款十萬元。可是在學校的大門口被保安攔了下來,保安要求凡是沒有和院長預約的,一律不得入內,靜雅和梅姐反複強調“要給學校捐款十萬元”,保安卻不為所動,一副“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表情。無奈之下,梅姐只好向青義鎮中心小學捐款十萬元作罷。
這場不愉快的捐助經歷也注定了這場醞釀已久的四川之行在成都杜甫草堂、川南竹海、樂山大佛、都江堰還有青城山都沒有去的情況下就戛然而止。
靜雅和梅姐在綿陽機場坐上巴西制造的細長無比的E-190飛往北京時,梅姐于夢寐之際聽到了靜雅講述的她和梅市長的愛情故事,她決定走馬觀花看看北京即可(北京其實也沒啥好看的),馬上返回江州城,她要會會這個梅市長,包個一萬美刀的紅包等諸多細節她都考慮清朗了。
一邊是梅姐的央求,一邊是誓不再見的決心,最後,決心被友情打敗,靜雅答應盡快約上梅市長。
失去後才知道珍惜,得到後也不甚憐惜也許是男人的常态。于冗務纏身之際,梅市長接到了失去音訊數月之久的靜雅的電話,恍然如夢,接連失去杏子和靜雅的梅市長枕邊空空落落,本以為太陽花□□那幾個小女孩能帶來不一樣的感覺,不曾想,小女孩只是其他領導的菜,他還是喜歡成熟豐腴的帶着慈母般光澤的女子。
“靜雅。”梅市長呢喃着,如将死的金魚在魚缸中吐着泡泡,這時候,如不點上一支煙,簡直沒法活,“這麽多天,你都去哪裏了?”
沉默,屏住呼吸,寂寂無聲,沉默良久,“我想見你。”
舊情無須再燃,舊愛也不必重拾,于金風玉露相逢、天光雲影重疊的剎那,他愛過她,也就是了。想罷這人世間的萬物,快樂、歡愉、悲苦和惆悵,也便只是一瞬間。“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不必。”
美刀的紙又厚又重,一萬美刀有些沉甸甸的,封在信封裏,如果梅市長瞧不見,于猜疑中怕是談的不夠深入,若是全袒露在那裏,又顯得過于庸俗,最妙的境界便是微微露出一只角。
露出一只角的信封被梅姐放在LV包裏。盡管青春不再、紅顏已逝,但鏡子裏那個抹着薄薄的粉、如紅櫻桃一般泛着流光的唇、如飛檐一樣活潑微微翹起眉眼的女子也給了她克服一切困難的信心。她滿意地合上鏡子,和靜雅一前一後走在暮春江南的雨夜。
在私密性方面,江州城的香格裏拉和希爾頓皆不合宜。在名不見經傳的弄堂,行至曲徑通幽處是一家私人會所,據說,這是專門為梅市長等少數幾個領導服務的會所。
等待是和梅市長共進晚餐的必修課。
本來,梅姐以為必修課會拖堂很久,沒想到梅市長遲到不過200秒。他幾乎是跑着進來的,氣喘籲籲,只有靜雅知道,他不過是在表演,無非是想減免些他無情抛棄她的罪責,其實,這毫無必要,她也已原諒他了,也不愛他了。
盡管自進屋後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靜雅,但梅市長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知道梅姐才是今晚的客人,既然梅姐是靜雅帶來的,能幫上忙的,他便會幫忙。
西式大餐吃多了也很乏味。而且,在江州城除了希爾頓飯店還能保留點西餐的原汁原味,其他的飯店,即便是用了來自紐約的黑人廚師的香格裏拉飯店做的西餐也不甚正宗。
這家私人會所更是過分,用了幾個號稱擁有純正的猶太血統的洛陽人做西餐,做出來的西餐總是若隐若現地帶着河南燴面的味道。當洛陽人用蹩腳的洛陽英語介紹西餐時,梅市長顯得有些局促。
靜雅是了解他的,“就不點西餐了吧,上幾個江州城的特色菜吧。”她用眼光詢問梅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