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直飛安特衛普的A350客機素以優待頭等艙乘客聞名于航空界。
頭等艙只有4名乘客,2位是老外,都留着卡爾·馬克思式的胡子,骨子裏的傲慢幾乎不加掩飾,嘉魚也懶得搭理這些養尊處優的白種人。暮雪一上飛機便閉上眼睛聽着音樂。無聊的嘉魚只好翻看英文雜志,身材阿娜、金發碧眼的空姐端着咖啡、飲料和川味回鍋肉盒飯在頭等艙穿梭不停。
望着窗外如波濤翻滾的雲彩,嘉魚不禁感慨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這麽長的長途旅行了。
以前,在哈佛讀書時,每到假期,便盼望着回國,盼望着見到靜雅,這幾乎成了他在異國他鄉想念中國的唯一理由。爾後,甚至假期還沒有過完,便又開始懷念美國。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已經不再想念什麽地方,也不再思念什麽人,不得不說,這是他活在這人世間無計回避的悲哀之一。
在世界鑽石中心的主會議室,5分鐘的主題演講之後,嘉魚自信他那一刻也不曾忘記的波士頓口音會為他贏得掌聲,可是,直至他要離開主席臺時掌聲還沒有響起,最後,還是有着純正劍橋口音的暮雪救了場,她只是用柏林口音的德語說了句比利時諺語,德語嘉魚大致是聽不懂的,但大概的意思是“上帝不戴假鑽戒(指人造鑽石取代天然鑽石)”,期待以久的掌聲終于響起且經久不息。
從比利時回來,暮雪便被提拔為集團首席財務官和首席運營官,薪水也提高到240萬元一年外加集團股份若幹。
二月初二那天,正好是星期六。
天空湛藍,沒有一絲雲彩,眩目的光暈在空氣中發出一種柳葉抽芽、春花綻放、萬物生長的聲音,不知不覺中,春天已重回江南。
在通往含山寺崎岖的山道上,爬山的游客多過焚香的善男信女。
野橡樹抽出一絲綠綠的芽尖,是王維點卻陌上桑最寫意的一筆。香樟樹經歷了一冬嚴寒的葉子也憔悴發脆,風一吹,便如前程往事般紛紛揚揚下來。我不認得的雀子在高天中歡快地叫,風還不是楊柳風,但我以為微寒的卻是剛剛好。
這初春的江南!
作為江州城最負盛名的古寺,含山寺也是東南一帶海拔最高的寺廟。
始建于唐貞觀年間的山道雖經歷代翻修還是顯得有些破敗不堪,山道的險要之處都加上了護欄,但每年墜崖事件卻時有耳聞。蜿蜒曲折的山道間有不少的山間平臺供游人休憩,這樣的平臺大多是亭臺樓閣的樣貌,沿途大概有五六個吧。我本打算一口氣登頂,可是才過兩個平臺便氣喘籲籲,只好停下來休息。
坐在石階之上,俯看山下的游人如仙子的飄帶一樣逶迤而行,橙橙的春日光照到這一帶的山林之間,橙日光是江南春天的明信片,它橙黃分明,和冬日光的昏黃和淡薄截然不同,如新生兒般清新。
林間那些還沒有落盡的紅楓,葉子已經落盡的無患子還有栾樹,石栎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在陽光下一片混沌,呈現不出秋色絢美的層次。
介于薔薇花的粉紅和杜鵑花的洋紅的絲巾是我多情的一筆,牛仔褲,小夾襖,精心描摹過的眉,一帶而過的紅唇,這是正在走近的秋月。她攙扶着的那個穿着背心、戴着眼鏡、文質彬彬的男子應當是她上次含淚宣稱只是出于悲憫或是同情的江南理工博導的前夫。
我怕她認出我,便戴上帽子,別過臉去,其實,這純屬多餘,他們經過我時,根本無暇瞅我一眼。
跟在走走停停的秋月他們後面無疑是種煎熬。但上山的路就這麽一條,今天一定要把浪六的遺物帶回去,其實,秋月尋她的舊愛新歡、再續前緣是她的權利,我也不是她的什麽人,即便是她的什麽人,她也可以不聽。
前面是新月亭,是當年徐志摩從劍橋留學歸來于愛情受挫的苦郁中游覽含山寺留下的佚事。
新月亭是一座仿古的亭子,甚至有意向南方的廊橋靠攏,但剛起了個頭便煞了尾,因為江州城在夏秋季臺風頻仍,廊橋是經不起臺風的。
五味雜陳是我跟在秋月他倆身後的心情,心裏便盼着他倆能在新月亭休憩,讓我心無挂礙地直奔含山寺而去。
如我所願,他倆在新月亭前站住了。這時,上下山的游客在此彙聚,一時東西壅塞、南北不通,就在人群将散未散之際,我低着頭從她面前經過,我的耳畔甚至聽到了我送她的那條絲巾在風中飄飛聲。接着,便聞到了一股幽香,不是臘梅的暗雅,也不是桅子的清幽,還不是鮮甜的含笑,是一種我叫不上名字讓我神思恍惚的香氣。
“哎。”
我聽到她在叫我,卻假裝不知。
“哎……”生于江南的女子,是要拖着長元音的,她竟然快走兩步,抓住了我背包的帶子。
轉過頭,圓溜溜的眼睛,嗔怪的表情,輕抹的紅唇在宣紙上洇漾出三月的桃花,“都叫你了,怎麽不理我?”
“秋月老師。”我畢恭畢敬道,“我去含山寺辦點事情,就是你見過的浪六大師,他原本是含山寺的監院,只是,前段時間,他過世了……”我望着半山腰的霧霭或是雲海,竟有些哽噎。
“正月十五時,他不是還好好的麽?”她挽起我的胳膊,我掙紮着要拿開,在她的執拗面前只是徒勞。
無言以對,我別過臉去,春風似乎風幹了我的淚滴。
“不過去認識一下?”她揚起臉,從珊瑚樸樹葉子間漏下的光影在她的臉上移動,順着她瞄的方向,那個謙謙君子樣的男人正朝我微笑。
我朝那個在陽光下眯着眼的男人伸出了手,他站起身,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單薄,很細膩,有着陽虛體質的人慣有的冰冷。
我們都使勁捏起來,他順勢拍了拍我的肩。他比我高,一米八多的樣子,也許也比我年青,沒有這個年紀知識分子的弱不禁風。看得出,他很真誠,對前妻交往的異性朋友并沒有敵意。
“聽說……”我遣詞造句變得躊躇起來,“你是江南理工的博導……”
他眺望着遠方的群山在陽光下氤氲起的薄霧,“是的,我是在江南理工讀的大學,後來,去了麻省理工讀博士,研究高分子超導,我寫了幾篇論文,被我的導師轉手投到了《Science》,我連個第二作者都沒有弄着。不過,當年我在麻省理工實驗室做的數據是超導溫度是200K,去年底,我把溫度提高到了250K,我有信心将超導溫度提高到273.15K……”
除了恭敬,我別無态度,“博士……”
他好不容易從超導的幻境中回到現實,“你叫什麽?”他用冰涼的手握住我的手。
“浪七。”
“浪七。”他有些傷感地垂下眼,“請你好好對待秋月,求你了……”
沿路都是含苞待放的碧桃,有一兩顆已經開放,羞羞答答的,如睡眼惺忪的孩兒并不舒展的樣兒。白玉蘭開得更早些,碩大潔白的花瓣已是全然開放,花朵發出極細微極缥缈似有若無的香氣,白玉蘭是早春裏開得最絢爛的,點燃自己奉獻給春天。與它風格相近的也有,紫荊便是,園子裏便有,洋紅色的細小花朵開在嶙峋的枝幹上,沒有半片葉子傍身,開得洋洋灑灑,自由奔放。
一畦開着一兩朵黃色小花的油菜使得整個園子有了王維筆下的田園詩風格。油菜花的香味有一種陽光的昏黃迷離,是故鄉的味道。若不是開着紅白相間的花朵的夾竹桃墨綠的葉子給人一種誦讀悼亡詩的凝滞,我和秋月當真不知道來到東湖殡儀館的目的。
宗教協會的人刻意要營造的大師圓寂的恢宏和震撼落空了。寂寂無聞的浪六大師在江湖上名號并不響亮,做的善事想必也不多,又沒有可以傳世的作品,宗教協會無非是走走過場,哀思會除了我和秋月外,就是幾個工作人員,連含山寺那個青衣青袍的和尚也沒看見。
木魚聲中,含山寺幾個弟子的誦經聲算是安慰了浪六寂寥的魂靈。
草草收場,在《歸淨土》的音樂聲中,緩緩走過一個披着白色紗巾的女子,竟然是芳姨。她似乎白胖了些,但走進多雲天裏,不過是抹了粉的虛浮。她望了望站在我邊上的秋月,啞着嗓子說,“保重。”
“芳姨……”我欲言又止,她轉過身來,在昏黃不明的陽光下,我發現她竟然還和二十多年前一樣。
下午的哀思會是麻省理工博士的,我不在受邀之列,曉月也是。
江南理工的學生把會場擠得滿滿當當,大家嘻嘻哈哈,這樣的氣氛倒是我喜歡的,但我還是走了出去,走出這園子。
走到山腳下時,天氣晴朗起來,那些擦不幹淨的流雲都已散去,天空澄朗起來,遠處的農田裏,油菜花開出了星星點點的黃。
“成家立業”是浪六留給我的記事本中題在扉頁的四個大字,在時間的催逼之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人選倒是有,只是我對她的心意還不甚了了,對未來的不确信和對自身的信心不足容易犯視覺模糊的眼疾,這樣盡管不會犯夜郎自大的毛病,但畏首畏尾也終究不是辦法。
是要和秋月好好談談了。
江南早春的傍晚有些薄薄的寒意,适宜看着濃雲從西邊彤紅的夕霞中慢慢攏上來時小酌一杯。當歸鴉在小區裏那棵據說已有千年的大榕樹上聚集時,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在地平線上光影和黑暗重疊的霎時,光明隐身,星辰閃耀。
秋月打來電話。“七哥,吃飯了嗎?”她的聲音如從天竺恒河岸邊的菩提樹下傳來,帶着印度洋上空的霧氣,“唔……”我支吾起來,“你怎麽啦?”她關切地問,“聽聲音像是沒有睡醒啊。”“噢……”我清醒起來,“你還好嗎?”
見賢思齊。奮力向江南那些居家過日子、素有精明能幹之名、宜家宜室的女子靠攏,秋月倒是顯得并不吃力,或許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她哼着歌在廚房做菜,那舒緩的調子讓我疑心是南北朝時便在江南流行的搖籃曲,讓我感到從所未有的心安。
我在下圍棋。
我一直以為,圍棋是對抗生活諸多不順的有效手段之一。但它也會讓無聊更趨無聊,浮躁愈加浮躁。比如今天,我遇到了一個高手,他無論是在角部定式、布局、中盤纏鬥還是官子,均高于我,我只是不服輸的信念要強于他,也許他今天心情也不好,需要勝利才能找到生活的信心與勇氣,他一直贏我,連輸三盤之後,我感到圍棋的無趣,生活的無味。
春韭炒雞蛋,碧綠的菜苔,香腸炒青椒,鲫魚燒茄子,秋月把菜端上來時,下棋失利的苦澀已然散去。她瞟了我一眼,“沒事啦,一盤棋而已嘛,遇到高手也是緣分。”
不施粉黛的秋月坐我對面,素淨如二月花。新月般的眉下波光蕩漾的眸子,我怕我如一顆靛藍沉睡在這水光浮豔的美女夜宴圖中不願意醒來,便讓我的目光越過她長長的黑發落在陽臺上已經開敗的臘梅和看不到的星光之間。
纖纖十指,皓腕凝霜。秋月宛如從韋莊的詩篇中走出來,一袖晚唐的夕照,給我倒上一杯昭關大曲,也給自己倒上一杯,昭關大曲有別于勾兌的曲香浮動在空中,若再加上大魚大肉的飄香,容易讓我想起小時候農村的喜宴,可是那時的歡愉卻再也尋不着了。
甘烈的酒在口中回旋,借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快意,歸于幽深的桃花潭的寧寂。只是小小抿一口的秋月,臉上猶如夕霞映着十月的霜葉,她瞟了我一眼,柳葉眉下如墨葡萄般分明的眸子泛起湖面滿月光。非得是矜持起頭,必定是嬌嗔結尾,這章回小說般的首尾響應,這可解花語的美人端坐對面,這盈盈一望間的舉杯對飲,正是我半世的心願。
清冷的夜風吹進來,拂動我的惆悵。大致這樣的情景不是每時都有的,已經開敗的臘梅還有些殘香,但這香氣有些零落,如我的心情。
“秋月……”欲言又止背離了我的風格。
“嗯……”恍然從大明宮的夜光流影中回過神來。
“我想……”麻省理工學院那位博士的身影分明就在左右,但我也顧不上那麽許多了,“我想請你看場電影……”
未免有些輕描淡寫,嫣然一笑此時恰好。
酒未過三巡、菜也未過五味,歐陽打來電話,“七哥,在希爾頓飯店88層旋轉餐廳發生一起疑似命案,我馬上帶技偵的人過去,梁局讓你也馬上過去。”“歐陽,你通知法醫馬上到局裏待命。”
半輪月上來了,已經照到陽臺上的有些枯萎的臘梅上,還未到驚蟄,但早春夜卻并不寂靜,蟄伏地下的蟲子已經感覺到日月星辰的變化,詠嘆調最宜調調嗓子。
領帶系得并不周正,我掃一眼正在聽春蟲幽鳴的秋月,“對不起,我去去就來。”其實今晚能不能回來,我也不知,“等一下。”我提着包走到門口有些驚訝地回頭,香氣比她先到,“我幫你打一下領帶。”她纖纖的十指麻利地解開我的領帶,她耳邊的發拂到我的臉上,觸電般的麻酥酥,她的唇有着林花落盡的殘紅,帶着筵席将散的落寂,“大概她待麻省理工的博士也是一樣的吧。”這樣想着,不禁有些酸楚。
盡管希爾頓飯店已經不是江州城的最高建築了,希爾頓飯店的好萊塢式的裝修風格已然不興時了,往日88層車水馬龍的盛景成了過去式,但它仍然是江州城時髦男女吃西餐的首先之地。
希爾頓飯店的西餐如果有人說不正宗,那麽,在江南就沒有比它更正宗的西餐了。它摒棄了過去一切為了節約成本走本土化平民路線,辭退了那些號稱有着正宗猶太血統的洛陽廚師,還有那些在紐約大飯店主要是端盤子的黑人廚師,引進了世界知名飯店的已經退休的主廚。
這一系列改革成果顯著,凡是到中國訪問的美國或是歐洲政要,在人民大會堂屁股還沒有坐熱,便嚷嚷着要到江州城的希爾頓大餐一頓。
有了各國政要的背書,希爾頓飯店名聲大噪,甚至比它剛開業時還要響亮。希爾頓飯店在江州城的名利場上是繞不開的存在,雖說價格不菲,還是難以預訂,但也有例外,比如嘉家,是VIP,常年在希爾頓飯店有一間包廂——廊橋遺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