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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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向前, 釋放少許冰霖玉之力,淡藍色的光芒籠罩女子半裹起的左手, 不過眨眼之間,露在布條之外的傷口尾部便開始愈合。

宗絮略微擡高了眼睫,将布條撤下,那長而深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合攏,兩側的掌心肉彷如彙聚的水漬融為一體,最終再見不到半點痕跡。

“……沒想到,霜翎小友還有這一手, 多謝了。”宗絮彎起眼眸,毫不掩飾贊賞。

霜翎:“我向二師兄學過一點醫術,這種程度的傷口, 還不算難辦。”

她胡謅道。

冰霖玉之事已經被散布出去,或許宗絮已然聽說, 但萬一她還不知曉,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便她知道她療傷的力量來源, 想必也會理解她的掩飾。

“唔……”宗絮活動着手指, 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霜翎卻瞧見宗絮左手腕上方還有一處紅痕,只是那傷并非此時所留, 似乎已存在許久。

“宗盟主, 你這腕上的傷痕……我再試試。”

霜翎說着便要再度施力, 宗絮卻握住手腕, 泰然笑道:“不必了, 不過是舊時受的小傷,對我毫無影響, 便不勞小友費力了。”

霜翎疑惑地癟了癟嘴,這般小傷痕,以宗盟主的能力地位,早該消除了才是,卻偏偏留了下來,破壞了這完美的玉肌。

或許,是有什麽特殊意義吧。

宗絮:“對了,上次小友所說金目邪祟一事,我已向盟中同袍號令,不可沾染邪祟之力,如有違反,一經察覺,立即嚴懲。”

霜翎驀然擡眸,t略帶安心地笑笑,“那便再好不過了……老實說,金目邪祟侵染的範圍或許比我們想象得更廣,當知曉風雲閣那般公正嚴明的組織,竟也有長老沾染邪祟,我當真訝異極了。”

“是啊,誰能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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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絮柔和注視着霜翎,“好在小友及時提醒,讓我好做提防,我也不想我辛苦經營數百年的斷岳盟出了什麽意外……”

她目光轉向遙寄雪,“聽聞仙尊也在向諸派掌門昭告此事,不知進展如何?”

白衣仙尊靜如雪雕,肅然道:“二十餘派仙宗掌門皆有回應,只是,尚無人掌握金目邪祟的線索。”

霜翎撐着臉頰癟起嘴,這麽說,那麽多大派中,就她一個目睹過金目邪祟的産物,還在短短兩年間遇到三回,這命中率未免太高了點。

“嗯,我們在明,邪祟在暗,境況雖暫且不明晰,但至少讓修真諸派知曉了邪祟的危害之處,那邪門的東西便未必無法應對。”

宗絮單手搭于膝上,優雅而随意。

霜翎下意識點了點頭,只是眼下這個時候,光想那等糟心事并沒什麽意義,當務之急還是盡快尋到三師兄和四師姐的蹤跡。

原先她對海上兇險并無确切的認知,如今身處這無盡迷霧,想到剛入盤虬海域便遇到的龍怪,她便愈發為他們擔憂。

只祈禱,兩人莫要出什麽事,他們師門一行能平安歸去便好……

天色漸暗,天海相融,成了難以分辨的漆黑。

霧氣在加重,宗絮支起了長明燈,都僅能照亮舟上一隅,連近在身旁的海水波紋都看不明晰。

霜翎趴在船舷邊,視線往外探去。在進入盤虬海域之前,即便天色再暗,海面上也能瞧見細碎的月光,但在這片海域,濃霧将日月遮擋,便當真是伸手不見五指,連望向遠處都讓人感到無名恐懼。

“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睡覺好了。”

宗絮在燈柱那側噙笑看着霜翎。

霜翎縮回身子,雙臂抱住膝蓋,嘟囔道:“兩位高人坐鎮,就我一個睡着,多沒出息啊。”

“呵哈哈哈。”宗絮仰頭爽朗笑了幾聲。

“要是別人在我面前睡下,我會怪他無禮,但小友不同,你畢竟修為薄弱,敢來這遠海探險已十分叫人刮目相看,這種時候保存精力,養好身體更重要,仙尊應當也這般認為。”

霜翎眼珠轉動,瞄了遙寄雪一眼,低聲:“那等我何時撐不住了再睡便好了,清醒着睡覺,就是在浪費生命。”

她幾個時辰前剛好好睡了一覺,現在精神充裕,才不要閉眼。

語畢,宗絮又是一陣失笑。“小友說話真有趣。”

霜翎也抿唇笑了笑,冷色火光将對面女子的身形映得黑白分明,別有韻味,霜翎輕輕咂舌,雖然這麽想很不禮貌,但是荒郊野嶺……荒礁野海之中有這麽兩位俊美的人物陪伴身側,好比粗糧饅頭夾榨菜,清湯面裏灑辣醬,叫人熱淚盈眶。

仙尊清冷寡言,霜翎便與宗絮閑聊了一夜,從發家史到江湖趣聞,毫不嫌膩。

遙寄雪見他二人相談甚歡,心中冷不丁想道,他時常無話,霜翎與他同行,是否總會感到無趣。

他靜默注視着少女,默然一嘆。

或許是她二人興趣相投,才會這般聊個不休吧。

但如此一夜,連他都似乎覺得,比先前的夜晚要過得快。

天色蒙蒙亮,障目的濃霧消散些許,卻依舊瞧不見朝陽破海初升之景。

靈舟無方行了一夜,如今又好似來到了全然不同的境地。

原先空曠無物的海面上,竟出現許多生着垂縧的大樹,而那些大樹的底部并無土壤支撐,而是生生懸立在海水中。

“這些樹……竟然生在海裏?”霜翎詫異道。

海水游蕩,竟不會将這些樹吹倒,看它們高高屹立的模樣,霜翎揉了揉眼睛,心中怪異無比。

這又是什麽bug場景?

“也許……是它們的枝幹無比綿長,看似在海面,實則紮根在海底。嗯……我也未曾見過。”宗絮捏着下巴遲疑道。

遙寄雪凝眉看着大樹随風飄揚的絲縧,奇異之景,或許預兆着将有怪事來臨。

靈舟沿着大樹分布的方向繼續行進,少頃,宗絮立在船頭,凝眸眺望,試圖分辨被濃霧掩蓋的某些痕跡。

“前方有島嶼!”她驀地高呼。

霜翎立馬湊上前,瞪大眼睛觀看。

遙寄雪起身伫立,“久行海上之人,多擇島嶼為駐地,島上或許有失蹤之人的線索。”

宗絮轉回身看向遙寄雪,點頭應聲,眼眸流露出興奮期待。

片刻後,靈舟停泊靠岸,霜翎仰頭看着這山巅好似缺了一口的島嶼,不自覺張了張口,這形狀……難道這裏是一座火山?

幾人向島嶼中央行進,霜翎留意着四周,島嶼上除了草木,似乎便沒了其他生物,遠離海岸後,便連浪湧聲都聽不見,耳畔靜得可怕,唯有腳步聲提醒着他們還處在現實世界。

到達島嶼中央,三人站在島嶼之巅,向下方的圓形空洞望去。

“又是這般重的霧……”霜翎凝眉不安。

真是奇怪,島上風景倒是清晰,這火山口卻又被濃霧填滿,根本無法探知下方有何物。

“二位稍待,我先下去瞧瞧。”

宗絮緊了緊發帶,束成馬尾的長發随風飄蕩。

“且慢。”

遙寄雪出聲喚住宗絮,眉目冷靜。

“本尊前去探路。”

宗絮詫然張了張眸,仙尊向前一步立于懸崖邊緣,垂眸望着未知之境,白衣耀眼,宛若神祇。

“師尊……”霜翎擔憂地望向他。

仙尊側眸,給了她一個安定的眼神。

“不必擔心。”

說罷,氣劍飛出,仙尊禦劍而下,頃刻沒入濃霧中。

霜翎抱着大聰明憂心望着下方,每次呼吸都好似煎熬。

焦急之時,身旁女子靠近,手掌輕而穩地覆上了她的肩膀。

“仙尊實力強勁,不會有事的。”宗絮柔和而篤定地安撫道。

霜翎轉頭看到她沉靜的笑顏,那雙眼好似能包容萬物,她定了定神,回之以淡笑。

半晌過後,濃霧之下傳來仙尊的聲音。

“下方并無危險之物,二位可放心前來。”

霜翎頓時松了口氣,得救般看向宗絮。“宗盟主……”

宗絮點了點頭,“嗯,下去吧。”

霜翎騎上大聰明,和宗絮一同墜入霧中,這迷霧之濃,連近在咫尺之人都無法看清,霜翎抓緊鹈鹕的身子,左右張望,發現竟已完全無法瞧見宗絮的身影。

大聰明也沒能看清地面,猛墜之時猝不及防地砸了個人仰鳥翻,霜翎在地上滾了幾圈,捂住撞痛的後腦,郁悶埋怨:“你這傻鳥,看不見還猛沖……”

霜翎睜眼看向滾來的方向,大聰明并不在那處。

她的面容驀然怔住,卻并非因為大聰明的消失,而是因為那漫長而濃郁的迷霧之下,竟是一片寬敞無比、晴朗明媚的清心淨土。

火山之下怎會有藍天白雲,山川曠野……

這裏,難道是異空間……傳說中的小世界?

“主人,午茶時間到了。”

熟悉中又夾雜着陌生的聲音,頓時讓霜翎寒毛直豎。

她一轉頭,看見的卻是青白相間、如水墨渲染勾畫的絕美鹿人。

“……純鹿人??”

霜翎震驚。

鹿人斂起眉頭,本就透露不滿的臉此刻愈發不耐。

“您在怪叫什麽,我是九青澤。”

“九……”

霜翎扼住,這才是純鹿人真正的名字?不,重點不是這個,她為何會在此地遇見這個家夥??

“你不是不認我這個契約主麽,這會兒又喊起什麽主人……”

她聲音低了下去,怪異,怪異,違和感太強烈,以致她的腦袋都好像在分裂。

鹿人卻不願理會她的自言自語,冷冰冰道:“茶點涼了,我可不願再做一次。”

“還是說,您想取消我的這件例行任務呢?”

霜翎看着鹿人的一如既往的厭棄眼神,讷讷低頭,看到面前之物,愕然自座位上站了起來。

刀叉,蛋糕,帶有手柄的茶杯……

等等,她是什麽時候坐在椅子上的?

霜翎瞬間毛骨悚然,她再度望向四周,發現自己竟置身高塔之上,此刻正在寬大的露臺中賞景用餐。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壓抑住內心的沖撞,強迫自己坐了回去,在鹿人刀削一般的目光中,握起精巧的餐具鋼叉,朝那塊層次分明的小塊蛋糕戳了過去。

抹茶蛋糕……

不該屬于修真界的餐品與器具,她手中也有着不該屬于修真界的照相機,作為神跡降下的純鹿人……

霜翎恍然大悟,難道這裏是三重天?

推測不無道理,可三重天在火山底,怎麽想都匪夷所思。

更重要的是,她為何會一轉眼便坐在三重t天的高塔之上,置身這般場景,應對純鹿人充滿不善的供餐服務。

莫非,他那聲“主人”喚的不是她,而是那位将它創造……醉酒犯錯的造物主?

事态愈發失控,然而越離譜的狀況,反而越能讓人跳脫出現有框架思考。

霜翎品完了九青澤制作的茶點,這豐富的口感,簡直像是真實存在的一般。

“上輩子的味道,這輩子還能嘗到,真是奇妙。”

霜翎自語道,上一世的現代記憶幾乎都消磨殆盡,但她知道,她一定吃過這樣的甜品。

她擡面看向鹿人。

“你看到大聰明了麽?”

鹿人神色未動,“那是什麽,您最新的無聊造物?”

霜翎咂舌,這純鹿人對他媽可真嚣張啊,畢竟那位造物主拿它的身體犯下了無可逆轉的荒唐錯誤,它有這般恨意也并不意外。

既然純鹿人并不知道大聰明的存在,那便說明此刻的時空理應存在于過去。

霜翎:“那你可有見過其他人?”

九青澤:“您未曾邀請過的客人,我怎會見過。”

“果然是幻境吧。”

霜翎抱起雙臂嘟哝道。

她一落到此地,理應與她相隔甚近的大聰明和其他人都不見了,連此地的原住民也沒見過,看來掉進這片場景的只有她一個。

這裏不是三重天,應當只是幻境而已。

至于她在幻境中,為何會扮演造物主的角色,原因還不甚明晰,或許是因為她與身為三重天造物的九青澤結有血契,所以才會與那位造物主有所牽連。

這樣的幻境,究竟是要迷惑什麽呢?

霜翎擺正了坐姿,鎮靜望着九青澤。

“你退下吧。”

鹿人未作回應便默然轉了身,剛邁出一步,霜翎又清聲道:“不必再出現了。”

他步伐稍頓,沒有回頭,繼續向前走,幾步散于風中。

高塔墜落,霜翎仍舊坐在桌旁,眼看着世界坍塌又重塑,将她包裹于新的場景之中。

這回的幻境,她不再陌生。

雕梁畫棟,靜雅古樸,她身處的乃是魔宮尋樂殿。

她正坐于席中,面前是一柄修長沉寂的墨色橫刀。

這次,她扮演的角色是魔主霜麽。

霜翎拾起那柄橫刀,置于膝上緩緩抽出。

“真是和驚闕一模一樣。”她喃喃道。

場景,物品,手感,一切都是那麽真實。若非先前意識到這是幻境,此刻她或許便會陷入迷茫。

她指尖輕輕摩挲起冰涼的刀身,撫摸擦拭,習慣得仿若這是她的日常。

分明先前在魔宮的時候,她也沒怎麽碰過驚闕的刀身。

一遍一遍,當許久過後,霜翎意識到自己仍在擦拭刀身時,她心頭驀然一跳。

最初她只是試探着觸摸這柄虛幻的驚闕,可漸漸她卻好似模糊了意圖,只是下意識重複同樣的動作。

霜翎垂下臉,面色略顯沉重。

即便是出神,她也不應當有如此習慣。

“魔主,屬下已依照您的吩咐,招募了一批年輕魔族入宮,交由魔主指引訓練。”

驀然一道男子的聲音自殿外傳來,語氣恭敬有禮。

霜翎停下了拭刀的動作,擡眸沉默片刻,而後她便聽見自己冷靜說道:“知道了,便由你擔任訓教之職。”

剛出聲,霜翎便驀地怔住,這話竟是超脫她的意識,由這具身體說出的。

這不由自主的感覺,好似自己成了傀儡,是由旁人操控的一般。

“這……”男子聲音有些猶豫,随後還是低聲應下:“是。”

霜翎心中不安,為了擺脫這傀儡之感,她收刀入鞘,握着驚闕快步走去推開了尋樂殿門。

方才前來報告的男子正在退往視線之外,霜翎看着他的面容,只覺得熟悉,回憶拼湊了半晌,方想起那是大長老祝尤的臉。

年輕的祝尤,與如今年邁的他的長相可謂全然不同,她險些沒有認出。

霜翎謹慎地走在魔宮中,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向她行禮,她只願沉默,身體卻始終脫離她的意志,開口回應着他們。

最終,霜翎走出了魔宮,她甚至都難以辨認,支配她離開魔宮的,究竟是自己的意識,還是她所扮演的角色的了。

“魔域穩固,魔族步入正軌,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霜翎如是想道。

霜翎蹙了蹙眉頭,将自我意識從這突然冒出的想法中分離出來。

如果幻境中的場景皆代表真實的過去,她此刻獲知的,也是角色在數千年前的真實想法麽。

魔主若要在此刻離開,她手中握着的這柄驚闕刀,又為何會被她遺落?

霜翎默默想着,身體已騰空而起,穿梭雷暴之間,到達荒涼肅殺的石谷上方。

“在離開之前,便将你作為魔族的最後一道屏障……和考驗吧。”

她注視着手中這柄被她擦拭了無數遍的墨色橫刀,驀然揮手,刀如箭矢疾發,深深嵌入石谷中央。

掌控此刀,則如得她神力,然,怯懦弱小者,意志不堅者,心境不純者,皆将敗于刀下。

霜翎垂了垂睫,原來驚闕并非魔主無意遺落,而是她刻意丢下。

不知驚闕本人知曉此般消息,是會愈發心痛,還是就此釋懷。

“你可曾預料到,棄下驚闕後,他會化靈成形,對你執念至深麽。”

霜翎驀然開口吐言,質問的卻是操控這具身體的另外一半意志。

無人應答。

寂靜良久,霜翎心頭默默冒出一泡問號。

這幻境到底什麽毛病,抓她進來的目的,只是讓她沉浸式角色扮演情景再現?

她操心着師尊和大聰明,毛躁地虛空踢了一腳,幻境卻好似在回應她的不耐似的,一腳又讓她踢進了全新的場景。

四周虛空空蕩無物,唯有她的腳下存在着一方土地。

霜翎緩步前行,土地也随着她的腳步擴張蔓延,直到與前方的小塊土地相接。

那塊土地上,躺着一名衣衫破損的白衣少年,他渾身染血,奄奄一息。

霜翎走到了他的面前,少年聽到腳步,也艱難地啓開污濁的眼眸。

師尊……

她的呼喚沒能吐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輕巧的問候:“你怎麽倒在這兒?”

少年看清了她的面容,眼睫驀然一顫。

“神女……”他幹涸的喉嚨努力呼喚。

霜翎蹲在他身前,眼眸幹淨地注視着他。

随後,語出驚人:“你……生得真俊俏啊。”

她當時就想給自己一拳。

Cosplay的角色突然變成神女绫也就罷了,但不要用她的嘴對她敬愛的師尊說出這種輕佻之語啊——!!

可惜,霜翎的內心控訴已然無法影響身體的行動,幻境的意識在逐漸加強,在這一幕戲裏,她甚至都沒辦法依照自己的意志說話。

如此下去……她會不會徹底被秘境的虛假意志侵占,永遠迷失在這裏?

想到這裏,霜翎頓時心驚膽戰。

雖然幻境并未對她造成實質傷害,但這潛移默化的侵占與替代……卻是比□□的戰鬥更加可怕。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在下一幕場景來臨前,她必須想辦法抓回主導權!

霜翎伸手指在白衣少年額前,輕風微動,紅袖飄搖,少年殘破的身軀就在她指尖光芒的暈染下,頃刻恢複得完好無損。

少年重新拾回了清明的目光,他愕然看着自己的手,怔愣片刻,驀地在紅衣女子面前拜下。

“多謝神女相救!”

霜翎伸出手,掐住少年的臉蛋,将他的腦袋緩緩托了起來。

少年便在這茫然錯愕之中,看着神女捏着他的臉面含微笑。

“你是哪兒來的孩子,叫什麽名兒?”

少年極力維持冷靜,低聲道:“我的名字……遙寄雪,從雪月州來。”

“雪月州……”

霜翎扣上下巴思索,“是上一片被魔族攻陷的地方啊。”

少年驀然低眸,緊緊抿着唇,提起這件事,他渾身都開始顫抖,支在地上的雙手狠狠嵌進土裏。

霜翎略微擡眉,松開他的臉頰,轉而捏起他的雙手,順勢讓少年坐在了地上。

“剛給你治好,你這是想再添新傷,敗壞我的成果呀。”

她以調笑的語氣說着,用指尖輕輕拍走嵌在少年掌中的砂土。

少年眸光稍閃,局促又無措:“我沒有……抱歉。”

霜翎注視着他,倏然輕笑一聲。

“你是逃出來的?這一片尚處在戰亂,亦不安全,馬上就該展開新一輪反攻,趁現在還有間隙,快些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聞言,少年驀然揚起目光,出奇堅定,“我也要上陣殺敵。”

霜翎撫着下巴遲疑道:“以你的本事……”

少年:“我習過二百年術道,雖然修為尚淺,但寄雪不懼。況且……我也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霜翎驀然一嘆,“唉,所以我說,你本事學砸了,分明天生劍t骨,乃萬中無一的修劍好材,學什麽術道啊!”

“……呃?”少年錯愕眨眼。

神女搖了搖頭,無奈起身,抱起雙臂道:“罷了罷了,你便跟着我,在對敵之餘,我教你點劍術,止戰後,你便自行修煉,自求多福吧。”

誰讓他生得這般好看,惹人憐惜呢。

修真界的生物繁衍,也能随機生成出如此優秀的皮囊。

聞言,白衣少年眼中倏然泛起波光,他生性克制,此刻卻有滿腔激動無以言表,癡愣片刻後,他當即跪地一拜。

“寄雪拜見師父!”

霜翎俯身拍拍少年的腦袋,“快起來快起來,誰讓你喊師父了?!”

少年猝不及防地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又一臉莫名地望向神女。

“我名為绫,你如此喚我便好了。”霜翎攤了攤右手,叉腰随性道。

少年稍稍一愣,注視着神女明媚深邃卻不摻虛假的眼眸,眼睫忽顫,驀然別開了眼。

“神女不願收寄雪為徒,寄雪也不敢對神女不敬,便還是以神女稱呼您最為妥當。”

霜翎嘴角輕揚,聲音放柔了一分。“随你好了。”

天地旋轉,周圍的景象驟然明晰,無數仙門修士圍在四面八方歡慶喝彩,歌頌神女恩德。

霜翎內心微怔,這轉眼間,便到了戰後了。

神女帶領仙道衆派節節擊退魔族,将魔域勢力扼制在仙門之下,便到了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仙門大擺宴席,霜翎在其中喝了個痛快。

白衣少年始終坐在她的身側,目光時刻關注着她。

局勢落定,也過了百年之久,少年在戰鬥的洗禮下變得愈發成熟,氣息仍如當初清冽,卻多了分冷峻。

霜翎的身體應對着衆仙家的歡慶,藏于內心的意識卻也一直落在遙寄雪身上。

神女離去,這一幕場景應當便要結束,留給她掙紮的時間不多了。

衆仙連飲數夜,終得寧息,燈火搖曳,霜翎悄然離席,直至無人之境,白衣少年突然追了過來。

他停在她身後七尺,呼吸稍蹙,氣息紊亂難平。

“神女……您要走了嗎?”

霜翎雙臂環胸,語氣輕松:“嗯,危機已解,我也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了。”

少年驀然啓唇,沖到嘴邊的問句卻沒有吐出口。

他壓抑着顫抖的喘息,極力維持往常那般的波瀾不驚。

然後,換掉了最想問出的那句話。

“……若來日,仙道再現危機,您還會回來麽?”

神女轉回了身,目光幽深而戲谑。

“少年,你這想法很危險啊。”

少年眼眸微張,這才意識到,他說出了何等不詳的設想。

一瞬間,他目光躲閃,垂眸掩下心頭污穢又卑微的私心。

神女柔下目光,淡笑道:“我自是不願仙道衆生再陷入任何危險境地,看着你們一生無憂,代代平安,才是我的心願啊。”

少年垂着面,深深呼出心頭的濁氣。“……是。”

霜翎的意識驀然一頓。

……不對,神女在說謊。

與神女意識交融的她,此刻明确洞悉了這皮囊之下的另一道意志。

神女縱然拯救了仙道蒼生,可她卻并非抱着什麽祈願仙道時代平安的悲憫之心。

她之所為,只是為了“平衡”,僅此而已!

知曉這一真相的霜翎驟然心神震蕩,仙道……祓惡山……師尊堅守了數千年的神女意志,原來從一開始便是錯誤的嗎!

不,這或許只是幻境迷惑人的手段……沒錯,只是這片虛假的環境在試圖侵染她的道心而已,定是如此……!

霜翎的意志陷入糾結,身軀依舊在按照歷史的劇本演繹着。

她走到失落而隐忍的少年跟前,抛出兩大疊書籍摞在他的腳邊。

“這些是我多年心血,我将它們傳與你,願你堅守本心,将它們物盡其用,日後成長為一代偉聖,蕩滌世間邪惡!”神女朗聲囑托。

少年驀然擡眸,心潮激蕩,扼住眼角酸澀,倏地鄭重一拜。

“寄雪定不負神女重托,此生願承神女意志,護仙道安寧!”

霜翎情緒激動,驀然喊道:“她騙你的!”

她登時愣住,這次,她竟突破幻境的壓制,呼喊出了聲。

前方的少年錯愕擡眸望向她,仿佛震驚于她這高潔無暇的神女竟在他面前突然失态。

霜翎發洩着這長久以來被占據身體的怨氣,繼續呼喊:“那些才不是她的多年心血,只是她随手編造的技能書!她特意用世界之外的語言書寫,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些天真的修道者在研讀之時焦頭爛額,還要為此不斷無謂地消耗精神!”

“她收下你只是一時興起,丢給你這些難懂的秘籍,也只是為了無聊的樂趣而已!”

“什麽仙道安寧,她從來意不在此!這般荒唐……荒唐……”

“荒唐!你還想動搖我到什麽時候!”

霜翎言辭激動,最後一句,卻是仰天沖着上空憤然斥出的。

咔,如同被她的憤怒所沖擊,幻境猝然如鏡碎裂,世界碎片轟然落下,霜翎頓時瞳孔地震,被迫冷靜下來抱頭蹲防,還因激動的餘威而不斷喘着氣。

神女的意志和慈心……是假的?

不,那只是幻境用來消磨她意志的手段,她不會相信一個虛假之境編造出的鬼設定。

“翎兒,翎兒……”

聲音在封閉混亂的意識之外逐漸清晰,霜翎驀然擡頭,看見白衣勝雪的仙尊半蹲在她身前,清冷的眼眸透露擔憂,她愣了愣,驀然張臂抱住仙尊,眼眸不住顫抖。

“師尊……我終于見到你了!”

仙尊神色微動,感受着懷中少女的情緒,安撫地輕拍起她的後背。

“別擔心,為師就在這兒。”

仙尊的氣息清幽寧靜,帶着一絲寧人的寒涼,霜翎緊張的心緒總算得以釋放,在男子生澀的安撫中漸漸平緩了呼吸。

她擡起頭,眸中還蘊着一絲霧氣。

“師尊,你找到宗盟主和大聰明了嗎?”

遙寄雪點了點頭,“我已将她們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一會兒便前去會合。”

霜翎張眸,喜道:“那太好了!”

她跟随着遙寄雪前去尋找那一人一鳥,好奇問道:“話說回來,師尊是如何找到我的?”

遙寄雪:“并非是為師找到了你,而是你自幻境中破出,落在了為師眼前。”

霜翎讷然思索,看來,先前那一幕幕不同的場景都是用來困住她的虛幻世界,她徹底破除了幻境,便從那窒息的包裹中掙脫出來了。

“師尊方才,莫非也陷入了幻境?”

遙寄雪:“不錯,好在我及時察覺,并未受幻境所擾。”

霜翎點着頭無聲贊嘆,不愧是師尊,這點把戲奈他不得。

“這下方是能夠惑人意志的幻境世界,最初我與宗盟主還在山上時,師尊為何會呼喚我二人,說下方是安全的?”

聞言,白衣仙尊面露微訝,旋即思索道:“彼時我正與幻境作戰,并未呼喚你二人,故我猜測,這秘境乃是山中之霧構建,而你二人在山頂時,亦受到霧氣侵擾,聽到呼喚,乃是迷霧釋放的虛假消息。”

霜翎驀然張大眼眸,脊背陣陣生寒,“這麽說……這迷霧是在有意識地……誘我等堕入幻境中,實在可怖……”

遙寄雪投之以安撫的目光,淡笑道:“好在危機已解,可啓程回歸祓惡山了。”

“啊……”

霜翎猝不及防地擡起頭,有什麽話要脫口而出,轉瞬卻又忘了自己的言語。

“嗯……是呢。”

來到遙寄雪所說的安全之地,霜翎老遠就看見藍色大醍醐撲閃着翅膀向她沖來,她抱住大鳥滿足地揉了一陣,欣慰道:“你沒事就好。”

“嘎!”大聰明淚眼盈盈,感激涕零。

“還好小友沒事,不然仙尊可就要心疼了。”

宗絮緩步走來,噙笑說着輕松的語句。

霜翎會心地笑了笑,問道:“宗盟主沒受傷吧?”

藍衣女子揮揮手,“不過遇到些小問題,我出手,自然輕易解決了。”

霜翎嘆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師尊與宗盟主都能立即破解這煩人的幻境,真不愧是前輩,就連大聰明都……嗐,只有我像個廢物。”

宗絮爽朗笑道:“小友自有小友的長處,可莫要妄自菲薄呀。”

霜翎聳了聳肩,“我也只是和自己開個玩笑。”

她向來都自認為是個廢物,只是不知道……怎麽就會有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降臨到她身上,導致她莫名其妙受到宗門乃至外界人的追捧,又搖身一變成了某些奪寶人的眼中釘。

名揚天下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不易之事,她倒是做到了名揚天下,就是過程可太莫名其妙了。

聊了小會兒,幾人一同躍出山中迷t霧,再度見到了寬闊明亮的島嶼之景。

霜翎跟着兩人走到岸邊,看着遙寄雪放出靈舟,心中那絲違和感又冒了出來。

直到幾人上船踏上歸途,她望着海上風景,仍舊在疑惑。

……她究竟忘了什麽事?

-

另一邊。

遙寄雪垂眼望着面前坐姿優雅而随意的紅衣女子,神色恍惚不明。

女子面容一如當初那般美豔明媚,神情也依舊帶着那分鮮少放下的谑然。

她抱着雙臂,略微歪頭注視着遙寄雪,勾唇淡笑。

“方才見着我不是挺激動麽,現在擺出的又是什麽表情?”

白衣仙尊薄唇輕抿,編織着能夠說服自己的話語。

“因為你不是她。”

“嚯……”

神女绫明眸善睐,意味深長地沉吟一聲。

“你是從何得來的這種錯覺?”

遙寄雪:“她不會在這裏。”

女子悠悠站起,赤足走向白衣青年,鮮紅的衣擺豔如山茶,沁着淡雅的芬芳。

“是因當初那句話麽。”

“你曾問我,若仙道再現危機,我是否會回來。”

她蜷起的食指輕輕托着下巴,淑雅地停在青年身邊。

遙寄雪眼睫微顫,側目觑向這真實無比的紅衣妙女。

女子眨眼轉來明眸,在青年的注視中俏然揚起唇角。

“雖然我十分不想見到那副場面,但無可奈何,這次的災難,或許比當年的戰争更要棘手。”

“你應當也正為此而擔憂吧……寄雪。”

仙尊瞳孔輕縮。

她之所指,若與他所想相合,那災難或許便是……

金目邪祟。

不,他還未能證明,此時身邊的女子便是神女绫。

他垂眸靜心半刻,幽然擡睫。

“你只是竊取本尊識海的一抹幻象罷了。”

聞言,神女绫掩唇笑得花枝亂顫。

“我是幻象?”

她倏然傾身靠近,與青年的面容僅有半尺相隔。

“時間過了太久,竟讓當初那般仰慕我的寄雪……也忘了我的氣息麽。”

溫香襲人,遙寄雪錯愕看着那雙突然靠近的幽邃眼眸,竟心起漣漪,慌亂不敢注視。

他後撤半步,神色恍惚而沉重。

樣貌,聲音,神态,氣息,無一不在讓他相信,她并非誰人僞造,她便是他昔日伴随百年的無尚神女。

可正是這般篤定的判斷,讓他思緒如麻,惶恐不安。

“……寄雪,寄雪?”

女子揮着手在他眼前搖晃,他透過五指的間隙,看到她抿唇含笑,面若桃花,不禁呼吸微滞。

“神女……”

仙尊眸光渙散,口中輕輕呢喃着數千年前的稱謂,一不留神,思念便從齒間溢出,融入短短二字中。

女子笑靥随模糊的視線搖曳,他指尖微顫,緩慢握起又松開。

“這麽多年不見,你都變了不少。”

神女绫眼眸輕彎,擡手撫上他的臉頰。

“再不是昔日那個只會跟在我身邊,目光不離的稚嫩少年了。”

遙寄雪眸中波光輕晃,睫羽在那片細膩溫良觸上臉頰時不住顫動。

“雖然身未在二重天,可我一直都在關注着你。”

女子略微歪頭,唇角彎如月牙。

“除邪祓惡的仙道第一人,當真不負我之期望,成長為一代偉聖。”

她雙目漸柔,氤氲清波。

“我很欣慰。”

帶有一絲甜意的溫柔話語,攻城錘一般将遙寄雪心中的高牆砸得七零八落。

他壓抑住手臂的顫抖,無聲掙紮于意識喧嚣之中,直至滿腔翻湧沖破桎梏,鮮紅自嘴角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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