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水母

第 54 章   水母

但是，無論怎麽樣，至少得把二十年前僞裝成寵物水母的事情掩藏起來。

最好再将本體的模樣改一改……改成人類比較能夠接受的模樣……

方行舟：“你在想什麽？”

陸見川往前走了一個臺階，和方行舟肩并肩，反扣住他的手，猶豫兩秒，低聲問：“舟舟，你為什麽要騙我？”

方行舟推開防煙門，走進婦産科等候大廳，道：“想看看你會怎麽抹平所有的流言蜚語。”

陸見川：“……”

方行舟在看一本講烏托邦的書。

書名簡單，文風明朗，內容卻不那麽好懂。陸見川陪他看，一直看到十點，方行舟開始揉起眼睛，把書本合了起來。

陸見川道：“去睡吧。”

方行舟的确困了，《化蝶》的公演幾乎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讓他一個星期內瘦了十幾斤。他已經很久沒這麽放松過了。

他看一眼陸見川手上的石膏，回房間之間問了一句：“帶助理了嗎？一個人洗澡換衣服沒問題吧。”

陸見川道：“沒關系的，晚安。”

方行舟擺擺手，起身先回了房間裏面。陸見川目送着他的背影，沒有走。

他在方行舟坐過的椅子裏躺下，單手拿過筆記本，打開工作常用的outlook，思索了很久，然後開始用一指禪很慢很慢地編輯一封給方行舟的郵件。

開頭寫了“方行舟，晚上好”幾個字，敲完之後又改成“方行舟：晚安，好夢”，再過片刻，他摁了删除鍵，重新編輯“行舟哥：夜已深，祝你今夜無憂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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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哥：

夜已深，祝你今夜無憂好夢。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安靜地、平和地待在一起。不知為何，在你身旁我總能感到平靜，哪怕只是作為同事，或者朋友。

我從J市提前追你來此，其實是有話想對你說。但今晚夜色正好，我不願擾了你的興。

等你看到這封郵件的時候，希望你已經享受了一場惬意的睡眠，最好再給自己泡一杯熱茶，加半勺糖，慢慢地喝，慢慢地放松情緒。”

陸見川敲下那個句號，中間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轉頭去看方行舟離開的方向，酒店在花園的出口處擺了漂亮又不知名的花，一節一節往上燦爛地開，被柔和的燈照着微微發光。

他喝了一口方行舟剩下來的蘇打水，打開文件夾，把這段時間搜集起來的所有資料，按照時間排好順序，備注好尾綴，錄音文件放上邊，掃描文件放下邊，另存的郵件單獨打包，再一個個分進各自的文件夾裏。

文件夾有六個，有些資料多些，有些只有一兩個，文件夾名是一段日期，從八年前跨到去年為止，很多是基礎信息是林霖幫忙整理出來的。

每一個文件夾，對應了方行舟的一段感情。

第一任，22歲的攝影師，在交往不到四個月之後被發現劈腿。就在方行舟當場撞破的前兩天，劈腿對象的銀行流水裏有過大筆進賬。

第二任，20歲的大學生，交往半年後從方行舟那兒收獲了一輛豪車、一套公寓和各類奢侈品，喜歡購物，戀愛期間倒沒有劈腿，只是主動提分手後不到一周，便被某娛樂公司的老總包.養，那個老總的公司叫做樂華，當時融資困難，得到過一筆救命的投資款。

第三任，25歲的演員，确認關系後與方行舟公開戀情，事業一度進入快速上升期，身價在半年內翻了十倍，卻突然被人曝出來“睡粉”黑歷史，遭到方行舟粉絲的瘋狂反撲，很快主動提出分手。

……

去年，方行舟被人下了東西不省人事，有一個剛出道不久的女歌手親密地摟住他的脖子，被人拍了照片，寄到當時的女友戚敏手裏。女歌手簽約的是李旋的公司，事發後被解雇，但幾個月之後，她明明是污點藝人，卻簽了更好的公司，甚至拿到了C國綠卡，今年在國外辦了兩場演唱會，明顯有人在後面捧她。

女歌手有一段很長的錄音，聲音聽起來被灌醉了，斷斷續續的，邊說邊吸着鼻子：“……我從來沒想過幹這事，有人……他暗示……暗示我，說方行舟對我有意思，方行舟……是我的偶像，我很喜歡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當了別人感情裏的小三，被那麽多人罵，可是，可是，我發現方行舟可能都不認識我……”

“是你當時的老板嗎？”

“……”早上七點，陸見川的門鈴被人按響了。

他幾乎一夜沒睡好，門鈴一響便坐起身，在床上冷靜了兩秒，然後走到門邊來，透過貓眼看了下門外的人。

“行舟哥……”他拉開門。

“我要見那個女歌手，”方行舟冷着臉說，“聯系方式給我。”

陸見川愣了愣，很快道：“好，我幫你聯絡吧。”

方行舟伸手帶上門，走到陽臺上跟林霖打電話。陸見川也在打電話，他剛剛起床，頭發有些亂糟糟的，左邊的留海翹了起來，下巴上帶着青色的胡茬。

因為手上打了石膏，他晚上睡覺沒有穿上衣，方行舟打完電話走進來的時候，他正背對着他，背部的肌肉緊緊繃着，人看起來有些緊張。

方行舟安靜地看了一會，陸見川挂了電話，轉過身來，恰好對上他的眼睛。

“……我剛睡醒，”陸見川看了看自己的上半身，“抱歉，幫我拿個襯衣好嗎？在櫃子裏。”

方行舟從櫃子裏幫他拿出襯衣，陸見川有些笨拙地把左手伸進去，剩下的只能披在肩膀上。他道：“她現在在旁邊的T市辦演唱會，我派人把她帶過來，今天中午應該能到。”

方行舟道：“謝謝。”

一段微妙的沉默，陸見川打量着眼前人的神情，他看起來臉色很冷，但既沒有滔天的怒火，也沒有傷心失落，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靜很多。

陸見川踟蹰了幾秒，道：“要不要喝杯熱茶？”

方行舟沖他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沒有到眼睛裏面。他道：“不了，人到了跟我說一聲，你先洗漱吧。”

他轉身往外面走，陸見川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拉住了他，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喊了一句：“方行舟。”

方行舟轉過頭來。

“我沒找到證據，”陸見川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那麽多次的證據都找到了，偏偏輪到自己，卻什麽都沒找到。”

方行舟想起那天舞美的同事跟他說的話“一方強迫的，我當時就覺得了，但他們分開太快，沒看得很清楚，而且兩個都氣勢洶洶的。”

他的手捏成了拳頭，在微微發抖。

陸見川又道：“不管真相怎樣，我們之間的問題的确在我。行舟哥，如果你肯再信任我一次，我想慢慢地來，像普通的朋友那樣，慢慢追求你，慢慢談，你覺得合适了，便接受，不合适……不合适也再給我幾次機會，讓我多試試，好不好？”

方行舟把他快要掉落的襯衣拉上來，幫他扣上了最上面的那顆扣子，微微低着頭，沒有看他，道：“我不想騙你，也不想不上不下的吊着你，小陸，我真的不确定。

他頓了一下：“我從來沒有像追你一樣追過別人，是真的喜歡到了頭，就差把心掏出來捧到你面前。但有些時候，在乎的越重，被反彈的時候就會加倍的痛……”

他握着陸見川的左手，讓他的手心貼着自己的左胸，聽到裏面的心跳聲：“有些裂痕已經産生了，就在這兒，也許這輩子都修複不了了。哪怕你想彌補它，甚至我自己也想彌補它，它也只會被掩蓋起來，等着哪一天，因為某些小事，又突然爆發出來，把我們再炸得片甲不留。”

“我不是什麽好人，”方行舟沉默了許久，“能夠失眠十幾年還好好活着的，都不會是什麽好人。你很快就知道了。”

陸見川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反握住他的手，低頭親吻他的指尖，然後吻他的嘴角，溫聲道：“方行舟，我有的是耐心。”

方行舟有些複雜地笑了笑，把手縮了回去。陸見川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字地又重複了一遍：“我有的是耐心，你的失眠，還有那道裂痕，哪怕要補一輩子也沒關系。”

方行舟走路的步伐有些亂，帶上門的時候一次沒關上，關第二次的時候才合上了鎖。

陸見川站在原地，好一會都沒有動靜。

中午，那位叫林靜的女歌手急匆匆地趕到酒店，她的名字曾經因為跟戚敏和方行舟糾纏不清而路人皆知，時到今天，居然也洗得差不多了。

她是被騙過來的，經紀人說她的老板正在這裏等她，有非常緊急的事情，要聊接下來的合約。她連彩排的妝都沒卸，直接趕到了酒店。

有人給她開門，一走進來，門又在身後反鎖上了。

方行舟正坐在沙發裏面，一身休閑裝，手裏捧着茶，沖着她笑。

林靜猛地頓住腳步，腦袋裏嗡地一聲，下意識地開始往後退。

身後又碰到了別的什麽，她扭過頭，看見一張只在網上見過的臉。

真人比照片要遠來得英俊，但正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陸……陸總。”

陸見川笑了笑：“別緊張，行舟哥只是找你問幾件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又轉頭去看沙發裏的方行舟。這個男人曾經是她十幾年的偶像，為了接近他，她丢了自己的尊嚴，丢了自己的原則，卻又在接下來的半年裏成了自己的噩夢。林靜望着那人的臉，不知道是因為應激還是什麽，竟覺得有些腿軟。

“坐。”方行舟說。

“對不起，”她啞聲說，“您跟戚敏姐……”

方行舟重複了一遍：“坐。”

她幾乎是跌坐進了那張椅子裏。

她上次見到方行舟的時候，他被灌得醉了，臉頰緋.紅，斜靠在沙發裏面，微微仰着下巴，眼角的淚痣被KTV的燈光照得高調顯眼——她當時手腳發抖地摟住了他的脖子，離得近了之後，那股好聞的味道到現在還刻在記憶裏，不像香水，也不像熏料，好似從皮膚裏散發出來的，帶着熱意，至今還會在午夜夢回時出現。

方行舟跟那時幾乎沒什麽兩樣。

林靜不敢看他，又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方行舟問她：“李旋跟你說，我對你有意思？”

林靜猛地擡頭，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陸見川。方行舟把茶杯放在茶幾上，一聲清脆的輕響。

“是嗎？”他的聲音甚至稱得上溫和，與她臆想中的截然不同。她幾乎失去了全部的抵抗力，抱住手臂，點頭道：“是，他……他暗示過我，那天我本來有別的飯局——你可以去查，是《一夢三十年》的導演，他約了我飯局，那時我非常想轉行當演員——但李、李總把我叫去了你們的KTV，說讓我去唱唱歌。”

方行舟的座位背對着光，看不清神色：“他讓你摟我的脖子？”

“……”林靜咽了一口唾沫，搖搖頭：“沒有……”

方行舟道：“那你說來聽聽，你過來唱歌，怎麽唱到了我肩膀上？”

林靜太緊張了，當時她名氣小，被拍了之後哪敢跳出來說自己主動摟得，生怕被雙方的粉絲生吞了，只能咬死把鍋扣在方行舟的頭上。

方行舟當時已經喝斷片，連自己都搞不清是不是自己動的手，心裏對戚敏內疚，也沒有下狠手整她，甚至連她的面都沒見，讓她逃了一劫。

萬萬沒想到，今天會突然跟他本人對上。

林靜聲音裏帶着哭腔：“對不起，沒有人讓我……只是KTV裏的人都走了，李總也喝醉了，就剩下我們兩個，我腦子裏犯了渾，不知道怎麽了……方老師，我這一年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方行舟低聲道：“……我一個人，喝醉了，被留在KTV？”

“……是。”

面前的人沒有再說話。

吃過這麽多飯局，進過那麽多次酒吧，別說是喝醉了，哪怕沒碰過酒精，只要是在那種場合，李旋從來不會離開他身邊半步。

好手段，方行舟想。

甚至都不用自己動手，只要旁敲側擊地玩弄一下人心，就能借別人的手，達到自己的目的。

一段很漫長的沉默，一直到錄音結束。

陸見川為了查這些東西，幾乎動用了自己全部的關系。有些已經過去非常久了，甚至連當事人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動手的人很少會親自動手，大部分時候會繞上好幾個圈，借助別的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有去年戚敏的那件事情，他似乎失了分寸，留下了把柄。

陸見川這段時間查得急，動作有些大，哪怕已經很謹慎，他想那人肯定也察覺到了。

他做好了被反撲的心理準備，但李旋既沒有銷毀證據，也沒有主動挑釁，就好像從頭到尾不知道正在被查。

他整理這些資料的時候在想，也許那人等今天已經等很久了。

等有人撕下他的僞裝，扯開他的面具，把他陰暗的那面全部挖出來，呈到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去，讓他看，讓他知道他最真實的一面。

然後結束長達八年的角色扮演，再無所顧慮地袒露自己赤.裸裸地占.有欲，和所有扭曲又深刻的愛。

陸見川用左手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上敲，哪怕是最南的G市，到了半夜也依然有寒意，他手腳慢慢變得冰涼，打電話讓前臺送過來一杯熱咖啡。

方行舟已經回房間睡覺，他這段時間精神不好，這會應該已經陷入了深眠。

陸見川寫寫停停，寫到郵件結尾的時候，他靠進椅子裏，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這麽多任男女有裏面，唯獨這一次，李旋為了拆散他們，親自動了手。

但也只有這次，他一點證據都沒有，房間裏沒有攝像頭，目擊者的确看到了他們親吻，李旋也沒有收買誰，而且他的确喜歡過他，與他保持了四年的聯系，甚至為他寫了電影劇本。

他手裏什麽籌碼都沒有，硬要說起來，只有一點，行舟哥是真的愛過他，曾經。

陸見川閉上眼睛，他想起他們在無名酒店裏厮混的那段日子，方行舟早上睡不好，總是四五點便醒過來，悄悄地親他，輕輕咬他的下巴和耳朵，怕弄醒他，又希望他醒過來陪他一起失眠，陸見川其實每次都知道，他總是假裝翻身，把人摟進懷裏面，隐秘地享受他的親昵。

分手的這段時間，方行舟說不定在別的人懷裏做過同樣的事情，比如酒吧裏的那個大學生。

陸見川慢慢地吸了一口氣，重新坐直了身，把整封郵件寫完，添加附件，發到了方行舟的郵箱裏面。

他又想起李旋送給方行舟的玫瑰，還有定制的豪車、公開的表陸，還有他們一起吃過的幾頓飯，每次都會超過一個小時……

陸見川合上電腦，指節捏得泛陸。酒店的服務員來溫馨地提示他：“先生，您好，我們的露天花園區域即将關閉，您早點回去休息吧。”

陸見川收拾起東西，沖她微微一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面。

方行舟是早上四點半醒來的。

醒來的時間比平時還要早十幾分鐘，好在昨晚睡得足夠早，他的精神還算不錯，起床後去泳池裏游了半小時泳，然後洗澡，換衣服，去自助餐廳吃了早飯。

做完這些，天才剛剛蒙蒙亮，他珍貴的唯二兩天假期，明天《化蝶》的劇組便會就位，會開始在G市的公演準備。

方行舟站在房間的落地窗前，望着今天的太陽慢吞吞地從鋼鐵森林的城市邊緣爬上來。

他泡了一杯熱茶，盤腿坐下，打開平板，準備看他雇用的偵探昨天發給他的報告。

這兩天，他讓人盯住了那個羅馬娛樂的女總監，等到一收集齊足夠的違法證據，便發給李勝強瞧瞧。

讓他瞧瞧他願意毀掉自己的一生、毀掉別人的一生來保護的人，是個什麽肮髒玩意兒。

剛刷新郵箱，頂端便彈出了新的郵件。

來件人，陸見川；來件時間，淩晨2點23分。

方行舟盯着那沒有标題的郵件看了一會，皺起眉，移動鼠标點了進去。

剛剛放松的身體又迅速繃了起來。

他神色凝固，俊美的臉越發像一張人.皮面具，愣愣地看着對面的人，忽然覺得背上一陣涼飕飕的，仿佛在冬天被愛人扒光了所有的衣服。

舟舟……連這個都知道。

他緩緩抽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