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神格

第 63 章   神格

從醫院轉移到異研所的路上,方行舟又一次昏迷了過去。

控制權被奪走,他的意識困在無窮盡的黑暗裏,慢慢被奇妙的夢境所籠罩。

他夢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卻是以全新的視角。

他的耳朵裏仿佛灌滿了海水,浪花一下一下拍打鼓膜,是來自大海的深沉的嘆息。而他的身體跟随海浪輕盈起伏,好似變成了某種渺小的蜉蝣生物,身體下方長出無數透明的須,自由自在擺動。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也忘了一切世間瑣碎,無憂無慮,在海水中消磨着漫長的時間。

直到某一刻被海水沖上沙灘,不幸擱淺在一個小小的水坑裏。

大海近在咫尺,又離他遠去,他被困在随時可能消亡的牢籠中,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藍天,也是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除了海洋以外,還有沙灘、椰樹、用兩條腿走路的神奇動物、以及憑借翅膀翺翔的飛鳥。

然而,太陽一點點蒸幹水分,他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等待他的似乎是一場難熬的死亡。

他卻并不因此恐慌絕望,執着注視着水坑外的一切,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麽,只隐隐約約堅信——這裏将有一場命中注定的邂逅。

從白天等到黑夜,再從黑夜等到白天,最後等來了淅淅瀝瀝的雨水,帶着鹹味,好像是眼淚,砸落在水坑裏。他拼命游動,将傘狀的頭部探出水外,然後對上了一雙漂亮的淺色瞳孔。

一個人類幼崽正虔誠地單膝跪在水坑邊,俯身到水面,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神色癡迷,輕聲驚嘆,雖然用的是聽不懂的語言,但他知道,這是對他的誇贊。

方行舟紅着眼睛,看仇人般看着他。

“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成家,”他疲憊地閉上眼,“這是我該有的報應,你做得很好,你骨子裏……”

“閉嘴。”方行舟咬牙說。

方烨華又睜開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好像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一點別的人的影子,嘴角也浮出了一點微笑,按了邊上的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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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外面聽錄音的陳隊推開門,聽見方烨華說:“陳警官,我要自首。”

方行舟猛地從椅子裏站起來,道:“十五分鐘沒到,我還有話要問……你跟陸焱是什麽關系?”

陳隊長剛踏進來,看看裏面的兩人,又看看手表,遵守自己的諾言,道:“還有五分鐘。”

方烨華卻說:“不用了,我們已經聊完了。”

方行舟雙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往審問室那頭傾斜,那雙跟安青青一模一樣的眼睛盯着方烨華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了一遍:“你跟陸焱,是什麽關系?”

陳隊嘆了口氣,雖然房間裏的一舉一動都有七八個人看着,但這對父子的情況顯然不适合第三人在場,他給方行舟最後幾分鐘,轉身帶上了門。

方烨華微微擡起頭,因為長時間審問的原因帶着重重的黑眼圈,目光有些陰沉地回視他,反而又把問題抛給了方行舟:“我跟陸焱,我們會是什麽關系?”

“你為什麽要娶宋慧茜?”方行舟問,“一個善妒又容易闖禍的蠢女人,除了陸焱前妻這個身份,還有什麽值得你娶她?”

方烨華望着他沒有說話。

方行舟捏着桌角的手一直在抖,手心也濕了,視線像是刀子,想一寸一寸地眼前這人所有的面具都撬下來。他調查了這麽多年,唯獨這一件事情如鲠在喉,怎麽也查不出、想不明陸,到最後甚至不敢去想。

“你既然敢做,”方行舟連聲音都繃緊了,聽起來沙沙的,“卻不敢承認麽?”

“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敢承認,以為能藏進肚子裏,一直爛進墳墓?”

方烨華終方慢慢地開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方行舟。”

大部分時間裏,他喊這個名字都帶着負面情緒,要麽憤怒,要麽失望,要麽警告,此時語氣裏卻帶着一些無奈,甚至難能可貴地稱得上溫柔。

“陸見川是個好孩子,他既不像陸焱也不像宋慧茜,從陸家那樣的地方長出來,卻長得筆挺茂盛,跟松似的,最适合你。戚敏柔有餘,韌不足,跟你斷過一次,今後哪怕複合,也很難再長久,”他頓了頓,“李旋出身不好,哪怕現在大富大貴,卻總帶着脫不掉的自卑和執念,不太合适。”

“你跟他做生意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方烨華說,“我有時候看着李旋……總好像看好久以前的自己。”

方行舟從他的話裏面聽出了別的意思。

“你很不錯,雖然我一直訓斥你居多,但裏面摻和最多的是妒忌,”方烨華坦然地說,“你從小就率真膽大,又足夠聰明豁達,活得很坦蕩。你比我強,比青青強,比他們都要強。離了方家這片沼澤地,以後想來會過得很好。”

方行舟聽明陸了。他咬緊了牙關:“方烨華……”

方烨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靠近冰涼堅硬的金屬椅裏,微微弓起背,看起來好像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我也累了,亡靈們纏了我十年,我想睡一個好覺……”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年輕時做的錯事,的确到了還的時候。”

方行舟聽到了自己牙齒相碰地咯咯聲,他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掐進肉裏,瞪着眼前已經年近五十的、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血親,恨意混了痛意,如同灌進去一杯極烈的酒,順着食道一直灼傷到了五髒六腑。

“時間到了,”方行舟啞聲說,“你扛了兩天不認罪,把我逼到你眼前來,只是為了說這些?”

“已經夠了,”方烨華說,“我只是想與你聊聊青青。”

方行舟說:“你不配。”

“是啊,”方烨華的目光拉得很長,似乎在想方行舟描述的那張離婚協議書,被揉碎了,又展平開來,上面零零散散地滴着淚痕,“你說得對。”

外面的陳隊敲了敲門,提醒道:“差不多了。”

方烨華道:“你走吧。”

方行舟死死地捏住拳頭,片刻後又松開,他最後說了一句:“再見。”

方烨華沒有應,方行舟轉身的時候他看着兒子的背影,看着他一直走到門口,然後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甚至跟陳隊禮貌地道了謝,輕輕地把門合上。

從審問室到樓梯口,是一條不長也不短、因為光照不足而顯得有些陰沉沉的走廊。

方行舟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恰好走了68步,一個非常吉利的數字,似乎昭示了之後一馬平川、前途似錦,身後再無沼澤陰影。

方行舟在那個小小的窗邊停下了腳步,嘴唇幹澀,喉嚨發痛,轉過頭來低聲跟身邊的刑警說:“警官,讓我抽根煙吧。”

刑警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從兜裏摸出一包最普通的煙,絞盡腦汁地想要緩和一下氣氛,笑着說:“我這可是十塊一包的煙,你抽抽看怎麽樣?”

方行舟也客氣地笑了笑,咬着煙嘴,低頭點了煙,用力地往裏面吸了一口,讓劣質嗆鼻的尼古丁焦油的味道熏着整個神經系統,然後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警察署下面人來人往的馬路。

“你們也挺不容易的。”刑警還沒有放棄安慰他,“平時很忙吧?剛好出國給自己放個假,好好休息一下。”

方行舟點頭,含糊地說:“是。”

安慰人不是他的專業,他比較擅長的是怎麽審問犯罪嫌疑人。刑警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拍拍他的肩膀,陪他抽完了這根煙,道:“走吧,送你去機場。”

方行舟“嗯”了一聲,把煙掐滅在垃圾桶上,轉頭看了一眼警察局昏暗的走廊。

外面的天已經快黑了,這是陸天最後的幾縷夕陽。

窗邊方行舟的影子被拉得特別特別長,六十幾步的走廊裏,好似被他的影子占了一半,再過會就要擅自爬到對頭去了。

方行舟突然感覺到累,四肢好像被那影子拖着,灌滿了鉛。

刑警還在他前頭說着什麽,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有些急切地從兜裏掏出手機來,又開了機。

數不清的電話和微信裏面,他一眼就找到了陸見川發的消息,只有六個字:“我在門口等你。”

方行舟心頭猛地一松,腳步加快,跟刑警肩并肩,從樓梯口往下走。

去機場不能再用押運車,陳隊給他派了一輛全黑的SUV,顯然是改良過的,底盤很高,玻璃加厚了,看上去像從部隊裏淘出來的改裝車。

刑警道:“你跟在我身後,走他們中間,上了車、過了海關就好了。”

方行舟點頭,把帽檐壓低,只剩下一雙被劉海遮了一半的眼睛,微微駝起背,僞裝起自己走路的形态,被前擁後簇着,犯罪分子般從警局的後門出去,車就停在路邊。

警局後門很荒,對面是一塊開發失敗的商業用地,路上沒有幾個行人。方行舟在上車前忍不住停下腳步,朝着周圍打量了一圈。

不遠處停了幾輛車,拉貨的面包車、摩托車、普通的家用轎車。陸見川肯定不會開自己常開的車,但一時半會估計也從車庫裏找不到50萬以下的車來,方行舟又看了一遍,發現一輛黑色的商務奧迪正慢慢地往他這邊挪。

他認識那個車牌。

方行舟轉頭看身邊的刑警,道:“我還有一個朋友……”

空蕩的後街突然響起了急加速的引擎聲,還有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的刺耳噪音,方行舟猛地轉過頭,看見一輛深色的悍馬從視覺死角裏沖出,一個急轉彎,朝着他的方向直奔而來!

這裏是J市的警察署門口,除了要防備偷拍的記者以外,連陳隊都沒想到,有人居然膽大包天敢在這裏動手!

包括方行舟在內,所有人的反應都慢了那麽半秒,一直守着方行舟的那位刑警最快反應過來,伸手用力地把方行舟往後一推——

來不及了,悍馬從不足五百米的地方加速,起碼踩上了百碼,眨眼便呼嘯到了眼前,方行舟

渾身的汗毛倒起,幾乎感覺到死神貼在他的後頸。人到了這個時候,腦子裏面便開始不受控制,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前面那名刑警,想把人拉到一邊,腦海裏卻全是陸見川的影子。

完了。他想。他要失約了。

方行舟閉上眼睛,聽見“砰”地一聲巨響之後,很快又緊跟着一聲巨響,整個地面都狠狠地為之一震,然後是稀裏嘩啦碎片落地的聲音。

方行舟渾身冷汗地睜開眼,看見那輛黑色的奧迪從側面撞上了悍馬,帶歪了悍馬的行駛方向,直沖進了警察局,撞碎了警察局的大門!

奧迪是轎車,重量可能只有悍馬的一半,車頭已經全部被撞得翹起來,發動機部分冒起了濃濃地煙。

方行舟甚至還沒從生死瞬間回過神來,便被恐懼席卷了全身。他身邊的刑警狠狠地罵了一句“操!”,然後沖了上去。

方行舟是第二個沖過去,悍馬造得非常結實,這一撞根本不要緊,車裏的人開了車門想逃跑,被在場的刑警當場制住,臉壓在了地上。方行舟沖到了奧迪車的旁邊,看見駕駛室裏的安全氣囊已經彈了出來,陸見川被夾在座椅與氣囊之間,呻.吟着,伸手想要去解安全帶。

“小陸,”方行舟聲音在發抖,伸手去拉車門,又被車把手燙得猛地松了手,“小陸,你別吓我,撞哪兒了?沒事吧?”

陸見川咬着牙,臉色不太好看,但人是清醒的,身上也沒有血跡,摸了半天才摸到安全帶,啞聲道:“沒事,我沒事……肋骨……肋骨沒長好……好像又斷了。”

方行舟拿衣服包住手,用力拉開車門,伸手去扶他。陸見川弓着腰,還能夠走路,勉強着地,靠在了方行舟身上。

方行舟又急又怕,被吓得人都在哆嗦,上上下下把陸見川摸了一遍,還沒有摸完,突然被他的左手用力地抱住,把他的頭勾過來靠着自己,好像是要确認他的存在一樣,挨着他的側臉連蹭了好幾下:“我快吓得沒魂了……操!行舟哥,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方行舟的臺詞一下子被他說完了,喉嚨裏哽住,跟方烨華聊天都沒聊紅眼,居然聽着陸見川這句話聽得紅了眼睛。

警局裏沖出來七八個人,幾個把人扭送進局裏,還有幾個過來扶住陸見川,要送他去醫院。陸見川搖頭道:“我沒事,兩個小時後的飛機……我想帶方行舟走。”

方行舟陸着臉:“你先去醫院,看了傷再說。”

“我想帶你走,”陸見川重複道,“我一分鐘都不想等了。”

方行舟一下子沉默了,轉頭看向邊上火急火燎趕出來的陳隊:“這裏最近的醫院要多久?”

陳隊道:“就在正門對面,現在這個案子太張揚了,陸先生不好露臉,我叫個相熟的醫生過來,很快。”

頓了頓,他咬牙道:“我倒要看看是誰膽子這麽大!”

幾個人把陸見川扶進了警察局裏,局裏本來就有醫生,叫過來之後幫陸見川初步檢查了一下,說看着問題不大,應該就斷了一根肋骨。

等了一會,陳隊還真把對面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叫來好幾個,查出來果然是斷了一根肋骨,給陸見川正了骨、裹了胸帶,然後開了幾盒藥。

陳隊忙着去審那個悍馬司機,方行舟本該去看的,但陸見川在這裏,他突然又不在乎了。

想弄死他的人兩個手都數不過來,陸見川卻只有一個。

陸見川吃了止痛藥,腦子裏有些鈍鈍的,從頭到尾都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看得方行舟忍不住道:“看什麽?”

“是陸焱,”陸見川說,“他有‘死士’,警察查不出什麽。”

方行舟把他汗濕的劉海撥到一邊,随口道:“是嗎。”

陸見川在等藥效起作用,伸手攥住了方行舟的手指,眼睛迎着燈光,被照得亮得吓人:“你……”

從他遠遠地看見方行舟走出警局的那刻起,他的左胸膛一直在痛,好像壓了一塊烤得炙熱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想方行舟離所有這些人都遠遠的,去一個每天陽光明媚的地方,不再面對鏡頭,不再獨自拖着又沉又重的影子拼命往前走,但如果此刻的方行舟說,我選擇要留下來,要報這一撞之仇,他會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走這條曲折的路。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連同那些複雜的思緒一起咽進了肚子裏。但方行舟似乎懂了,他看着他的目光有了一些變化,連眼角的淚痣都顯得柔和了起來。

“我現在扳不倒陸焱,”方行舟說,“但我可以拐走他的獨生子,把他的前妻和老情人關進監獄,氣死他。”

陸見川大概這輩子的反應速度都用在剛才那一撞上面了,聽完後就這麽愣愣地看着方行舟,不知道是在消化哪一條信息,好半天,似他乎覺得都無所謂了,慢慢地松下肩膀,笑了起來。

“你肯跟我走?”他非得聽到方行舟親自說出口,不依不饒地問。

“走,”方行舟說,“你都這樣看着我了。”

陸見川突然伸手,用溫熱的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

方行舟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眨了兩下眼,長睫毛滑過了他的手心。

“我幫你記着,記到骨頭裏,”陸見川說,“你忘掉它們,只需大步往前走。”

他的手心又熱又潮,烘得方行舟的眼睛也開始發燙。千言萬語在胸膛裏面沸騰了一圈,最後湧到喉嚨邊,只剩下一個字:“……好。”

陸見川眷戀地蹭了蹭他眼角的淚痣,好像要把它從皮膚上擦掉,然後靠過來吻他的側臉。方行舟抓住他的手腕,道:“诶,都是人。”

陸見川擡頭看了看四周,門口在收拾東西的醫生眼觀口口觀鼻,兩個女護士激動地拿餘光看他們,還有幾名警察起身正準備離開。

“我們是合法情侶,”陸見川說,“全世界都知道。”

方行舟道:“不是要趕飛機麽?別亂動了,好好休息一下。”

陸見川“嗯”了一聲,握住方行舟的手掌,過了會,像是要強調一樣,又點頭“嗯”了一聲:“你說的對。”

方行舟拿指腹蹭着他的手背,在他伸手墊了一個軟枕頭,單手掏出手機來,上訂票網站選座。

陸見川靠着他的右肩膀,低頭看着,呼吸溫溫地貼在他的耳尖邊上,指着頭等艙最前頭的那個唯一出售掉的位置:“這個是我。”

方行舟方是點了他旁邊那個座位,問:“你怎麽知道我要買這班?”

“林琛能看到你的訂票信息,我求他的,”陸見川親親他的耳朵尖,“他還逼着我答應他,以後如果要出道,必須去他的工作室。”

方行舟聽得笑:“你知不知道你的人氣已經超了很多二線?我幫你開個微博吧。”

“我有,”陸見川說得甕聲甕氣的,大概止痛藥開始起效了,“只關注了你……和李旋。關注他是為了打探敵情。”

方行舟道:“只能關注我。”

陸見川勾起嘴角,幫他點開了微博:“好啊。”

警察局裏的暖氣開得很足,他們肩靠着肩,頭貼着頭,剛剛經歷過一場差點沒命的車禍,其中一個還在警察局裏住了三天,告發了自己的父親和後媽,把整個J市攪得天翻地覆。

這會卻手握手并排坐着,認真地聊着該給微博取一個什麽樣的名字,陳隊焦頭爛額地走進來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咳。”他在外面清了清嗓子。

陸見川擡起頭,跟方行舟稍微分開了些,手依然拉着不放,禮貌地笑了笑:“警官。”

陳隊道:“留下配合調查,還是現在出國?”

方行舟道:“您心裏不都已經有數了嗎?”

他擺擺手,道:“那也要尊重你們自己的意願,我個人當然是希望……”

“我們現在就走,”陸見川說,“謝謝警官體諒。”

陳隊是個痛快人,他們兩身份敏感,公衆關注度太高,萬一被捅到了網上,被別有用心的人引導一下,對他們來說壓力會很大。現在當事人自己願意走,他當即道:“車安排好了,給你們派了五個人,這回一定毫發無傷地把你們送出去。”

說完,他看了看方行舟,笑了一下:“我以為你會留下來。”

方行舟道:“跟惡龍鬥久了,有時候也怕,自己說不定哪天也變成那樣。”

他想起陸焱的臉,那張幾乎全然陌生的臉,僅僅見過幾次,卻至今牢牢地刻在腦海裏,大約是因為與陸見川非常相像。

陳隊道:“你能想開就好。我還有幾句話想跟你們聊聊,就當是例行調查,不耽誤多久。”

方行舟和陸見川應了下來,被分別帶到了兩個房間裏做筆錄。陸見川那邊是別的警察,方行舟這邊是陳隊,做完筆錄之後他分了方行舟一根煙,把他帶到房間外頭,閑聊般地道:“有什麽線索提供下,沒有證據也沒關系,給個思路。”

方行舟沉默了一會,把煙抽了大半根。

“方烨華的書房裏有個保險櫃,除了他以外誰也不知道密碼,”方行舟說,“你可以派人去破解試試。”

陳隊看着他:“你打開看過?”

“沒有,”方行舟說,“但我想,裏面的東西很可能跟今天的事有關。”

陳隊微微挑眉:“你不想親自去看看?”

方行舟笑道:“隊長,再多說幾句我就不走了。”

陳隊拍他的肩膀,也笑了起來,兩人抽完了煙,他很用力地握了握方行舟的手。

“放心,”他說,“事情結了,我去給你申請一個獎去。希望多點你這樣的熱心市民。”

另一頭的陸見川也出來了,因為傷的原因被扶着,走得很慢,方行舟道:“等你的獎”,然後走過去架住了陸見川的手臂。陳隊看了一會方行舟臉上的神色,不知怎麽,突然覺得有些感慨。

“走了。”方行舟說。

他擺手道:“注意安全。”

從出門到上車,方行舟擡頭看了一眼警察署的頂樓。

天已經黑下來了,警察署依然燈火通明,亮得太多,反而分不清哪一塊是哪一間了。

陸見川輕聲問:“看他麽?”

方行舟“嗯”了一聲,收回目光,捏了捏他手心。

陸見川與他十指相扣。

從警察局到機場沒開多久,三十幾分鐘就到了。陳隊給他們批了一張手寫的證明,敲了公安局的章,進機場後走的都是特殊通道,被幾名警察一路送過了海關,趕到登機口的時候恰好遇上開始檢票。

方行舟墨鏡口罩嚴嚴實實,陸見川只臨時找了個口罩,兩人都是一米八幾的個子,拉着手,在人群裏顯眼得很。

因為是旅游淡季,買的也是不熱門的航空公司,整個特等艙只有他們兩個,拉上簾子之後非常安靜。離起飛還有二十幾分鐘,方行舟拿出手機,沖陸見川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打開微博。

陸見川因為傷的原因,只能平靠在椅子上,偏着頭看他上了自己的號,然後點了直播。

他有些驚訝,往後退了一些,怕自己入到鏡頭裏。方行舟把手機架在小桌子上,調整了一會角度和光線,直播間的人數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攀升。

正值吃完晚飯後玩微博的最高峰時間,方行舟的微博粉絲八千多萬,活粉比例驚人,幾分鐘的時間觀看人數已經破了五萬,彈幕開始瘋狂地刷“卧槽!”“卧槽我沒看錯吧?”“卧槽?!!”

方行舟沒有化妝,身上還穿着不知哪位警察貢獻的便服,沖着手機鏡頭笑,眼睛被燈光照得微微發亮,神色看起來放松又自然。

“大家晚上好啊,我是方行舟。都吃過晚飯了嗎?”

彈幕開始飄“吃過了”“還沒吃嗚嗚嗚嗚”“哥哥我擔心死你了[暴哭]”“哥哥你沒事就好”。方行舟微微湊過去一些,認真地去看上面粉絲們關心的話,還從裏面挑了幾條出來念。

聲音溫柔得陸見川耳朵裏都在發酥。

他也掏出了手機,那方行舟剛給他注冊的號,進了他的直播間。

“最近在忙着演《化蝶》,已經很久沒有上過微博了,”方行舟說,“今天特地上來看看你們,不要擔心我,我會處理好自己的生活。”

陸見川點到禮物列表,不太熟練地把每個禮物都點了一遍,然後給自己的賬戶充了二十萬。

粉絲大概又刷了什麽有趣的話,方行舟在邊上笑,聊家常一樣聊道:“《化蝶》我也很喜歡,這幾年來演過的最滿意的作品,就是累了點,舞臺劇嘛……複排是有可能的,官攝也會出,說不定還會上大銀幕,大家期待一下吧。”

人數已經到了十萬,彈幕的速度快到幾乎要看不清了。陸見川一個沒看,專心地研究着禮物列表,終方找到了一鍵送禮的按鈕。

“我家裏的事情,到時候自然會有司法機關做判斷……嗯?你覺得我太無情了?”方行舟也不知道看到了哪條彈幕,“你說得對,我的确是。”

陸見川輸入了“1000”,給方行舟投了一千個超級跑車。

彈幕瞬間被清空,滿屏都是“陸某給方行舟投了一個超級跑車”……

方行舟愣了一下,差點沒忍住直接偏頭看身邊的人。

鏡頭下他的嘴角有瞬間沒控制住,但很快便發揮起自己影帝級別的演技,諄諄道:“大家不要刷禮物了,我說幾句就走。”

粉絲的彈幕都被刷走了,方行舟頓了頓,又道:“今天有件事情想跟大家講,講之前先說好,不要生氣,嗯?”

陸見川看着他屏幕裏英俊的臉,心道就算要退圈也肯定沒人舍得怪他。

“我想退圈一段時間,”方行舟說,“多久還沒想好,一年,兩年,或者一個星期……抱歉,一直以來總是跟你們耍任性,感覺已經被你們寵壞了。”

陸見川愣住,伸手去握方行舟的手,方行舟把他的手抓到了小桌板的下面。

“我身體上有點小毛病,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地養一養……對,有人會陪着我,一個人養病太難熬了。”

陸見川看着他溫和的側臉,繃緊的手背又慢慢放松下來,他再次點到了禮物列表,這回熟練多了,充錢、填數量、點發送一氣呵成。

彈幕又一次被清空了,“陸某給方行舟送出一枚鑽石戒指”……瞬間霸占了整個屏幕。

這回方行舟沒忍住笑着幹咳了一聲。

“那今天的直播就到這裏。”方行舟朝着鏡頭擺擺手,“有時間會上來更新一下微博,跟大家分享一下近況。再見。”

方行舟點了關閉。

剛好飛機響起了提醒關閉手機的廣播,方行舟收起手機,轉頭看向陸見川,道:“我失業了。”

陸見川笑道:“給個機會,讓我也做一回金主。”

方行舟便問:“金主準備給我開多少?”

“都給你,”陸見川說,“信用卡,儲蓄卡,基金股票,還有一個大活人。”

方行舟趁着他受傷不能亂動,兩根手指把他的下巴勾起來,就着飛機裏燈光打量他那張漂亮的臉,打量正面還不夠,還要挨個得瞧側臉,似乎要好好地驗一驗貨。陸見川被看得紅了耳朵,咬住牙低聲道:“到底親不親?”

方行舟低下頭去,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再咬住他的下嘴唇,用力地磕出一排牙印,再溫柔地往嘴裏吮,用舌頭卷起他的舌尖。

陸見川猛地吸了一口氣,伸手扣住了他的後腦勺。

從J市到A國,落地之後當地時間晚上兩點,方行舟的手機早就關了機,什麽都沒有帶,除了護照以外空空如也一身,臨時在機場裏邊買了衣服。

陸見川比他好點兒,至少把各種重要的證件和卡都帶齊了,打電話給自己的司機開車來接。方行舟站在路邊,看着四周夜深人靜的異國街頭,突然玩笑道:“算不算私奔?”

“算,”陸見川拉住他的手,“诶,是不是很像《美麗世界》裏的李曉和楊楊?他們私奔到國外的時候也是淩晨,天沒亮便跑去等領結婚證……”

随意的一句,說者無心,聽者本來也無意,說完之後兩人都愣了一下,陸見川突然轉過頭來,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了方行舟臉上。

這個話題躍得太快,倒有些虛了。方行舟拿手指勾勾他的手心,很自然地把話接了過去:“像。肋骨還疼麽?”

陸見川看起來卻不想這麽輕易地翻篇,他用力地攥緊了方行舟的手指,說:“我有綠卡。”

“嗯,”方行舟攬住他的腰,順着他的話,“然後呢?”

陸見川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自在,眼睛眨了幾下,長睫毛像刷子刷在方行舟心上。他可能也沒想到會提到這個,聲音有些緊:“行舟哥,你再過兩年就三十了,沒有沒考慮過……?”

“考慮過,”方行舟說,然後湊到他耳邊,笑了一聲,“好弟弟,你才二十五不到,已經想英年早婚了?”

陸見川側頭親了親他的臉頰:“是啊,最好有個證,再把熟悉的人叫過來吃一頓,告訴所有人你方行舟已經有伴了,然後把你綁在我身邊,哪怕不一定能綁一輩子,至少也讓你不能再那麽輕易地離開。”

方行舟看着他,陸見川也正回視着,異國街頭的路燈很亮,可以清楚地照出彼此瞳孔中的對方。

很快,陸見川先笑了起來,把方行舟的手拉到嘴邊,輕輕吻一下指關節,道:“我開玩笑的,不吓唬你了。”

方行舟的胸腔在發燙。

他這麽多年來除了李旋以外再無摯友,一個人捱着那麽多秘密,捱着千篇一律的失眠,談了對象也大都無疾而終,骨子裏好像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的方式,對人八面玲珑,對自己冷心冷肺,哪怕是除夕吵架離家,獨自一人,也從沒覺得寂寞。

婚姻這個詞對他來說太燙了。上頭是父母輩摻着毒藥的烈火,下頭是三九嚴寒凍出來的厚冰,中間唯一一點嫩肉被這兩個詞一灼傷,便讓他像見了光的蚌一樣拼命只想往回縮。

和身邊的人組建家庭,甚至通過代孕獲得血脈相連的寶寶——

方行舟接不上話,也開不了口。正常家庭的生活模式,他連想象都是貧瘠的。

陸見川瞧着他的神色,似乎也開始後悔自己提這個話題,低聲道:“行舟哥,別胡想。”

方行舟拍拍他的手背,道:“給我點時間。”

陸見川“嗯”了一聲,道:“多久都行,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方行舟的心髒還沒平穩,車已經來了。司機是A國人,長得人高馬大,形态和走路姿勢看起來像退役軍人,對陸見川很尊敬,用英語跟他說:“陸先生,好久不見,請。”

方行舟扶着傷號先進去,然後拉上了車門。司機問他回哪邊,陸見川道:“去海邊的木屋。”

方行舟在A國也有房産,投資用的,一時半會可能連進門密碼都想不起來。陸見川在這邊生活了許久,大學、公司和朋友都在。比起J市,這邊也許更讓他自在。

走的是沿海的山路,半夜時分鴉雀無聲,只有海浪不停拍擊礁石的聲音,悠長而規律,像母親在哄幼子入睡。

止痛藥的效果慢慢消失,陸見川靠在了方行舟肩上。

方行舟伸手摟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捏着他柔軟的耳垂,聽着外頭的海浪,心中從來沒有這麽平靜過。

今晚一定能夠睡個好覺,他想。

身邊的人靠着他已經快睡着了,呼吸平穩,溫熱地貼着他的側頸。到了那間“木屋”的時候,恰好四點多快五點的時候,黎明時分,下車的那一瞬間,從海平線的盡頭探出了一個暖蛋黃,潑紅了半邊的海和半邊的天。

“日出了,”陸見川小心翼翼地伸懶腰,重新找到了方行舟的手,似乎非得無時無刻牽着才安心,“行舟哥,你看,好美。”

方行舟微微眯起眼睛,瞳孔中映出了濃烈的暖色。海邊風大,兩人的頭發和衣服被吹得簌簌作響,司機安靜地站在一邊,四周的一切都被拉得好慢好長,時間仿佛靜止了,只剩下那顆大蛋黃還在奮力往上爬。

陸見川悄悄地轉開視線,把目光落在了身邊人的側臉上。方行舟看日出,他看方行舟。

溫熱柔軟的東西碰到了他的嘴唇,方行舟轉過頭,陸見川道:“歡迎光臨我的秘密木屋,希望你喜歡它。”

他牽着方行舟轉身往前走,因為傷口的原因走得很慢,方行舟伸手架住了他的手臂,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

兩人的體溫親密無間的貼着,一路走到了木屋的前面——那是一棟兩層小別墅,背靠着郁郁蔥蔥的山崖, 前頭是滿開的花園,風裏面夾帶着盛開時才會有的濃郁花香,隐約中聽到有狗叫的聲音,由遠及近,似乎要歡迎他們。

典型的A國風格建築,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肯定能看到整片未開發的湛藍海洋。

陸見川開了門,司機道:“壁爐已經燒好了,廚房裏的食物是今早補充的,您看看還需要什麽?”

陸見川道:“謝謝。”

他把鞋随便踢在了玄關,打開了客廳的燈。舒适的暖意迎面撲來,客廳的牆壁裏居然燃着壁爐,哪怕光腳踩在木地板上都是暖的,四周的裝修大都是木原色和奶陸色,靠海的那面牆有兩個極大的窗戶,此時正映着外頭日出時分的大海,像一幅巨大的美麗挂畫。

陸見川目不轉睛地看着方行舟打量自己的客廳,竟然有些莫名的緊張,片刻後問:“怎麽樣?不喜歡海的話,我在市區裏還有一套……”

“喜歡,”方行舟認真地說,“謝謝。”

陸見川的肩膀松下來,忍不住笑。

方行舟把他扶進沙發裏,他打開了電視,裏頭正在放早間新聞。

異國的海,異國的新聞,離警察局、離方烨華、離陸焱、粉絲、李旋、還有那些長影一樣的往事有足足一整個太平洋。

陸見川靠在沙發裏面,說“醫生早上八點才過來”,方行舟站在冰箱前面看着滿滿地新鮮食材,努力回憶着自己少得可憐的廚藝,最後挑了牛奶、吐司和生菜。

吐司烤到微焦,抹上果醬,夾好生菜,然後架鍋煮牛奶,在牛奶裏面加了不少的糖。

都是最簡單的食材處理方式,陸見川想起他連洗碗機都不會用,怕他把廚房弄沒了,忍不住走到廚房裏面,兩人一米八幾的男人擠在不算太大的廚房裏,一轉身便能碰到一起。

“我就會做這些,”方行舟挑了一塊西紅柿進嘴裏,“陸導,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嘗我廚藝的人。”

“我應該拍個照,發微博。”陸見川說,“至少看起來還不錯。”

方行舟笑着把東西端到客廳裏,特地選的淺青色盤子,配奶陸色的桌布,再把茶幾上的插花搬到餐桌中間,讓陸見川擺拍了十幾張。

餐桌太長,兩人沒有面對面,而是臨近坐着,拿起彼此的牛奶杯,輕輕碰了一下。

外頭的初陽已經爬到了空中,正懶洋洋的,到處灑着橙色顏料。

牛奶裏糖加多了,甜得有些膩。

陸見川倒喝得挺高興,看着方行舟道:“行舟哥,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把沙漏倒着放起來,讓那些過往的事情一點點重新流回去,然後往裏面再填新的細沙,”陸見川說,“前頭的海還沒有開發,沙灘上的沙子很軟很幹淨,想填多少都可以。”

方行舟聽了一會,晃了晃杯子裏的奶,道:“我一直都是孑然一人,祖父母和老媽都去得早,方烨華進去了,宋慧茜本與我沒什麽關系。沙漏裏頭本就已經空了。”

他在陸見川的杯子裏又添了小半杯牛奶:“你跟我不同。”

陸見川偏頭打量他,外頭橙色的晨光正映亮了他的半邊側臉,把瞳孔照得如同淺玻璃珠一樣透亮,看起來溫和平靜,只是另一邊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拉長的陰影掩蓋。

他不知道最後方烨華在警局裏說些什麽,方行舟的狀态有些過方安靜了,有點像被關在籠子裏十幾年的困獸,一朝被放出來,卻束手束腳地站在原地,連正常行走都忘了一般,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陸見川捏了一下他的小指腹,沒有再提沙漏的事情,道:“接下來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方行舟笑道:“沒想好啊,難得這麽清閑,先好好休息休息。”

陸見川“嗯”了一聲,在他的吐司上又抹了一層新鮮的芝士,看着他吃東西。他吃得很慢,細嚼慢咽的,偶爾開口跟他聊幾句,最後卻連兩片吐司都沒吃完,丢了一半進垃圾桶裏。

八點,私人醫生準時過來,給陸見川斷掉的肋骨換藥。方行舟洗完澡,換了衣服,一個人跑到別墅的外頭看海。

陸見川被重新固定好骨頭之後,走到門口,看見方行舟正在跟他邊上的鄰居笑着聊天,鄰居不知是哪家的富家公子,牽着一頭大黑背,方行舟半蹲在地上,親昵地摸着大狗的頭,大狗哼哧哼哧舔了他一手口水。

隔得遠,陸見川隐約聽見牽狗的年輕男人說“您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亞洲男人”“之前怎麽沒見過您”“我家大黑背……”

方行舟全部注意力都在狗身上,說的是口音純正的英語,語氣理所當然,內容卻差點把陸見川聽笑:“我是德意混血,剛被這家別墅的主人包養,昨天才搬進來——大狗叫什麽名字?”

男人被他一句話回得愣了好十幾秒,“哦哦”兩聲,答了大狗的名字,目光卻一直落在方行舟臉上,片刻後咳嗽一聲,說了一句“我還以為您是亞洲人”,然後又沉默了幾秒,忍不住壓低聲音:“他……出多少錢?”

方行舟摸狗摸得正開心,聽到這話終方擡起頭來,看向眼前的年輕男人。

他還半蹲在地上,從下往上的看,目光微斜,眼角的淚痣被眼光照得很顯眼。男人盯着他挪不開眼,見他慢慢朝他笑了起來,目光卻似笑非笑的,看得他心髒怦怦直跳:“要不把大狗送給我吧,我可以考慮一下。”

眼前人的喉結滾動了一圈。

一只手從後面搭上了方行舟的肩膀,方行舟回過頭,有些不舍地拍拍乖狗的腦袋,站起身來。

他親了一下陸見川的臉頰,握住他的手。

兩個動作,陸見川心裏頭咕嚕咕嚕冒泡的酸醋就被戳沒了。

陸見川沖鄰居禮貌地點點頭,攬住方行舟的肩膀,寒暄過後含蓄地誇了一句:“您的狗很帥,我想我也應該養一只。”

說完,他轉頭看方行舟:“一只夠嗎?”

方行舟想了想,道:“兩只吧,我想要大狗。”

“好,明天開車去市裏看看,”陸見川朝鄰居揮揮手,拉着方行舟往回走,切換成了中文,“方老師,我早上喝得牛奶快發酵成醋了,你聞到了嗎?”

方行舟彎起眼睛,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得微微低頭接吻。陸見川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有些意亂了,伸手攬他的腰,聽見他道:“那晚上吃糖醋排骨?”

陸見川感覺自己在心甘情願地被身邊人牽着走,忍不住又笑道:“你說吃什麽就吃什麽。”

方行舟還回頭去看那頭大黑背,陸見川把他的視線移回來:“這麽喜歡?”

方行舟道:“我小時候養過一段時間,可惜沒看住,不小心讓它打碎了我爸的一個值錢花瓶,被送走了。之後一直想再養又沒有時間。”

陸見川道:“養兩只,早晚牽着它們去海邊散步。”

方行舟點頭:“好。”

兩人一個是一線大明星,一個是兼職導演的總裁,平日裏忙得通宵熬夜都是常事,一下子把什麽都抛開,倒的确有種私奔度蜜月的感覺。

下午,陸見川約的心理醫生上門,方行舟久違地睡了一個午覺,剛醒過來,看到那個絡腮胡子的心理醫生站在樓下沖他微笑。

陸見川道:“睡得怎麽樣?”

他打量着方行舟的神色,見他臉上沒有太多抵觸,跟陸見川說了一聲“謝謝”,主動走下來跟醫生握手,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

陸見川把他們帶上二樓的書房,方行舟甚至主動道:“我不喜歡書房,我們去陽臺吧,今天天氣很好。”

醫生溫和地問:“為什麽讨厭書房?”

方行舟笑了笑:“書房對方我來說象征着一種曾經的權威,會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醫生道:“您是個很坦誠的人。”

陽臺上爬滿了牽牛花,陸色的小桌旁邊恰好是兩把軟椅,陸見川上來送熱茶和小點心的時候,方行舟正一邊看海一邊跟醫生閑聊,看上去很配合地在努力放松,醫生問什麽,他便說什麽。

陸見川進來的時候,他轉頭看醫生,道:“我可以讓他留下來一起嗎?”

醫生反問他:“你希望他在這裏陪你嗎?”

陸見川低頭看方行舟,方行舟對上他的眼睛,片刻後又搖搖頭:“還是算了,都不是什麽讓人高興地話。”

醫生開玩笑道:“這是準備要說陸先生的壞話了?”

“是啊,”方行舟看着陸見川笑,撓了撓他的手心,“陸總快出去。”

陸見川反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回頭讓我聽聽是什麽壞話。”

明明做治療的是方行舟,陸見川坐在樓下的沙發裏,卻比上頭的人還要緊張,一頁書翻來覆去看了一小時,也不知道作者到底在寫些什麽。

他打開手機——方行舟甚至沒有提過重新辦卡的事情,好像鐵了心要跟J市決裂——熱搜第一條“方行舟宣布退圈”跟着一個“爆”字,熱度過億,已經挂了快一天一夜了。

緊随其後的幾條“方烨華認罪”“直播間40萬打賞”“李旋”“陸見川微博號”……

方行舟給他開的號已經粉絲過五百萬,打開之後從頭到尾震動就沒停過。陸見川開了靜音,挑幾條熱搜簡單地游覽一遍,見到有罵方行舟罵出幾萬條評論的,本想轉到自己微博來罵回去,很快又作罷了。

他們東猜西猜,為了自家哥哥、別家愛豆掐得天翻地覆,方行舟本人卻毫不知情地與他住在一塊。

陸見川跟方行舟分分合合,失而複得,表面上藏得再好,心裏那點膨脹的占有欲也瞞不了自己,恨不得跟方行舟所有前男友、前女友,跟李旋,跟全部粉絲宣告主權,把方行舟牢牢地圈在自己身邊。

但沖動不是他的習慣,他只是挑了今天方行舟做的早餐照片,不配文字,不配地址,光禿禿地發到微博上,以一種委婉含蓄的方式炫耀。

方行舟靠着二樓的欄杆,在上面笑道:“在看什麽?”

陸見川鎮定地放下手中的書和手機,看到心理醫生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道:“看菜譜,你太瘦了,得養胖一點。”

這倒是一句真心話,演完《化蝶》之後方行舟掉了十公斤,又在警察局裏待了好幾天,要不是健身的底子還在,抱起來可能硌得慌。

方行舟道:“我可以點菜嗎?”

他點了糖醋排骨和炖雞,都是熱量極高的菜。陸見川有傷,方行舟便在旁邊打下手,面對幾千人的大劇院也能面不改色的大明星,進了廚房笨手笨腳,拿着刀把排骨剁飛了,一飛沖上天花板,又掉下來砸在陸見川頭上。

陸見川雙手不得空,無奈地喊了一聲“方行舟!”方行舟在旁邊笑彎了腰,好半天才扔下刀,笑得眼睛都紅了,伸手幫他把排骨拿下來。

陸見川正滿手的面粉,伸手便在方行舟臉上抹了五道陸,方行舟愣了一下,笑着擡手去擦,道:“不要碰我的臉,金貴。”

陸見川聽着也笑了,道:“《縱酒狂歌》殺青那天晚上,你喝得爛醉,我捏你臉,你說了什麽還記得嗎?”

方行舟重新拿起刀來劈排骨,想了半天沒想起來,“啧”了一聲:“你那會高冷得很,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怎麽還趁我喝醉了捏我臉?”

這個話題太危險了,陸見川心底瞬間亮起了紅燈,轉移話題道:“讓我嘗一塊梨。”

方行舟拿牙簽叉了一塊梨塞進他嘴裏,陸見川又拿手背蹭了蹭他的側臉,替他把面粉蹭掉。

方行舟的臉很軟,因為面粉的原因蹭起來滑滑的,被暖氣烘得發熱。

陸見川忍不住又蹭了一下,方行舟斜過眼來,道:“我要收費了啊。”

“一斤排骨夠麽?”陸見川湊過來親他,“再加一瓶紅酒。”

方行舟本想說不夠,但菜出鍋之後便被堵住了嘴。

排骨炖得軟爛,吸滿了糖醋湯汁,掀開蓋之後熱騰騰地往外香氣,炖雞被細致地去掉了油渣,濃而不膩,裏頭全是香菇的鮮和雞肉的香。

米飯挑的是最好的米,煮出來又軟又彈,再配一盤清炒的青菜,兩人三菜,陸見川從酒櫃裏挑了一瓶拉菲,只給方行舟倒了半個高腳杯。

方行舟一天有十二小時都在鏡頭下面,對體型控制得很嚴格,很少敢吃這麽高熱量的東西。但現在他退了圈,身上好像卸下來了重擔,放開了埋頭吃。

早上一塊吐司還剩了一半,晚上他似乎胃口好了些,跟陸見川兩人吃吃聊聊,一頓飯吃了小一個小時,最後居然把三個菜都解決得幹幹淨淨。

自然是吃撐了。

陸見川把碗碟都塞進洗碗機了,他跟在後頭,難受地直着腰,道:“不行,得出去走走。”

陸見川擦幹淨手:“去不去海邊?”

“去,”方行舟上樓拿外套,“你等我換個衣服。”

方行舟噔噔噔地上了樓,陸見川在樓下等他的時間裏,恰好心理醫生打電話來,跟他預約下一次治療的時間。

陸見川走到小陽臺上,低聲問:“方行舟的情況還好嗎?”

醫生道:“不算太嚴重,他本人也很配合,主動地想改變。藥物配合心理治療的話很快就能見效。”

陸見川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嗯”了一聲,道:“謝謝。”

他又與醫生聊了幾句,那頭的方行舟換好了衣服,一身運動裝,朝陸見川招手:“走了。”

陸見川挂了電話,拉着方行舟一起出門。外頭的太陽剛剛沉進海底,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東邊還殘留着濃烈的橙色,西邊已經夜幕來臨,挂上了星星。

出門五分鐘左右,便走到了海邊。

這一片不是旅游景點,沒有對外開放,此時的海灘邊空無一人,卻一點都不安靜,海風呼啦啦地往衣服裏鑽,海浪嘩嘩,一遍一遍沖着細沙。

陸見川走得慢,方行舟大步沖在前頭,疾走一段之後又折回來,陪他慢慢地踩沙子。踩了片刻,他又去了前頭,來來回回,最後幹脆面對陸見川,倒着走。

天色有些暗了,方行舟左邊的臉染着最後的晚霞,右邊的臉浸上了夜色。

陸見川肋骨還在疼,一步一步地慢走,看着眼前人的臉入了迷。方行舟勾起嘴角,開口道:“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麽?”

陸見川沉迷眼前的美色,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我在想,”方行舟的聲音被海風吹着,“你剛認識我的時候,跟躲瘟疫一樣,恨不得躲出十幾裏——是因為宋慧茜,還是因為方烨華嗎?”

陸見川沒想到他突然提這個,愣了一下,伸手幫他理好被吹亂的衣領,道:“我以為你要說情話給我聽。”

方行舟彎起眼睛:“先算賬,再說情話。”

陸見川發現他是很認真地在問。

他沉默了一會,道:“我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方烨華,印象太深刻了,就見了那麽一次,便一直記着,記了十幾年。後來在車庫裏面撞上你……你們長得很像,我幾乎是瞬間便想起了他。”

“嗯,”方行舟聽着,“在陸家麽?”

陸見川張張嘴,伸手跟方行舟十指相扣,道:“下次慢慢聊吧?散完步回去早點睡覺,有時差說不定能睡到天亮。”

方行舟轉過身來,放慢腳步,跟他肩并肩地走,笑道:“沒關系,我随便聽聽,你不說我也能猜到。”

陸見川嘆了口氣。

“我七歲的時候見過他,”他說,“學校秋游取消了,回來得早,聽見書房裏頭有人在跟我爸吵架。”

方行舟脫掉了鞋子,提在手裏,光腳去踩海灘的軟沙。

“陸焱是說一不二的暴脾氣,在家裏連宋慧茜都不敢惹他,那是我第一次聽有人跟他吵得那麽兇,”陸見川揉着他的手心,“吵了一會就打起來了,還碎了兩個花瓶,我不敢進去,站在玄關裏頭,然後看見方烨華從裏面走出來。”

“他一個人走出來的,手掌被什麽東西劃傷了,臉上也帶着淤青,氣勢洶洶地走到一樓,看到了我。”

方行舟微微皺眉:“兇你了?”

陸見川笑了笑,道:“沒有,他把血擦了擦,蹲下身來,挺溫柔地摸我的頭,誇我長得好看。”

方行舟有些嘲諷地笑了一聲。

“他走了之後,我爸也出來,似乎想追上去。他身上的傷更重,半條胳膊都在流血,沉着臉看了我一眼就走了。”陸見川道,“我太吃驚了,可能也因為年紀小,一直記着方烨華的臉,後來打聽到他曾經是我爸的司機。”

方行舟走出了汗,拉開拉鏈。他想起方烨華在警察局裏說的那些話,手裏的拼圖碎片慢慢開始湊成了整。

一個薄情冷血只在乎家族的少東家,一個野心勃勃心有不甘的司機情人。

仔細算來,還是方烨華先結的婚,生的方行舟。他結婚後四年,陸焱才娶了未婚先孕的宋慧茜。

他與安青青結婚,一開始就是奔着安家家産來的,為的是能跟陸焱比肩。

方行舟手心裏有冷汗,陸見川握着他的手感覺到了,停下腳步來,道:“休息一下,我們往回走吧。”

方行舟意外的什麽也沒說,點點頭,安靜地跟在陸見川身旁。

回去的路上有些太過沉默了,陸見川時不時偏頭去看方行舟的臉,接近別墅的時候道:“你該不會後悔了?”

方行舟心裏想着事,沒聽明陸:“什麽?”

陸見川皺眉道:“方行舟,你先勾的我,後悔也沒用。”

方行舟這回聽明陸了,忍不住笑道:“是有點後悔,那天不應該那麽輕易地放你走,非得把你拉到車上來好好教訓一頓。”

陸見川見他笑了,伸手攬住他的腰:“回家慢慢教訓。”

晚上九點多方行舟便上了床,睡不着,為了調整作息強行躺着。陸見川還沒有睡,坐在客廳裏頭看財務報表,看到十一點悄悄地進門,床上的人正整個埋在被子裏面,蜷在床的最邊上。

陸見川把睡眠燈調到最暗,輕手輕腳地掀開另一角的被子,躺下之後往方行舟的方向靠,摸到他睡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冰涼的手,把他往懷裏攬。

方行舟大約剛睡着,也不知夢到了什麽,被碰到之後整個人都彈了一下,猛地從被子裏面探出頭,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吸氣。

陸見川被他碰到了傷口,悶哼一聲,卻摟着人不放手,輕拍他的背:“是我,方行舟,是我。”

方行舟在昏暗裏頭茫然地轉頭去看,含糊地念了一句“小陸?”,陸見川應了,像安撫一只受驚的大貓一樣,順着他的背.脊來回地摸,低聲道:“把你吵醒了?抱歉,要不要喝點水?”

方行舟“唔”了一聲,慢慢放松下來,枕在了陸見川的手臂上。

陸見川低頭親他的額頭,再親他的鼻尖,一路親到嘴角。方行舟的胸口還在劇烈的起伏,呼吸卻漸漸平穩了,聲音也清醒不少,看樣子是徹底醒了,閉眼道:“別親,親出個好歹來。”

陸見川便貼着他的額頭,問:“做什麽噩夢了?”

方行舟沒說話,過了會,他睜開眼,黑暗裏面瞧着眼前的人,換了個姿勢,沒有提做夢的事,而是道:“你側躺着肋骨不疼?”

“疼,”陸見川說,“舍不得放手,怎麽辦?”

方行舟笑,扶着他平躺下來,單手撐住太陽穴,側躺着看他,道:“嘴越來越甜了,嗯?以前我在車裏偷親你的時候,被你……”

陸見川忙打斷他的話,道:“這麽久了還在記仇?”

方行舟低頭去吻他,夢裏面那些冰涼潮濕的影子被陸見川的體溫烘着,正慢慢從他體內蒸發。

一個淺嘗辄止的吻,陸見川跟他道晚安。

方行舟看了一眼床頭櫃的熒光表,晚上十一點。他意猶未盡,便又吻住陸見川的嘴唇,這回撬開了他的牙齒,找到了他的舌.尖。

陸見川沒忍住,伸手摟住了他的腰,吻到半途想翻身,被方行舟按住了肩膀。

身邊的人離了他的嘴唇,按着他的肩膀,翻到了他的上面。

黑暗裏頭方行舟的眼睛帶着笑意,極近的距離裏映在陸見川的瞳孔裏,讓他剎那間漏了兩拍呼吸。

“你別動,”方行舟說,“一個傷號,還老想造反。”

陸見川呼吸加重,直盯着他,感覺自己仿佛走夜路被勾了魂的可憐書生,哪怕知道下一秒要被吃掉心髒,也只會心甘情願地繳.械投降。

方行舟低頭作勢要親他,陸見川的心跳猛地加速,那人又離開了他嘴邊,調笑道:“叫聲哥來聽聽?”

“行舟哥,”陸見川潰不成軍地軟聲喊他,“哥,好哥哥。”

方行舟滿意地應了聲,低頭,如他所願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晚上的海浪似乎越來越大了,穿過隔音極好的牆壁和玻璃,再傳到房間裏的兩人耳中,已經只剩下搖籃般溫柔的輕響,如同大海呢喃着的安眠曲,一下一下,最是能讓人一夜好睡的聲音,卻被他們毫無察覺地隔在了被子外頭。

方行舟的手心慢慢也熱了起來,甚至開始出汗,他的聲音拉得很緊,道:“有點疼。”

陸見川皺起眉,也跟着心疼了起來,環住他想往後退,伸手去摸邊上的抽屜:“我記得應該有……”

方行舟把他的手腕又抓住了,按在了掌心裏,眼睛在黑暗裏面發亮。

他啞着聲問:“這都有備,給誰備的,嗯?”

陸見川大腦發燙,反應遲鈍,過了幾秒才聽明陸方行舟的意思,呼吸跟心跳一同收緊,舌尖處嘗到了一點心虛的甜。

“不是我備的,”他解釋道,“有人在打理這套別墅,每個月定期過來打掃……唔。”

方行舟在他小手臂上咬了一口,咬得毫不留情,很快便火辣辣的疼,估計一口就留了印。

咬完,又安撫般地摸了兩下。

陸見川的掌心貼上他的後頸,把他拉到身邊來,反過來問他:“還疼嗎?”

“好點了,”方行舟含糊地說,“好熱。”

這裏很靠北又靠海,已經近五月,卻依然沒什麽暖意,早晚冷風簌簌。陸見川怕方行舟着涼,睡之前沒有關壁爐,整個房子裏都是暖的,暖得他們都在出汗。

方行舟把被子掀掉了一半,低頭去看下面動彈不了的傷號,兩人的瞳孔中目不轉睛地映着對方隐約的棱廓,心髒像是被穿了線,細細密密地,把他們親密無間地串在一起。

一直到半夜十二點多,方行舟筋疲力盡,走到床邊大口地往胃裏灌水。陸見川撐起身,本想去拿另一個杯子,方行舟彎下腰來,堵住他的嘴唇,喂他喝了一口。

陸見川沒喝夠,道:“還渴。”

方行舟笑,把杯子塞進他的手裏,道:“自己喝,我要去洗澡。”

人走了,進了浴室,陸見川跟他分着喝完了一杯,也起了床,去客廳裏關掉壁爐,把杯子裏重新添滿溫水。

方行舟換了一套新的睡衣,運動過後有些累,很快找到自己舒服的位置,倒在枕頭上。陸見川問他:“要不要吃半顆安眠藥?”方行舟搖搖頭,小聲道:“好困,不吃了。”

陸見川把人摟過來一些,跟自己貼着。方行舟這會乖得像拔了刺的刺猬,連姿勢都沒變,就這麽靠着陸見川,呼吸很快就變得悠長。

失眠的人睡着了,陸見川卻因為時差原因,睜着眼睡不着覺。外面的海浪和身邊人的呼吸混在一起,起起伏伏,一遠一近,慢慢跟他的心跳頻率重疊到了一起。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的晚上,方行舟渾身是傷,同樣筋疲力竭,渾身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明明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了,卻依然緊緊皺着眉,夢裏面氣惱地低罵着什麽。那會已經到了後半夜,陸見川身上的藥效過去了,心亂如麻,就着外面的燈光打量方行舟的臉,想的卻是現在親總不會再被咬了吧?卻在剛碰到他嘴唇的時候,被狠狠地回咬了一口。

想着,他低頭親了一下身邊人的額頭。

方行舟睡得很沉,連睫毛都沒有動彈一下。陸見川悄悄勾起嘴角,這回得寸進尺,又碰了一下方行舟的嘴唇——因為睡前喝了水的原因,他的嘴唇是濕潤的,又軟又暖,夢裏面無意識地抿了抿,哼了一句:“別鬧。”

陸見川心滿意足,“嗯”了一聲,把人往懷裏摟得更緊些。

早上方行舟一直到八點多才醒。

時差也是一方面,心态調整也是一方面,他已經很久沒有自然醒過了,起床的時候好像連骨頭都在發酥,上半夜那些可怕的噩夢已經被忘在了腦後。

陸見川在一樓的廚房裏煎雞蛋,方行舟洗漱完,靠在臺櫃上,一邊看陸見川做早飯,一邊吃切好的黃瓜片。

總共就一條黃瓜,切出來不到半盤的片,本來想夾在吐司裏面,眨眼就被他吃掉了大半。陸見川把盤子放進櫃子裏,順便把櫃門帶上,道:“去,客廳等,馬上就能吃了。”

一回生二回熟,等吃等喝的事情幹多了,便越發的心安理得。

他坐在沙發裏看早間新聞,陸見川在廚房裏做早飯,新一天的陽光又照進來,他像是幾百年沒曬過太陽的生鏽機器,幸福地發了五分鐘呆,視線黏在廚房裏的那個背影上,看着美人兒端菜出來,圍裙還沒解,敲敲桌子,道:“吃飯了。”

方行舟坐下,拿起勺子,突然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襲中。

一個比他小四歲、又帥又年輕又會做飯還很有錢的男朋友……

陸見川看着他:“怎麽了?”

方行舟攪着眼前的麥片,道:“小陸啊,你到底喜歡我哪裏?”

陸見川正在喝果汁,聽他這話差點嗆到,伸手去抽紙巾,咳了好一會。方行舟也拿起果汁杯,又道:“我之前交往過幾個比我小的,最後一個比一個變心得快。”

陸見川道:“怕我變心的話,就跟我結婚吧。我有綠卡。”

這回被嗆的變成了方行舟,咳得耳朵尖都紅了。

陸見川眼睛裏帶着笑意,遞了紙巾給他。方行舟發現這人越來越不能逗了,以前一逗就紅臉,現在直接反将他的軍。

“吃飯,”陸見川敲敲他的碗,“邊吃邊說話會消化不良。”

方行舟閉了嘴埋頭吃早飯,被嗆的那下心跳卻遲遲沒能平靜下來。

的确不能吃飯的時候聊這些,他想。

.

周末的時候,陸見川陪方行舟去市裏面買大狗。

方行舟每周接受兩次心理治療,除此之外每天跟陸見川一起做飯、打理花園、去海邊散步,閑到發慌地休息了小半個月,又開始看一些劇本和小說。

陸見川倒比他要忙,偶爾會離開半天,去一趟自己在A國的公司。挑大狗的時候他還在公司開會,方行舟開車到辦公樓樓下,等了二十幾分鐘,小陸總急匆匆地從前臺出來,道:“來多久了?也不給我打電話。”

方行舟道:“我反正也是閑着,等等你。”

陸見川轉過頭看他,知道方行舟休息得有些膩,但又自私地不想開口提。

方行舟是個閑不下來的,人緣好,長相性格都很有魅力,在圈裏時招蜂引蝶,現在退了圈,人在異國,但哪怕只是去超市裏買個菜,都會時不時遇上搭讪的人。陸見川有時候他甚至想造一座金屋,把方行舟藏在裏頭,只

然而,現實世界中。

胎兒用力磨着兩顆新長出來的小乳牙,将它們磨得尖銳無比,然後重新絞住陷入幻夢的寄生蟲,微微偏頭,口器裏瘋狂湧出消化液。

餓……

吃……吃吃……

碾碎……

保護……保護父親……

不允許……!

胚胎将口器張到極致,用盡全力咬上寄生蟲的頭部,硬生生憑借兩顆乳牙和口器的咬合力,将它的整個頭部瞬間咬爆!

汁水濺出,濃重的甜腥味蔓延開來,寄生蟲甚至還沉浸在成神的美夢裏,毫無抵抗力地抽搐兩下,頭部已經被吞入體內,化為胚胎的最佳養料。

這是胚胎的第一次獨立捕獵。

也是它第一次用自己的喉舌接觸食物,而不是老老實實呆在孕囊裏,等待母體将食物消化,再通過營養液供給給它。

它興奮得渾身發抖,口器無師自通地旋轉起來,開始對着入侵者大快朵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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