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蛋膜

第 64 章   蛋膜

咔嚓咔嚓。

咕嚕咕嚕。

撕咬,咀嚼,吞咽……是所有獸類的本能。

因為牙齒的缺失,進食的過程略顯費勁,但并不影響它釋放天性。

營養液裏慢慢漂浮起綠色的血液和碎肉,不太會咀嚼的胚胎邊吃邊漏,又饞又着急,死死摟着寄生蟲的屍體,用兩顆牙一點點兇狠地磨,往胃裏攝入能量。

寄生蟲的皮意外堅韌,咬起來很是費勁,但只要突破最外面的防線,裏面的肉質簡直是最佳的嬰兒輔食,柔軟,多汁,充斥着細細密密的神經元,營養豐富,帶着淡淡的海洋的味道,甜而不膩,鮮而不腥,清爽可口,可以極大的滋補胚胎的神經系統。

而且,沒有了母體的能量傳遞,這樣豐富的養料直達胚胎體內,讓它開始飛速發育。

孕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大到讓陸見川已經無法再變回人類形态。

在解決了惡心的寄生蟲之後,他不得不面對第二件麻煩事——

寶寶過早接觸了蘊含污染的食物。

“阿江,”方行舟突然開口。

李旋停下話頭,望向他。

方行舟問:“你知道為什麽我這麽多年都沒有發現嗎?”

李旋:“……”

“因為我從來就沒懷疑過你,”方行舟說,“你永遠在我的陸名單之內,哪怕覺得有奇怪的地方,潛意識裏也會把你摘出來。你曾經是我最信任的人,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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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透過後視鏡,有些緊張地注視着後排的兩名乘客。

李旋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他低聲道:“我不想要你作為朋友的信任。”

方行舟道:“所以另可把鏡子打碎了,指望再重新拼起來,拼成自己想要的形狀?”

他頓了頓,重新靠回了車門上,皺着眉頭,閉上眼睛,呢喃般地說:“很多東西碎了就再拼不起來了。”

不,李旋想,你只是把破鏡重圓的機會給了陸見川。

因為從一開始方行舟喜歡人的便是陸見川。

真不公平。他花盡八年時間謀劃的事情,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得到。

李旋靠進座椅裏,舌根發苦,像是被塞進了一塊巨大的黃蓮,堵得他發不出聲音來。

他一直不确定方行舟是不是真的已經知道了,因為以他對方行舟的理解,這麽沉痛的背叛,會讓他不擇手段地把一切讨回來。

他從八年前起便在腦中做設想。方行舟大概會把所有公司的控股權都奪走,或者直接公開與他斷絕關系,或者當面憤怒地跟他對峙……又或者更直接一點地把他綁起來打一頓。

但方行舟什麽都沒做,公司那邊只是撤資,其餘時候時候只是态度冷些,甚至都沒有主動來找他質問。

李旋所有自虐般的設想都落空了,好像一腳踩進了懸崖裏頭,墜了快一個月都沒墜到底。

他第一次感到茫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車停在酒店門口,他擡頭去看身邊的方行舟,方行舟似乎連最後的臉面都懶得維持,一言不發地開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的最後一場巡演也是,方行舟脖子上帶着明顯的痕跡,毫不避諱地跟化妝師說:“打一點遮瑕,不要讓觀衆看出來。”

劇組裏已經把他跟陸見川複合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一屋子的人都在悄悄看李旋,但誰也不敢說話。

正式演出一切照舊,八年好友的背叛好似都遠遠不夠影響他的狀态,方行舟依然演得百分百投入,該擁吻地擁吻,該牽手的牽手,結束之後陸見川在臺下等他,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全國巡演的最後一站,來得粉絲空前絕後,劇場裏座無空席,劇場外也被人潮團團地圍了起來。

幾千人同時尖叫,方行舟握住陸見川的手,從臺上跳了下去。

一個簡單的動作,觀衆的情緒被挑撥到了極點,甚至比演出時更誇張。方行舟的麥還沒關,他朝着劇場裏的幾千人笑,跟他們說:“謝謝,謝謝你們。”

所有人都在喊他的名字。

方行舟道:“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想好好的休息一下,請大家給我一點私人的時間。”

前排的粉絲尖叫:“跟陸導一起嗎?!”

方行舟找到那個粉絲的位置,看着她,道:“我跟小陸之間,還有些心結,需要慢慢地去解。”

劇場裏一片嘈雜,幾乎要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方行舟偏過頭,看見陸見川正微笑着看着他,很坦誠,像是一種鼓勵。

方行舟道:“不過,我的确在接受他的追求。”

這一句話,幾乎要掀翻整個劇場的屋頂。

“哥哥,接受他吧!”

“在一起!在一起!”

“哥哥要幸福啊!”

“謝謝,”方行舟朝着觀衆在一起鞠躬,“謝謝你們。”

他是最後一個退場的,觀衆的熱情卻遲遲不散,一直到進了休息間裏面,外面應援的聲音還能穿透隔音效果極佳的牆壁。方行舟洗完澡,換好衣服,坐在椅子裏把頭發擦幹,然後喝了些水,甚至吃了兩片面包。

同事們鬧騰騰地說要慶功宴,拉着方行舟問他去不去。方行舟道:“我出去打個電話。”

陸見川似乎想跟上來,方行舟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獨自去了走廊裏頭,撥通了警察局的電話。

外面的觀衆還沒散,嘈雜聲包裹着整個劇場,方行舟卻難得的心平氣和,甚至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如釋重負。

幾秒的等待,電話接通了。

“喂,您好,”方行舟說,“我要投案。”

慶功宴方行舟沒有來。

陸見川找他的助理,助理說:“老板有急事,半個小時前飛回J市了。”他再問出了什麽事情,助理搖頭只道不知道。

沒了主演,慶功宴多少開得有點不夠完整,本來劇本準備要送給方行舟的禮物也沒能送出,氣氛有些淡淡的,大家不到十二點就散場了。

陸見川被灌了酒,呼吸滾燙,站在酒店的露天花園裏面,看見李旋正獨立靠在欄杆邊,低聲打着電話。

他微微皺起眉,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那邊卻匆匆挂了電話,連房間裏的行李也沒有拿,直接走電梯離開了酒店。

陸見川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微信靜悄悄的,方行舟沒有回他的信息。

倒是陸焱,幾分鐘前有一個未接來電,然後在微信上給他發了一行“馬上回J市。”

上一次陸焱給他發微信,是半年前,他跟方行舟鬧緋聞最厲害的時候。

陸見川手腳有些發涼,訂了回J市的機票,直接叫來出租車,朝着機場趕了過去。

.

警察複雜地搖搖頭,他算是體會到了一些,為什麽看起來越美好的東西越帶毒。

方行舟把整個半個J市的政商界全部拖下了水,鬧得天翻地覆,卻只是為了給他的複仇計劃作掩護。

聰明能忍,心狠手辣,卻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我會保護好你,”警察說,“沖着你這股不要命的勁兒。”

方行舟道:“不會。我在警局的這段時間裏,沒人會對我下手。一是證據已經都交出去了,二是殺了我也的确沒什麽用,反而引火上身,三呢,我舉報的那些——還沒有嚴重到要铤而走險去殺人滅口的地步。”

警察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看了看方行舟,沉默了片刻,道:“你總要從局裏出去……”

“是啊,”方行舟笑了笑,“事情過了,出了警察局,總歸是有人要來尋仇的吧。”

警察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那你有什麽打算?還演戲麽?”

方行舟沒有說話,微微低着頭,似乎陷入了沉思。

兩人走到了支隊長的休息室門口,警察放棄了等他的答案,道:“好好休息吧,接下來就是我們的工作了,放心。”

方行舟道了聲“謝謝”。

早上十點,方行舟上了熱搜。

不知道是哪裏的路人爆出來昨夜青鳶集團被查處,放上了警車圍繞IFC的圖片。方行舟演完《化蝶》最後一場後便一直沒消息,粉絲們還算理智,大都持觀望态度,微博下面全是控評為方行舟說話的。

熱搜在微博上挂了不到十幾分鐘,便被撤了。

涉及的利益方太多,熱搜從來沒有撤得這麽快過,都來不及弄明陸是誰先動的手。但紙包不住火,青鳶是娛樂公司,方行舟又是一線明星,到了下午相關的消息如同雨後春筍,開始不停地往外面冒。

壓不下來,便有人開始往方行舟身上潑髒水,試圖轉移視線。還沒到晚上,事情已經變成了方行舟偷稅漏稅,非法經營,被抓進局裏至今沒出來。

全網吵翻了天,粉絲和黑子對罵,不斷冒出來假消息,又不斷的被打假。林琛是知道方行舟計劃的,想用工作室的名義發澄清函,但又怕壞了方行舟的事,一時間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給方行舟打電話。

給方行舟的電話沒打出去,陸見川的電話先打了進來。

林琛居然下意識地大松了口氣,接起電話:“陸導,你有方行舟消息?”

“我沒有。”陸見川說,“他現在被看得非常緊……至少人很安全。”

林琛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陸見川省了鋪墊,直接了斷地說:“陸焱已經召集了公關,準備放棄方家和宋慧茜,你現在就發通函,一口否定這件事,越快越好。”

林琛心頭一跳:“方行舟說不定有自己的安排,他主意大得很,我怕壞他的事。”

陸見川道:“聽我的。”

說完,他似乎非常忙,挂斷了電話。

林琛聽着那頭嘟嘟嘟的聲音,不知為何,居然被那簡單的三個字給打動了。

他轉而給工作室的人打了電話,打到一半又挂掉,幹脆打開電腦,直接自己寫起了通稿。

幾乎是方行舟工作室發出澄清函的同一時間,李旋發了條微博。

微博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張圖片,圖片裏是映着夕陽的草地,草地中間擺了陸漆的長椅,有人坐在椅子裏,頭靠着椅背,半張臉蓋着打開的書,似乎看書看到睡着了。

哪怕是路人都能一眼瞧出來,露出來的半張側臉是方行舟。

李旋給的定位是國外的某個度假小島。

一張照片基本等方證實方行舟沒有在警局裏,而人已經出國,很可能都不知道這個事情。

輿論一下子從關注方行舟有沒有進警局,變成了關注方行舟居然跟李旋在一起?陸見川又在哪裏?方行舟不是說在接受陸見川的追求嗎?這是準備跟李旋私奔,不管家裏的事?

風向轉變如此之快,以至方林琛看着熱搜都有點心驚膽戰。

李旋這招太直接,太狠,半點後路都沒有留。

一旦從哪裏爆出來方行舟在警局的石錘,他拿自己的大號騙了上千萬的網友,如果沒處理好,便是自己事業生涯裏重重的一筆黑料。

但輿論的确壓下來了,網上熱熱鬧鬧一晚上,加上沒有新的料傳出來,幾乎所有人都在聊他們的三角關系,連方家被查都悄悄降了熱度。

當事人方行舟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早上,守着他的警察道:“你跟李旋約好的?”

方行舟愣了一下:“約好什麽?”

警察把照片給他看—— 那哪裏是小島的度假照,是八年前李旋來學校裏接他時拍的。那天是期末考試前夕,方行舟找了一塊偏僻的草地,看藝概看到睡着了,被他拍下來好好地嘲笑了一番。

後來沒過多久,那塊草地被建成了J戲大的新宿舍樓。

八年了,李旋一直留着。

草地不再是草地,方行舟也不再是當年的方行舟,物是人非,只有照片,被加了濾鏡,跨越這麽多年被重新提起,卻依然栩栩如生,好像真的就是昨天拍的。

方行舟盯着那照片,看了好一會。

“怎麽了?”警察問他。

方行舟笑着搖搖頭:“沒什麽,他自己發上去的。我在警局也不能待太久……”

警察道:“李勝強認罪了,昨晚我審的他。他還交了一張十年前收到彙款的單子,一共是二十五萬,轉賬的賬戶是境外的。”

二十五萬買了他祖父母兩條人命,買了他母親短暫的人生。

在警察局住了兩個晚上,方行舟渾身滾燙的血慢慢冷下來,連帶着那些沉澱太多年的執念和恨意一起,好像是被解開了腳上的陳年重枷,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去适應新的重量,茫然地站在原地,連走路都忘了。

警察又道:“下午要交送檢察院,你要不要再見他一面?”

“方烨華呢?”方行舟問。

“還在審,至今沒認,多次說要見你,”他說,“除了李勝強的證詞外,沒有別的證據釘死他。”

方行舟沉默了片刻:“他要見我?”

“你要見?”他反問。

方行舟點了點頭。

刑警私心裏想讓他們見一面,但情況複雜,他有些猶豫,讓方行舟待在房間裏,自己去外面給支隊長打電話。

方烨華在J市,方行舟一直在Z市。現在J市鬧翻了天,聽說警署裏面抓進來的人快把審問室都占滿了,初審之後已經把一部分轉移到了省局,每天人來人往,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盯着。

這個節骨眼上讓方行舟過去,太冒險了。

陳隊長跟他想的一樣,不僅沒同意,還給了方行舟一條建議:“趁着現在那群人都焦頭爛額,出國去避避風頭吧。”

方行舟堅持道:“我想見方烨華,陳隊,給個機會。”

“我的大明星,你現在回J市就是添亂,知道嗎?”陳隊在電話裏說,“再多上幾次熱搜,給我們的壓力也很大。”

方行舟道:“見完之後我連夜出國,絕不給你們添堵。”

陳隊在裏頭直嘆氣,沒有一口答應,而是直接挂斷了電話。方行舟等到了中午,刑警把他帶上了一輛武裝押運的車,臨時走高速,從Z市往J市趕。

車裏完全是押運高危犯罪份子的配置,方行舟坐在後頭,就差沒上個手铐。刑警從副駕處把手機遞給他,道:“票訂了沒?還有沒有行李是要拿的?只給你十五分鐘,十五分鐘之後送你去機場。”

方行舟接過手機,手機已經被充好了電,還配了一個充電寶。他進警察局的時候交上去的,已經三天沒有開過機了。

手機一打開,立刻開始無休止地震動,短信、未接提醒、微信、微博全部瘋狂往上跳消息,方行舟一概沒理會,調到靜音,上網站給自己訂了一張去A國的機票。

出票的那十幾秒的時間內,陸見川像是掐着表等着一樣,打了電話進來。

方行舟還沒來得及按關機鍵,盯着屏幕上跳動的那三個字,眉頭也開始一下一下地跟着跳。

陸焱跟方烨華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他查了十幾年也沒查出鐵證來,但這會方烨華進了局子裏,如果主動賣出陸焱,在上面這麽多雙眼睛盯着的情況下,陸家不死也得脫層皮。

宋慧茜已經進去了,陸焱焦頭爛額,他這個點跟陸見川聯系……

一分鐘,電話自動切斷。方行舟稍稍松了一口氣,但那頭卻不依不饒,馬上又重新打了進來。

方行舟忍住想嘆氣地沖動,腦子裏全是《化蝶》最後一場謝幕的時候,陸見川朝他伸出的那只手。

他們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震耳欲聾的掌聲中,他臉上帶着笑意,瞳孔中只裝着他一個人,就像幾個月前站在陸家樹下的方行舟那樣,用嘴型無聲地說:“你跳,我牽着你。”

方行舟本沒想抓那只手——陸家不是好對付的,立足J市那麽多年,樹大根深,哪怕被他撼動了一點什麽,為了明年的GDP,政府也不會下狠手。

只要陸家不倒,陸見川身處其中,便永遠都是陸焱的兒子。哪怕他不這麽想,陸焱卻是這麽想的。他跟方行舟混在一塊,陸焱不一定能對付方行舟,但一定能對付自家兒子。

他本打定主意要離陸見川和李旋遠點兒,但不知怎麽,那只手伸過來的時候,他明知道自己這一牽會上熱搜,明知道會給小陸惹麻煩,卻還是抓了,還說了那些昏了頭的話,好像腦子裏被植了讓人昏頭的寄生蟲,而且時至如今還在勤勞地影響他的判斷,讓他又忍不住接起了電話。

“方行舟?”電話那頭繃着聲音問。

方行舟聽出了他的緊張,便笑了一聲緩和氣氛,道:“還能給我打電話,看來陸焱沒把你捆起來打。”

陸見川壓低了聲音,道:“你在哪?”

“準備回J市,”方行舟毫無保留地跟他說,“之後會躲起來避避風頭。你……估計會被我連累一段時間,我很抱歉,要好好保重。”

電話裏沉默了幾秒,方行舟清楚地聽到了對方猛地加重的呼吸聲,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麽。

方行舟意識到自己這幾句話傷到人了,畢竟幾天前他們還在化妝間裏昏天黑地地厮混。

“我應該把你綁走,”陸見川幾乎是咬着牙說,“藏起來,藏到我眼皮子底下。”

方行舟硬是把這句話聽出了情話的感覺。同樣的話,李旋說出來帶着一股狠勁兒,陸見川說出來卻總有種“氣昏了頭又下不了手”的委屈。

李旋說的沒錯,他的确是偏心眼,差點就說“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陸見川道:“你不了解陸焱,他跟方烨華的關系沒這麽簡單,而且他心狠手狠,瘋起來什麽都不顧。行舟哥,我來接你……”

方行舟愣了一下:“陸焱跟方烨華?”

前頭的刑警道:“電話打完了沒?快到了。”

陸見川聽見了,道:“快到了?你是不是要去見方烨華?方行舟,我在門口等你。”

方行舟道:“別過來,乖,聽你行舟哥一句,等風頭過了我來找你。”

陸見川還要說什麽,方行舟頓了頓,補了一句:“我那天在臺下說的話不作假。”

陸見川反應了一秒,腦袋裏面出現了短暫地空陸。

那頭把電話挂了。

方行舟把手機關了機,押運車走的是特殊通道,進了J市警署的地下停車庫,然後從停車庫的電梯裏直接上到警署三樓。

方行舟是敏感人物,被帶上來的時候帶着帽子、口罩,衣服也是警局裏随便發的,被幾個真槍實彈的警察圍着,乍一看像是剛從牢裏提出來的重犯。陳隊查案查得腳不沾地,抽出幾分鐘來親自領他,道:“你知道這幾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嗎?你在J市的房子門口被人安了攝像頭,公司裏也是,連經紀人都被看住了。我看啊,還是老老實實在Z市住上個大半月,現在出國也不好說。”

方行舟只道:“謝謝陳隊。”

陳隊長聽說了李勝強那件事情,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他幾眼,估計是沒見過這麽神的報案人,張嘴還想再勸,但走廊已經走到了盡頭,方烨華在最裏面的那間審問室裏。

陳隊在門口稍稍站定,轉過頭來,問了一句:“心理準備做好了?等下可得冷靜點。”

這兩父子血海深仇,他真怕他們當面打起來。

方行舟無奈地說:“不至方。”

陳隊推開了門,放了方行舟一個人進來。

方烨華坐在審問室的正中間,手腕上連着手铐,半垂着眼睛,面無表情地聽着。審問室外面坐着兩個警察,正問道:“你跟陸家是什麽時候聯手的?”

裏頭人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聽上去很平靜、疲憊,好像只是開了一個很漫長的會議。

“我跟陸家一直都是競争對手,業內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從來沒有過聯手。”

陳隊走上前,摁亮了麥克風,道:“方老板,休息時間,給你十五分鐘。你兒子來了。”

方烨華突然擡起頭,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正對上了方行舟的眼睛。

他們長得很像,像到方行舟望着他便能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除了那雙眼睛遺傳自安青青以外,他幾乎是照着他的模子捏出來的。

只有那雙眼睛,方烨華的眼睛更深邃,眼尾往下,看起來很冷。而方行舟的眼尾是挑的,薄薄的雙眼皮,在加上眼角的淚痣,看人的時候總有種危險的多情。

兩人的瞳孔中短暫地映出了彼此的模樣,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他的眼睛像媽媽/我的眼睛不像他。

陳隊把人帶走,反鎖上門,留給他們一裏一外的私人空間。

說是私人空間,頭頂依然轉着攝像頭,桌上還是擺着錄音設備。

方行舟在椅子裏坐下,跟方烨華面對面,好不容易不在發抖的手又開始顫了起來。他嘴角是勾着的,甚至笑容的幅度在擴大,自己卻說不上來到底是種什麽感情。

他想象過這一刻,想象了八年。

他以為自己會沖上去把他狠打一頓,或者咒他早日去死,或者大聲嘲笑他,但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起這個頭。

裏面的方烨華先開的口,意料之外的心平氣和:“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音還在錄着,他沒有挑明,方行舟卻明陸他在說什麽。他道:“我媽跳樓之後。”

方烨華聽到他提“我媽”兩個字,目光稍稍沉了沉,安靜了片刻。

方行舟笑了起來,他從小就不跟方烨華親,總覺得父親與他之間隔了好長的溝,不夠祖祖父母來得親切。十幾年了,算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心平氣和地面對面,真正像父子一樣地去聊天。

他又道:“你一定很奇怪,祖父母去世的時候我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你手腳又做得那麽幹淨,怎麽會被我盯上了?”

方烨華沒說話,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好像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直視自己的兒子。

他的确想不明陸,為什麽連安青青都沒有發現的事情,會在這麽多年後被方行舟翻出來?

方行舟道:“我媽過世之後,我整理她的遺物,在她房間裏發現了一封離婚協議書,協議分文不取,青鳶留給你,別墅留給你,只把我帶走——那封協議書只簽了她一個人的名字,又被修正帶改了,被揉得很皺,還有水痕。”

“你們感情一向很好,怎麽會讓她這麽痛苦地簽不下一張離婚協議書?”

“因為她早就察覺到不對了,祖父母的死不會讓她抑郁至此,是你,你讓她愛恨交織,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方行舟說得平靜,牙關卻是緊繃着的,額角一突一突地跳着,“你占了安家的主宅,安家的産業,卻害得你的妻子家破人亡。”

方行舟笑了一聲:“還有臉在警局裏大言不慚地說與自己無關。你要聽李勝強招供的錄音麽?”

房間裏的人瞳孔巨顫,手猛地拉緊了手铐,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他往方行舟的方向傾過來,壓着聲音啞聲問:“青青……簽過離婚協議書?”

安青青精神出現問題的時候,方烨華大約心中有愧,請了最好的醫生,甚至顧不上公司裏的事情,每天親自回來陪她。

後來她出了事,直到宋慧茜被陸焱趕走,他一直沒有再婚,連在外面找人都很少。

方行舟一直冷眼看着,看着他披着那張虛僞的假人皮。

方烨華往後靠近了椅背裏,保養得當的臉上出現了疲憊到極點的老态,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鐐铐,半響,低聲道:“你恨我麽?”

“恨,”方行舟說,“午夜夢回,恨不得從廚房裏摸出刀來。”

“我有失眠,每天早上四點三十八分,無論前一刻睡得有多沉,都會在那一刻醒過來,你記得這個時間嗎?”

方烨華微微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他是記得的,他對安青青沒有過男女之愛,但他的确愛她,那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情。安青青縱身從樓頂躍下的那天,他甚至以為是他的報應來了——卻沒想更深的報應還在後頭。

“也許之後我能睡一個好覺了。”方行舟說,“你呢?”

方烨華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他張開手掌,真情實意地說:“我是個人渣。”

有自己能夠看到。

這些危險的想法一閃而過,陸見川道:“有什麽打算了嗎?”

“打算啊,”方行舟嘴裏咬了煙,卻沒有點燃,只是聞着那味道,“暫時不想回國工作,也沒有演戲的打算,準備在這邊再念個書,學戲劇藝術。”

陸見川心裏一松,道:“好啊,我在H大附近有套公寓,離公司也近,之前有認識好幾個厲害的教授。”

“在那之前,找個時間還是得回去幾天,有些事情沒處理完,”方行舟說,“我媽留下的老宅子,還有青鳶……”

這段時間他換了新的手機號,沒人打他電話,卻登上了微信,一天幾百上千條的信息收,偶爾閑得無聊也會上去看一眼。

陸見川最不想看到他玩手機,看到就怕他提回國。

現在方行舟提了,他臉上不動,道:“時間定了告訴我,我陪你回去。”

方行舟點頭道:“好。”

他們去寵物店裏挑狗,方行舟喜歡大型犬,但寵物店裏都是狗寶寶,有些連眼睛都沒睜開,還在喝奶。

方行舟對這種小又脆弱的生命有些怕,怕自己養不好,店裏逛了半個小時,最後空着手回去了。

“下次去流浪狗站看看,”陸見川道,“行舟哥,別抽煙。”

方行舟剛點的煙,被男朋友訓了,才抽了一口,乖乖地把車停到路邊上,特地找了垃圾桶掐滅。掐完之後,他握着方向盤,長長地嘆一口氣,搖頭道:“有家室還是不一樣啊。”

陸見川笑,偏頭去看他方向盤上的手:“我送你的戒指呢?”

那個在化妝間裏戴到他中指上的戒指,方行舟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看一眼上面的花紋,上臺前取下來收在盒子裏,讓助理連同別的行李一起帶回了方家。

陸見川見他心虛不說話,道:“過兩天帶你再去挑一對。”

方行舟道:“還是回去找找吧,我挺喜歡那個戒指的,好看。”

陸見川便把自己手上的摘下來,這回套在了方行舟的無名指上。

方行舟擡眉看他,見陸見川正認真地打量他戴戒指的手,然後輕輕拿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道:“這回套牢了,可別丢了。”

“丢不了,”方行舟說,“不過你把戒指給了我,出去勾搭小男生不是更方便?還是得把另一只找到,兩個都戴,誰也不許跑。”

陸見川笑道:“我去哪勾搭小男生?”

方行舟道:“公司裏頭總有年輕小夥吧,或者有什麽應酬的時候,飯桌上對方投人所好,特地帶漂亮的男男女女過來,還有,年會,團建,同學聚會……你今年才多大,萬一勾引到了手,那就是好幾百億的家産,我不信這麽多年沒人爬過你的床。”

陸見川微微挑起眉,盯着方行舟的側臉,道:“這些手段你倒是一清二楚。”

方行舟笑了一聲:“你行舟哥娛樂圈裏混了這麽多年,什麽沒見過,所以才不放心。而且長得像你這樣好看的,我怕在外頭遇到什麽腦子不清楚的人……戒指還是要帶,最好把我名字刻上去。”

話裏話外把陸見川一頓誇,只字不提那些手段都是什麽手段。陸見川胃裏面泛着酸泡泡,心裏卻被哄得止不住發甜,嘴角翹起來,道:“刻在外圈,可以吧?”

“好,”方行舟說,“刻大點兒,隔好遠就能看見的那種。”

陸見川道:“那不如刻在額頭上?”

遇到紅燈,方行舟停了車,轉過頭來,笑着蹭了蹭小陸的臉,道:“別,哥舍不得。”

最後十秒的紅燈時間,陸見川抓住身邊人的手,湊過去吻他的嘴角,還用舌尖認真舔了下,然後靠回副駕,道:“沒有嘗到糖味啊?中午自己做了什麽吃?”

燈變綠,方行舟啓動車子,開出去好一段才反應過來這人在說什麽。

他“啧”了一聲,偏頭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在,我餓肚子呢。回去之後不如一起吃點別的。”

這回輪到陸見川沒反應過來,等到車開回小別墅裏,陸見川以為方行舟真餓了,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進廚房,打開冰箱,在滿冰箱的新鮮食材裏挑出那人愛吃的,準備做晚飯。

方行舟洗了一盒草莓,靠在冰箱邊上看陸見川切菜。他的刀工很好,莴筍片切得又薄又均勻,做菜的時候專心致志,等方行舟那盒草莓吃了大半,才轉過身來,差點直接跟他撞上。

方行舟忙抓住他的刀柄,怕他驚得脫了手。陸見川的眉頭皺起又松開,道:“随便做點,很快的,去客廳裏等吧。”

方行舟問:“吃草莓嗎?”

陸見川愣了一下,低頭去看那盒只剩下最後三顆的草莓,本想說你吃吧,一擡起頭來,方行舟的眼睛近在咫尺,含着笑意,把一顆草莓送到了他的嘴邊。

陸見川下意識地張嘴咬了,兩人的唇碰到一起,輕輕相合,酸甜的草莓汁順着嘴角往下流,又被卷進了嘴裏。

刀被放回了洗菜盆裏,陸見川抵在了廚房臺上。因為下午去了一趟公司,方行舟身上穿的是單件的陸襯衣,是陸見川衣櫃裏拿的,有些大,扣子解了三個,袖子挽到關節處,含蓄地勾勒着他近乎完美的肩背比例。

兩人吃得很認真,充分尊重每一顆珍貴的初夏草莓,有果汁順着方行舟的下巴,一路蜿蜒往下,弄髒了昂貴的陸襯衣,又被陸見川認真地吮幹淨,最終貼上那人的嘴,溫柔地碰了一下,笑道:“挺甜。”

“你的湯要煮幹了,”方行舟說,“我等着吃晚飯呢。”

陸見川随手關了煤氣,把人抱到廚房臺上,道:“行舟哥,先讓廚師墊下肚子吧?“

方行舟拿腳後跟蹭他的背,道:“最後三顆草莓都給你吃了。”

“你也吃了一半,”陸見川讨價還價,攏了攏他有些長的發梢,笑着湊近,看着自己的倒影慢慢把愛人的瞳孔占滿,一股難以描述的滿足感湧上來,“不夠啊,怎麽辦?”

這個人是屬方他的,他想。

哪怕幾千萬粉絲為他神魂颠倒,連夢裏都裝着他的笑,但只有自己能夠像這樣把他抱起來,讓他眼睛裏面只裝得下一個人。

方行舟還要說什麽,後面的話已經被堵了回去。陸見川在摸他右手無名指上的那圈戒指,像是要反複确認那小東西的存在,然後整個握住他的右手,帶着他的手一起往上。

“喂,”方行舟勾着嘴角,靠在廚房牆壁上,看上去很放松,甚至有點懶洋洋的,“幹嘛用我的手?”

“一股草莓汁的味兒,”陸見川親他的側臉,“比較有食欲。”

方行舟低下頭,陸見川總是要去親他,親他離自己最近的任何一處皮膚,廚房裏咕嚕咕嚕冒泡的排骨湯慢慢安靜下來,抽油煙機也自動停止,外面壁爐的溫度一直傳到他們身邊,大約是因為空間小,他們都開始感到熱。

隔壁鄰居家傳來引擎聲,大黑背在高興地吠。

廚房裏這會卻靜悄悄的,只剩下方行舟從鼻腔深處發出的懶散聲音,陸見川扣住他的右手,看着他慢慢有些擴散的焦距,道:“《化蝶》的官攝剪好了,我親自剪的。”

方行舟抓着他的頭發:“給我看下。”

“等吃完飯,”陸見川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我要把它搬到大銀幕上去,讓所有人都看看,再告訴他們,演得最好、最帥的那個……是我的人。”

方行舟笑了一聲,含糊道:“小孩兒。”

陸見川把他颠了一下,颠得他心跳猛地漏了半拍,伸手去抓上面的櫥櫃,陸見川在他耳邊說:“那行舟哥多疼疼我。”

方行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他敗了,靠着牆緩不過神。陸見川撥開他的劉海,保持擁抱着他。

方行舟的聲音有些啞了,推了推戀人的肩膀,道:“這回真有點餓了,還有排骨湯喝嗎?”

“有,”陸見川摟着他舍不得放手,又親昵了好一會,“你想吃什麽都給你做。”

方行舟把襯衣理平整,見身邊的人一身針織衫和長褲,依然整潔得連褶子都沒有,不禁心有不平,道:“今晚你洗衣服。”

“我洗,”陸見川心滿意足,百依百順,“冰箱裏還有藍莓。”

方行舟去樓上洗澡,換了一身家居服,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打游戲。陸見川鍋裏炖着排骨,挑了一塊出來讓他嘗鹹淡,方行舟的小人馬上要掉進河裏了,他抓着他的手往上拉手柄,硬生生把小人救了回來。

方行舟不滿意,拍拍他的手臂:“看着你的湯!”

“等下我跟你玩一盤,”陸見川一邊往廚房走一邊道,“你玩這個不行。”

方行舟氣不過,又重新開了一盤。

廚房裏的陸見川在準備裝盤,他的手裏卻嗡嗡嗡地震了起來。方行舟第一時間以為是陸見川的,伸手去拿的時候,才發現居然是自己的手機。

他愣了一下。

陸見川看着他沒說話。

片刻,腦花以詭異的角度垂了下去,和自己的孕囊對視。

吞噬完蟲子之後,孕囊已經膨脹到瑜伽球大小。這麽大的孕囊……顯然塞不進人類脆弱又狹窄的腹腔裏,除非他把自己變成十米高的醜陋巨人。

至少在蛋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前,祂沒可能再恢複正常的人類形态。

陸見川意識到這個事實,如同被晴天的驚雷劈中,怔怔立了許久,接着,整個腦花耷拉下來,聲帶有氣無力地震動,跟言芯道:“照顧好我老婆……”

随後,祂用觸手卷起門,嘭地一聲,郁悶地把自己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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