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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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辦理入學那天,是我爸媽陪我一起去的。
這也是他們兩人自離婚後罕見的“夫妻合體”。
我媽一路上都在埋怨我爸,稱都是因為他管教不嚴,才讓我在學習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幸虧她及時糾正,不然照這樣下去,我日後最多只能混個三流大學。
我爸則不以為然。
“現在講究的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你怎麽知道我閨女智力不足就不能在其他方面迎頭趕上?”
“我……”我剛要反駁,就被我媽給無情打斷。
“就你嘴貧,把你談戀愛的功夫勻出來一點兒給閨女,她都不至于只考上個二中!”
我媽一直對我爸談戀愛這件事,有點耿耿于懷。
我爸長得挺帥,和年輕時的發哥有點神似,從小到大身邊的追求者就沒斷過。可他偏偏看上了相貌平平的我媽,說是被她雷厲風行的個性給打動了。
雖然我爸這個人,懶散、随性、還特不着調,但和我媽在一起的那些年,出格的事卻一件都沒做過,是個标準的“妻管嚴”。他們兩個當初離婚,也是我媽先提出來的,說是再也無法忍受我爸吊兒郎當的性格。
我爸倒沒說什麽,爽快地答應了。可自打離婚後,他就仿佛放飛了自我,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卻始終不肯再安定下來。
我奶說他這是受刺激了,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并堅信過度的放縱就是在走向自我毀滅。
我爺呢,雖然對我爸媽的婚姻結局早有預料,卻也對我爸得過且過的性格恨鐵不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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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我爸成為了全家的衆矢之的。
可我卻對他恨不起來。
我覺得他挺牛的,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忍受得了我那強勢的媽。
但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媽竟然在和我爸離婚後,很快就再婚了,并且還嫁給了一個外國人。
我不知道我媽火速投身下一段感情究竟是為了報複,還是遇見了真愛。
我更無從揣測我爸聽到我媽再婚時的真實感受。
在我心裏,其實一直有個疑惑想問問他們——
對他們而言,那段曾讓他們與全世界為敵最終卻不幸夭折的婚姻,到底是斷壁殘璋,還是深惡痛絕的孽緣?
而他們所有表現出來的介意與不在乎,究竟真的是因為不滿,還是他們仍舊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暗自牽挂着對方?
(2)
二中的校園雖算不上豪華,但也算得上壯觀開闊,幹淨整潔。
可即便如此,在睿誠面前,還是顯得相形見绌。
由于學校裏面不能停車,睿誠專門在校門口不遠的地方設置了停車場。從停車場走到大門要經過一道寬敞的斜坡,斜坡的盡頭是雙開式自動門。門的右側矗立着一塊巨型石柱,上面用漂亮的書法字體寫着“睿誠高中”四個大字。
我媽和保安師傅說明了來意。
旋即,自動門打開,她又昂首闊步地走在前方,帶領着我和我爸進入校園,熟稔的仿佛她早已來過無數次。
睿誠的操場很大,塑膠跑道在太陽的炙烤與鞋子日複一日的摩挲下,有些輕微的褪色。跑道中間是一片翠綠的人造草坪,兩個男生正在上面百無聊賴地踢着足球。
雖是課間,但操場上的人并不多,倒是不遠處的教學樓裏,隐隐約約傳來了學生們此起彼伏的打鬧聲。
我們順着左手邊的連廊往前走。
連廊四周長滿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藤蔓類植物,它們攀附在灰白色的石柱上,無聲無息地縱橫着,潛藏着一股靜谧的張力。
連廊的盡頭是一片開闊的平臺,順着平臺望去,可以看見不遠處的石橋與假山。假山斑駁,旁邊有一窪小小的池塘,裏面漂浮着幾株紅色的睡蓮。雖還未到初夏,卻已開得足夠旺盛。
再往遠看,一個葫蘆狀的巨型鳥籠映入眼簾。裏面那只踱着步的,看上去無精打采的藍色孔雀,正在與籠外的鴿群對望,彼此無言。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座高中的校園裏,竟然可以養孔雀。
我的胃感到一陣痙攣。
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擰上一圈又一圈。
(3)
駱沙的聲音把我拉回到現實。
她從教學樓的方向走來,帶着她慣有的,略帶疏離又無比真誠的笑,靠近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旋即熟絡地和我父母打着招呼。
“叔叔阿姨,好久不見。”
她的聲音像一陣淡淡的風,劃過我的耳畔。
“哎呀,沙沙,真是越長越漂亮了!曉筱轉過來和你一起念書,開心吧?”
在我所有交往過的朋友中,我媽最喜歡駱沙。
“開心啊,當然開心了。”
駱沙牽住我的手,臉上仍保持着她的招牌微笑。可我還是透過那雙波瀾不興的眸子,窺測到她眼底深處略帶玩味的狡黠。
“沙沙,曉筱以後在學校可就要靠你了。她成績不好,你多幫幫她。”
我媽把駱沙的手從我手中拉了過去,轉過頭又嚴厲地看向我。
“蘇曉筱,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弄進來的,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好好學習,別惹是生非!”
看着我媽逐漸緊皺的眉,我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趕忙吐吐舌頭,朝她和我爸擺擺手,迅速地拉起駱沙溜進了教學樓。
(4)
我的班主任叫孫建軍,教歷史的,外號孫胖。
他幾乎來自祖國的最北方。
那座叫做齊齊哈爾的城市,曾是最早興建的幾個老工業基地之一,有着難以複制的輝煌,如今也燈枯油盡,如垂暮的老朽,消失在日異月殊的美麗新世界。
後來的我,常常聽他講那裏的故事。講望江樓、關帝廟,講古老的俄國領事館,講飄搖的蘆葦蕩和漫天飛舞的大雪。
多年以後,我在一次去哈爾濱出差的途中,轉道去了齊齊哈爾。
當我走在略顯殘破卻又彌散着古老氣息的街道,看着那些被現代建築環抱着的青磚素瓦時,突然萌生了一種想要親吻大地的沖動。
我呼吸着那裏的空氣,感受那股凜冽的風在我的胸腔裏跌宕起伏。
就像在擁抱着我的過去。
作為歷史老師,孫胖将他偶像曹操的話視作至理名言,并且身體力行。
醉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這世界上沒有什麽煩惱不是一杯酒能夠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杯。
後來,當我回憶起我的高中時光,常常會想起晚自習鈴打響後,孫胖頂着一張紅撲撲的臉出現在教室門口的場景。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眼神迷離地望向我們,就像一只母雞看着它精心呵護的蛋。
(5)
雖然喜歡小酌,但秉承着師德,孫胖從未真正喝醉過。微醺讓他變得比以往更加和善,同時也更加……啰嗦。
此刻,孫胖光是和全班同學介紹我,就足足花了半堂課的時間。
直到說得我兩腿發抖眼冒金星,他才不慌不忙地指着駱沙前面的空位,對我說,“你先坐在那兒吧。”
我背着書包,挪着顫抖的雙腿緩緩移到座位上,剛想舒口氣,就聽到駱沙身旁的男生興高采烈地喊着我的名字。
“喂,你就是蘇曉筱啊!”
“我叫耿樂,沙沙的護花使者。”
“以後大家就都是兄弟了!互相關照,互相關照啊!”
耿樂邊說邊向我伸出右手,卻被駱沙一把打了下去。
“關照你個頭啊,我警告你,曉筱是轉過來學習的,不是和你插科打诨的,你個倒數第一少去騷擾她。”
“嘿!沙沙,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成績啊!倒數第一明明是大胖子徐志鵬……”
“你閉嘴,我不想聽你說話。”
駱沙在耿樂面前有着前所未有的松弛感,而我也在他們你來我往的鬥嘴中逐漸放松下來,開始環顧四周。
講臺上,孫胖已經從王位世襲講到了三分天下。
教室裏全是埋頭苦讀的身影,我的耳邊充滿了筆尖摩挲紙張的沙沙聲,像此起彼伏的浪,擊打着我心中的礁石,又如同碎玉一樣亂濺開來。
我的同桌不知道去哪兒了。
書桌上的課本被羅列成一座整齊的小山,桌面上的筆記本被風吹開了扉頁。
我定睛一看,上面用漂亮的字體寫着一個名字——秦訣。
(6)
或是拿鋼筆寫上去的。
沿着“訣”字那一捺的收尾處望去,隐約可見暈開的墨痕。
我不太懂書法,只覺得那字寫得清峻有力,大概是個男生的名字。
正想着,門口傳來了一聲“報告”。
一個清瘦的男生走了進來,對着孫胖低聲說了些什麽。孫胖點點頭,示意他回到座位上。
他朝我的方向走來。
上午的陽光打在他濃黑的頭發上,留下一層細碎的金,又順着細小的塵埃一起,漂浮在他狹長的眼睛中。他有點不耐煩,輕輕皺起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來。
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
朝着我的方向看過來,黑色的瞳孔深不見底,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快來呀,小訣訣!”
耿樂嘹亮的聲音喚醒了我,确認了眼前這個男生就是我未露面的同桌。
他興奮地朝秦訣招招手,示意他趕快坐下。
“看看,你的新同桌,蘇曉筱!沙沙從小到大的好閨蜜哦。”
秦訣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依舊沒什麽表情。
“那張揚回來坐哪兒?”他問道。
“你管他坐哪兒,”耿樂推了秦訣一下,“我跟你講,好好對曉筱,不然我替沙沙揍你!”
秦訣白了他一眼,沒有回話,轉過身從書包掏出歷史課本,攤在桌子上。
他按着孫胖講的內容想翻到對應的頁碼,未果,接着又胡亂翻了兩下,随即靜止了兩秒鐘,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看向我。
“我叫秦訣。”
他的聲音像飄在半空中的雲,糅雜在四月和煦的陽光中,順着孫胖滔滔不絕的歷史故事,跌進了我十六歲的回憶裏。
以至于很多年後我常常誤以為,那天才是我高中生活的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