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31章

三十一、最後一根稻草

(1)

是我媽幫我付的車費。

她不久前又去了趟美國,大概一個星期前才返回國內。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再見到她時,總覺得她特別疲憊,整個人無精打采,連罵我的音量都比從前小了許多。

看到我紅腫的雙眼,她皺了皺眉,問我“你哭什麽?”

支支吾吾地搪塞着,說是和同學吵架了。她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但也沒再多說其它。

回到家裏後,她丢下句“早點休息吧”,就匆匆進了房間。我長籲口氣,慶幸我媽沒有疑神疑鬼。恍惚地推開房門,對着月色發呆,回想起晚上那一幕時,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明不久前,我還是那樣的快樂。

可是為什麽一夜之間,所有的關系仿佛都錯了位?

或許我就是不配擁有幸福吧。從小到大,只要我為那些瑣碎的幸福稍加竊喜,現實便馬上會回擊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會分開。

為什麽我不能在自己選擇的高中一路讀下去。

為什麽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為什麽我永遠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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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美好的幻想在現實的碰撞下瓦解得支離破碎,生活陷入混沌的泥沼,我在裏面苦苦掙紮,卻不知該向誰求救。

太累了。

真想躲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覺。

隔壁的争吵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緩步走到牆壁旁,側耳傾聽——我媽和Paul又在吵架了。

這次回來後,他們幾乎每天都要大吵一番。

我用我僅懂不多的幾個英文單詞,隐約聽到了幾句髒話。接着,什麽東西轟然墜地,發出一陣巨大的聲響。

我心一揪,趕忙沖出房門。

與此同時,隔壁卧室的門也被打開。

我媽疾步走了出來,臉上的怒氣并未消減。看到我後,用不得違誤的口吻,說道,“去收拾東西,等下送你回爺爺奶奶家。”

(2)

我莫名有種預感,我媽和Paul的這段婚姻,也即将走到盡頭。

我并沒有因此而感到開心,相反的,我甚至有些自責,懷疑是不是我那疏離的态度,無法讨取Paul的歡心,才會讓他心生反感,繼而遷怒于我媽。

生活簡直糟糕透了,盡管重新回到了爺爺奶奶家,我的心情也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好。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秦沐幫我投的稿子,闖進了複賽。

大概半個月前,秦沐找到我,問我要不要參加一個全國征文大賽。我下意識想要拒絕,卻因為他再三的鼓勵而産生了動搖。

“放心,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保證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如果不幸被退稿了,我就當它完全沒有發生過,絕對不會再提。你不相信自己,還不相信我麽。”

我相信他,于是找了篇很久以前寫的随筆,進行一番删改後交了上去。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做《流浪狗》。

由家門前突然出現的流浪狗,引出了一段獨居老人的故事。

那是我路過小區附近的菜場,看到那家淹沒在黃土和垃圾中的釘子戶時有感而發。秦沐看後連連稱贊,說評審們絕對會喜歡。

沒想到确如他所言。

(3)

為了慶祝我順利通過初賽,秦沐決定請我吃大餐。

我們相約在咖啡店裏。

那是島城最早的一家咖啡店,名字叫做塞拉維,翻譯自法文C'est la vie。

意思是:這就是人生。

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桌面上放着一個小巧精致的煙灰缸,裏面鋪着滿滿一層咖啡渣,散發着醇厚的香氣。

我沒什麽胃口,對着菜單随便點了兩個甜品。秦沐要了一杯無酒精的莫吉托,接着又點了華夫餅、水果披薩、小食拼盤和一份提拉米蘇。

“點那麽多你吃的完嗎?”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點這麽少,顯得我這個請客吃飯的人也太沒有誠意了吧。”

他盯向我,目光如水,看似沒有波瀾,卻湧着一股強大的力量,好似要将我覆蓋。

我被他盯得有點不自在,不由得向後退了一下,警覺地望向他,“你幹嘛,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他睫毛微顫,“不是啊,看你最近一直悶悶不樂的。”

“誰說的,稿子過了我超開心的好嘛。”

扯着嘴角,露出一個巨大的笑,牙花子都在滋滋冒風。

他被我逗樂,眼睛彎成了一座小橋。

“傻瓜。”

陽光和煦,照向他溫潤的側臉。他的語氣像極了鴿子柔軟的羽毛,以至于很多年後我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幾乎要忘記了那天所經歷的悲傷。

但彼時的我卻無暇顧及那麽多。

我真得像一個呆滞的傻瓜,一門心思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

那天的所見,成為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終于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真相——我被全世界給抛棄了。

(4)

空氣中飄來一個淡淡的女聲,“蘇老師。”

乍一聽,覺得這聲音有點像白笛,于是聞聲望了過去。

不遠處,那女人穿了一件淺灰色棉服,下面是水藍色直筒牛仔褲,頭發被随意地紮起一個馬尾,一颦一笑和白笛別無二致。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

藏青色毛呢大衣筆挺地貼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輪廓愈發消瘦挺拔。脖子上的灰色圍巾是我去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愛不釋手了好一陣兒,說我是他全天下最疼愛的人。

那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此刻正牽着另一個女人的手。

那個人,不是我的媽媽。

而是我朋友的表姐。

是這個學期剛剛轉到我們班上的地理老師。

……

後來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的我能夠克制一點,如果我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理智地去面對這件事,那麽在場的人,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尴尬。

可是沒有如果。

我感到體內有一股血迅速湧上了頭,握着勺子的手不住地開始顫抖。

幾乎沒有片刻的思忖,我沖了上去,攔在他們面前。

像是潑婦一般,對着他們大吼大叫。

我說蘇岳平,你在幹嘛?和一個比你小那麽多的人在一起,你要不要臉啊!你抛家舍業,放着自己的父母和女兒不管,你去陪客戶、陪朋友,你去談戀愛,你配當一個父親嗎?

末了,我脫口而出,“我真恨不得你去死。”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接二連三地說出那些惡毒的話。

我只覺得自己難過極了,痛苦極了。

他,還有我媽,他們所有人都是一樣。只會把我當作皮球似的踢來踢去,想起了就抱起來玩兩把,覺得無聊了就抛棄在角落。

在他們眼裏,事業、愛情,都遠比我重要。

或許只有我才是可有可無的。

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被生出來。

……

那些壓抑在心底的委屈被我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那些對他們的不滿與憤怒,變成了我口中的子彈。

槍林彈雨,血流成河,徒留一片狼藉。

(5)

我是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沖出去的。

離開的瞬間,我看到我爸和白笛錯愕的表情,看到秦沐和其他客人們震驚的臉。但我已完全顧不上丢人,只覺得心痛得要命。

我不知跑了多久,只一心想快點離開那個讓我傷心的地方。

抵達路口處時,我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剛要鑽進去,一個潮濕又溫熱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秦沐疼惜地望着我,輕聲喚着我的名字。

“曉筱……”

我上前抱住他,對着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他什麽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頭發,試圖安慰我的情緒。待到我已完全泣不成聲,他又用力地抱緊了我一點,對着我耳邊呢喃道,“乖,有我在呢。”

……

在我逐漸恢複了平靜後,他陪着我趟去了海邊。

我八歲之前的那個家,距離海邊只有不到一刻鐘的距離。

那時候,每當到了暑假,爸媽都會挑出一天時間帶着我去海濱浴場曬太陽。小小的我穿着粉白格子的兒童泳衣,小心翼翼地踩在鋪滿貝殼和石子的沙灘上。

記憶裏的天空總是晴朗。偶爾的,我會搬開一塊“巨石”,在沙礫堆砌的水坑之間,翻出一只正在逃跑的寄居蟹。

也會和我爸一起去游泳。

坐在漂亮的泳圈上,任由我爸推着我在海面上飄蕩。

偶爾掀起一層緩緩的浪,我也不會害怕,因為知道有人在時刻保護着我。即使發生任何危險,他們都會第一時間沖到我身邊,将我帶回安全的地方。

小時候真好啊。

直到現在,我也常常會跑到海邊散心。大海之于我,總有種特殊的親切感。它總能帶給人一種廣闊的平靜,好像任何的煩心事在它面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6)

我們一直坐到了傍晚。這期間,誰都沒有說話。

偶爾的,秦沐會問我一句冷不冷,想要将自己的外套給我披上。在我對他搖搖頭,示意沒關系後,兩個人又繼續保持着沉默。

我爸連續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再然後,是爺爺奶奶家的,是我媽的,還有幾個未接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我猜是白笛的。

我不堪其擾,索性将手機關掉。不一會兒,秦沐的手機也響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将屏幕舉到了我的面前。

是秦訣打來的。

他按了接聽鍵,輕聲說了句“喂?”,然後“嗯”了一聲,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末了,他說,“我等會兒就送她回家,沒事的,讓他們放心吧。”

挂了電話後,他對我說,“白老師給悠悠打了電話,說你和我在一起。悠悠又打給了秦訣,最後找到了我。”

“真複雜。”說起秦訣,我的心裏又泛起一陣酸澀。

秦沐笑了笑,“心情好點沒?”

“好多了,謝謝學長。今天真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別這麽說。”他搖搖頭。

海平面波光粼粼,深呼吸,飽滿的海潮氣瞬間充盈胸腔。我的手在沙灘上胡亂地撥弄着,風化後的白色貝殼上布滿了一圈又一圈不規則的小洞,它們彼此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像挂在窗邊的風鈴,敲打着我破碎的心。

秦沐拾起一個空殼的海螺,漫不經心地放到了耳邊。

“你小時候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把海螺放在耳旁,就會聽見大海的聲音。”

我側目,“聽過啊,其實只是共振而已,騙小孩子的把戲。”

他把海螺輕輕放到我的手中,“別像個理科生那樣無趣,要相信,海風會消弭所有悲傷,那些難言的秘密,都會被大海帶到遠方。”

我緩緩地攥住海螺,掌心因為太過用力,升騰出潮濕的黏膩感。

學着他的樣子,将海螺空心的地方對準耳邊,悉心聆聽着。瞬間,轟隆隆的海浪聲在耳畔呼嘯而過,似來自遙遠的地方,空靈且漫長。

“以後,別想太多了吧。大人們也有他們的煩惱和言不由衷,如果做不到相互理解,那就努力地,彼此體諒。”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鴿哨聲。

成群的白鴿在海面上飛過,密密麻麻,像綻放的白色花朵。我癡癡地望着它們,那些匆匆忙忙的鴿子,正等着排隊回家。

“學長……你的父母一定很好的人吧?”

秦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解。

“不然他們怎麽會把你教育的這麽好?”

他眸光微閃,抓起一捧沙,看着它們從指縫間徐徐劃走。

“再好的父母,也會犯錯啊。”

“你的父母也會犯錯嗎?”

“也不能說犯錯吧……”他頓了頓,“只是,因為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所以每天都要逼迫自己像個戰士一樣,抱着‘絕對不能讓他們失望’這樣的想法,有時候也很累啊……”

我扭過頭注視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肩。

“那,下次你覺得累了的時候,換我的肩膀借你靠吧。”

“抱抱也行。”我補充道。

秦沐暢意地笑了。

“曉筱,我們合張影吧。”他舉起手機,“哭鼻子的一天,值得被紀念。”

那張照片成了我們唯一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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